“怎么样,阿娇怎么样了?”一个女子的声音焦急地问,清脆利落的声音里有着强势的重压,透着迫人的气势。
“回长公主,翁主的热度退了,最早今日哺食(1),最晚明日朝食(2)就当醒来了。”一个老者恭敬又谨慎地回答,似乎作答的同时偷偷地松了口气。
“谢天谢地,阿娇总算好了,不然,我这做娘的可要如何是好?”女人听了几乎哽咽,将手抚着徐娇的脸,轻声地唤着,“阿娇,阿娇,快点醒醒吧,娘担心你呢。阿娇……”
徐娇想坐起来,但身上酸乏无力,没有一处不透着难受,力气就像是散在空气里的水雾,凝不起来。想着睁开眼看看,那陌生的女子因何摩挲着她的脸呼喊,可眼睑竟然像重逾千斤,只睁不开。那女子的声音明显不是徐妈的,因何竟要叫她阿娇,还自称是娘?一口气提上来,却冲不出喉咙,最后终是泄了,又晕过去。
这一晕就如进入一个梦境,梦的是一个叫陈阿娇的小女孩儿的不足十载的人生。小女孩儿有个身为馆陶长公主的娘,杀伐果断,巾帼不让须眉;还有个叫陈午的当堂邑候的爹,懦弱隐忍,只一味惧内。两个哥哥,一个叫陈须一个叫陈蟜,再加上瞎了眼的姓窦的老外婆。这女孩子竟是汉武帝刘彻的第一个皇后。班固汉书记【孝武陈皇后,长公主嫖女也。曾祖父陈婴与项羽俱起,后归汉,为堂邑侯。传子至孙午,午尚长公主,生女。】
闺中无烦忧,况这女孩儿出身显贵,当真的是含在嘴里的宝玉,每日也只想着嬉笑玩乐。侯府里奴婢面首们的算计,宫墙中妃嫔宫人们的争斗,还有朝堂上时不时传来的模糊的消息,这些都无法落在陈阿娇单纯的眸子里,就好像一块剔透的玉,在泥里转了一遭,却是丝毫污秽都渗不进。可作为一个成年人,徐娇却看懂了那些面孔背后用善意掩盖起来的心机偶尔掠过的闪光。
这种旁观的经历她有过,女娲娘娘的传承,她旁观过那段关于九彩流星的记忆,可变了视角,体会却大相径庭了。如一个局外人一般置身事外的观看,和如当事人一般身临其境的参与,这强烈的代入感激荡起不属于她的情绪,让人的心中升起巨大的不安来。如其人,临其境,似乎真的是亲身经历,喜爱、愤怒、欢欣、不屑,随着一幕幕闪过,让人背脊发凉。像是陷入泥沼,这是个脱不出的梦魇,直到关于小女孩儿的故事谢幕,她才挣扎着醒来。
被束缚的绝望渐渐淡去,勉强睁开眼睛,头像是被锥子不停往里刺一样,胸口闷闷的如郁结。眼前的景象是模糊朦胧的,抬抬手,虽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臂,却没什么力气抬起。张口欲言,喉咙里火燎过一样,掐断了所有声音。正自挣扎,就听到旁边有人兴奋雀跃地叫,“翁主醒啦,快去禀报长公主。”
呼啦,一大堆人围过来,空气更稀薄了。没一会儿,那个曾经听过的女声爽利地叫着:“阿娇醒了?让开,我看看。”然后一只手就摸上来,在徐娇脸上来回摩挲好半天,“阿娇,你总算醒了,担心死娘了。”说着还饮泣几声,虽那声音饱含深情,但刚刚受过惊吓,徐娇只觉得心烦。
拼了命发出一声“水……”,终于有人注意到她快要干渴死的现状,没一会儿头被抬起一点儿,一个凉丝丝的东西抵在嘴唇边,甘甜的水终于滋润了她快要冒烟的喉咙,让她有种终于活过来的感觉。不够,再要,喝了三次,终于缓过劲来了,闭上眼睛继续睡了。
三天以后,徐娇穿着中衣歪在床上发呆。后面靠着层层靠垫,腿上也盖着朱红的绸被,一双小小的玉一样的手掌抚在绣着流云的被面上,衬得如透明般可爱。这不是她的手,虽然每根手指都如润泽的玉,却照她的手小了几号。没错,这是双九岁女孩儿的手,这双手的主人叫陈阿娇。之前的那场惊梦却不是醒来就能脱出的臆想,而是残存在这身体里的记忆,高烧之下,那个九岁纯净的灵魂消散,她如强盗般趁虚而入,就成了今日的局面。
