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方,你是不愿再想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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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日前当窗口飞来那只信鸽起,我做的最多的事便是望着这张纸条发呆,十三年了…我终于等到他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兰儿的敲门声响起,我随口应了一声,又痴痴地看了一会儿才放下那张纸条往外走去。
兰儿将我引到楼梯旁时我一眼便看见方才那人,此时整个逸香楼只有那一桌,他前方的台子上流霞正在弹奏着动人的曲子,他坐在上宾位,似是在听着台上的人弹曲。
他果然便是今日的贵客。
坐在他右侧的正是刘员外,刘员外似是在对着他说什么极有趣的事,笑得嘴都咧到了耳根子,可他却只是淡淡的喝着茶,似是在听又似乎没在听。
我对兰儿说,那刘员外可真是为了巴结连脸都不要了,就算那紫衣男子这般的冷漠,他也毫无尴尬之意,依旧眉飞色舞的讲着自己的“乐子”。
兰儿只是附和着我并未有太多的思绪留在我的话意上,更多的她是注视着眼前的人。
被她这神色我也不禁又看向了他,不知为何,纵是他这般的冷漠,纵是我不认识他,可是第二次这样看着他,那股浓烈的熟悉感又席卷了我。
我们...是认识的吗...
正想着,那人已随着刘员外的手望向了我,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看到我的那一刻怔了一下,神色微变。
此时对面的伙计的一声大喊打破了我的沉思。
紫苏姑娘到。
流霞的曲子骤然停下,很快随着其他人的帮助,拿了手中的古筝便从台子的一边下到后台去了,而我也不再看他,踏着我平日早已熟透的步伐慢慢地往楼下走。
若是平时,楼上楼下定是喝彩声不