陈阿娇,实在是个名人,金屋藏娇的典故像是一盏点缀着甜香粉彩的白瓷,最是茶余承装一片嘅叹之情的佳器,多少文人骚客借来指点风流。长门赋(3)叙说的不过是个恩情寂灭的故事,就连叹息也只能悄然。最初的岁月,是谁相伴走过,是谁风雨中扶持,是谁轻声在耳边说爱?和岁月比起来,爱显然更容易消散。没了窦太后的**里,阿娇就是无用的累赘,只能囚居长门,扔得够远才能安心地遗忘。
刘彻的一生活得太过潇洒,灭了匈奴,除了藩国,绝了外戚,这是他伟大的帝业,让读史的人数千年后依然心潮澎湃。他一手开启了最鼎盛繁荣的时代,他将后世统治华夏灵魂的儒家捧上神坛,他驱逐了匈奴结束了七十几年和亲的屈辱,他创立了万古不灭的霸业。
有这样雄韬伟略的帝王,是一个民族的大幸,却是**女子的大不幸。她们将自己的一生空耗在宫墙里那片四方的天幕下,为了得帝王一顾,倾尽所有心力。她们想要留下帝王的子嗣,为了怀一个孩子而机关算尽。她们想要成为独一无二的妃嫔,为了在帝王的心中留下一抹淡痕,而将别人的梦碾碎。她们被那权势诱惑着,失去美好的本心,变成了择人尔噬的厉鬼。而当这出剧落幕散场,她们等来的却是“遣死”的旨意。武帝一朝,**无胜者,不过“万艳同悲”,那片洒满血泪的舞台上倒着所有出演者已然冰冷的躯体。
她不愿成为陈阿娇,没人愿意。可睁开眼,她已经接收了这具九岁的躯体,成为这个叫阿娇的小女孩儿,也一并接收了属于她的人生。而为自己未来担忧的同时,她也在挂念着自己的父母。徐家只有她一个孩子,二十几年的养育,爸妈将她视为明珠,不知道她离开之后会是何等伤心。白发人送黑发人,永远是世间最痛。
想到父母,阿娇霍地坐直身体,她不能颓废下去,要找到回去的路。瓦斯爆炸,那么近的距离,能够保护她不死移魂的只有那枚传自女娲的翡翠珠。闭上眼睛,想着空间,竟然无法进入。试着拿出一样小物件,却是成功了。集中精神,她能看到桃源里的一切,草原、森里、山峦、田园,那些星彩门下的小妖们聚集在传功台边努力地修炼。她甚至能跟小妖们对话,获得了那些依附于她的小东西们亲切的问候。除了不能躲进去,这空间里一切如常。似乎是为了送她来这汉朝,九彩流星耗费了不小的能量,不能再接纳她入内了。
松口气,放下一半心。虽不能躲进去直到自己有足够能力自保再出来,但能拿出空间里的物品,还能和小妖们交流,总比完全无法使用来的好。既然无法进入空间,出逃就成了不切实际的幻想。虽然史称文景之治,但这绝对不是个太平的年代。藩王未必无心造反,匈奴尚自虎视眈眈,兵祸天灾总是有的,若想逃,就只能逃去一处无人山野。可这一路上却保证不了太平。这是个没有人权的年代,一个九岁的男孩子尚且要担心被人口贩子抓去货卖,更何况一个没什么能力,又于世情不甚了了的小姑娘。
不能走,就只能留下。抬手拢拢自己鬓边的碎发,掀开被子起身。旁边伺立的两个大丫鬟立刻就近前来扶住她,“翁主,您这是要更衣如厕么?”丫鬟极有眼色,将一件厚的短袄给她披在身上,扶着她起身。
伺候阿娇的有十几个丫鬟太监,除了奶娘袁氏和乔氏之外,管事的就数这两个大丫鬟。俏皮活泼心思灵活的叫云峤,稳重乖巧性格内敛的叫有珂,这两个丫鬟跟着阿娇有三年了,从她六岁上从馆陶长公主的院子里搬出来,到西厢的绣院里面,这两个丫鬟就跟着她。初是二等的,后来前面的两个大丫鬟嫁人了,她们两个便即补上。除了这两个大丫鬟还有四个二等的,叫丝缎、丝绸、丝绣、丝绵,并八个洒扫粗使的小丫头,已是叫不出名字来了。
太监在汉代还没那么严格的管制,况阿娇的娘是先帝的公主,也用得太监。虽馆陶不是诸侯,但阿娇被尊为翁主,她用太监,是没人会挑的。两个小黄门,一个叫旬不较,一个叫葛归高,每日里并不负责贴身的伺候,只出外时跟着,或是有事出侯府办的就差他们两个。至于内院的粗重活计另有四个婆子,负责搬抬烧水这样的事务,比小丫头们稳重。这么算下来,阿娇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姑娘,伺候的人竟超过了二十个。
有珂和云峤扶着阿娇,虽起得缓,可毕竟躺了些时日,不算醒来这段,就昏迷着也有几日了,身上无力,头又沉,像是灌了水一般。皱着眉头看看四周,汉代的医学还很落后,无论什么病就只能躺着养,倒不易好。再者,本来生病,细菌滋生,那门窗又捂得那么严实,就算呆得久了闻不出,也知这屋里的味道不会好。屋子里点着香,有股子辛辣味儿,像是防疫病的,却熏得人胸口闷闷的。
“伺候我梳洗。”陈阿娇是馆陶最喜欢的孩子,比她两个哥哥还娇惯,当真的说一不二,只要拉下脸来,没人敢多说什么。她要梳洗,也无人敢拦,只用铜盆端了温水,浸了帕子给她擦脸。
匀脸的是香膏,闻着还好,用着却过油了,阿娇皱眉,她向来是不喜欢油腻腻的面霜,况这身子还小,若是一直用这香膏,怕再过几年脸上要长痘痘。“这是什么?”
“翁主,这是内制的云溪香膏,您赞香得特别,太后就赏了您几盒。”有珂答道,这梳妆打扮上的事向是由她分管的。
“用着倒油,下次换别的。洗个帕子来我擦擦,沤着难受。”又擦了脸,才觉得清爽了。有珂又捧上一个巴掌大的小漆盒,汉代的器皿贵族多是用漆器的,工艺已是相当的精美,漆盒的盖子上雕着美丽繁复的牡丹纹,红黑相间的。打开盖子是尊贵的色彩,里面是一盒粘稠的粉白膏体,闻着有牡丹的香气。这应该就是上好的宫粉了,小小的一盒铅华倒价比黄金,只是却对身体有害,用久了对皮肤也不好,只会越用肤色越黯沉。
阿娇挥挥手,“拿下去,不用它。”
有珂正俯身拿着一个银簪去挑那宫粉,听了阿娇说,愣了一下,“翁主,今日连粉都不用么?”旧日里阿娇不用粉是不会出门的。
“病了一场,脸倒白,也不用粉,行了,就这样吧。”
洗漱好了,把头发拢得整整齐齐的,现在她还小,梳两个包包头,每个包包上用珍珠头带绑好,并未梳髻。丝绵拿上一件绯色绣凤头云纹襦裙(4),徐娇皱眉,这衣服也太艳了。看来原来的阿娇是个个性张扬的姑娘,喜欢大红大紫的艳色,衣服上的纹章也多是奢华的十二章(5)纹。摇摇头,让丫鬟换了一套淡黄色绣兰草华纹的长束裹深衣(6)穿上。这件深衣是阿娇为数不多的比较淡雅的衣服,因为不够华丽,她从来没穿过。
收拾妥当,带着奶娘乔氏、云峤、两个小黄门,并两个二等两个三等的丫鬟一行九个人,向馆陶的院子去,一路上只对照着记忆辨别侯府的构架。侯府里院落虽多,建得却是方正,里外共三进,正屋三个院儿,当中主院儿,房屋都比其他院儿的略高。这里住着的不是堂邑候陈午,而是大汉的长公主馆陶。主院左右各有一个院子,左边住着馆陶的丈夫,右边却住着她的内侍。说是内侍,倒不如说是面首(7),丈夫还活着,馆陶就自顾自地同面首消遣,也不忌讳儿女在侧。这样的侯府,倒像穿越到女尊小说。
二进里西厢是阿娇的绣院和一个隔着小花园的客居院落,东厢两个大院子是陈须和陈蟜住着,东西厢之间一个偌大的花园,花木掩映,兰草芬芳,一个大湖里面散着百十尾鱼。阿娇停在湖边上,当日原身就是从这儿落水,大病而至她穿了过来。这地形倒也开阔,跟着的人又多,断没道理被阿娇掉落水里的。可她趴在水边喂鱼,手上的珠串断了,以至踩了散珠掉入河里。
最后一进是仆从住的,大厨房和马厩也在这一进里。房屋低矮,自也不是雕梁画栋的精舍,和大花园隔着一道二门,有小厮看着,若是不当值的,随意也不得出入。知道自己不由馆陶带着轻易出不去门,阿娇也没向那边转,只略绕了下就向馆陶院里去了。这几日馆陶倒是有过来,不过略呆一呆,想是前几日阿娇昏迷,馆陶攒下了不少的事务。
进了主院,果然馆陶那里正有人回事,说的是南宫公主和隆虑公主出嫁,一旬之后去宫里添妆(8)的事。馆陶吩咐着要准备的礼,看上去算学不坏。长公主是富可敌国的人,别说景帝一朝她是皇帝的亲姐姐,因给景帝进献美女而地位超然,朝中的人自是带着重礼来求,就是武帝刚刚登基,仗着太皇太后撑腰馆陶也没少敛财。更何况最后窦太后遗言将长乐宫所有的财物都留给了馆陶,陈阿娇这个娘可真真的是家资巨万的女人。
“阿娇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卧床养着么?怎么出来乱走,这些个奴婢是怎么伺候的,都不劝劝?!”前面是跟着她女儿说的,还慈眉善目,后面就变成对下人的呵斥了。馆陶细长的柳叶眉倒竖起来,下面跟着的人乌压压跪了一地,俱都趴伏着,屋里连喘息声都丝毫不闻。
“娘——,阿娇想您了么。这帮奴婢还拦着我,不让阿娇来看您,当真该死。”虽这主子罚下人并非大事,可让她看着奴婢们无缘无故地受罚还是不忍,连忙将责任揽过来。
“傻阿娇,娘一会儿也会去看你,瞧瞧,都多大了,还半刻都离不开娘呢,等以后嫁了彻儿可怎么办?”馆陶用手帕给女儿擦擦刚才走出来的汗,怜惜的神情倒是真切。可惜同这个终要出嫁的女儿比起来,怕是权势财富更牵着馆陶的心。生于宫中长于宫中的馆陶,竟从没想过女儿会有失宠的一天,一味于心里构筑着权倾天下的美梦,连退步的余地都没想过要留。
“娘,阿娇不嫁人,一直陪着娘。”初初病愈的苍白脸蛋微微扬起,没施粉黛的小脸上气色不甚佳,看着倒可怜,大大的凤眼晶亮地盛着满满的信赖,馆陶见着也略顿了一顿才笑着把阿娇搂到怀里。
“那怎么行,女孩儿家总是要嫁人的。彻儿定会是个好丈夫,能让你成为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只有后冠才衬得起我阿娇,娘定会让你嫁得遂心。”馆陶的初衷或许只是想要将最好的给女儿,可她忘记了,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不是住在椒房殿里的皇后,而是能够住进长乐宫的太后。嫁给刘彻,只不过是个开始,若想要熬到住进长乐宫的那天,过程中不知道要经多少险阻。
阿娇的话,她只当是天真的童言,并不作真。而这一年已经是景帝前元七年,她花了太多的心思要将胶东王变为太子,断没有为了阿娇一句“孩子话”就放弃的。况栗姬和她已然是势成水火了,景帝千秋之后,若是刘荣成了新君,怕是她的富贵也要到头了。
馆陶岔开了话题,母女两个依偎着,只捡些闲话絮絮地说。屋里的火盆燃着,带起一室暖意,只窗外的风已然转了北,天,越来越冷了。
注释:
(1)哺食,晚饭。
(2)朝食,早饭。
(3)《长门赋》,作者西汉司马相如,陈皇后被废,馆陶长公主使人入蜀中,求司马相如千金作赋,文章凄美动人,为后世流传,可惜不曾打动汉武帝的心重拾对陈皇后的爱。后世也有文人骚客为陈皇后做诗词,多以长门为题。
(4)襦裙,襦是短上衣,襦裙就是让衣下裙的穿衣方式。
(5)十二章纹,最高统治者的专有纹饰,只应用在帝、后的服饰和少数亲王、将相的服饰上,从未在民间出现过。《虞书·益稷》篇中记载:“予欲观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作会,宗彝、藻、火、粉米、黻、黼、絺绣,以五彩彰施于五色,作服汝明。”
(6)深衣,曲裾长外衣,西汉时因裤子无裆需要曲裾遮挡是以流行。
(7)面首,谓美男子。引申为男妾、男宠。这里指馆陶长公主的情人。
(8)添妆,向新娘赠送财务礼品,作为嫁妆的一部分。添妆者多为女性长辈,在送妆之前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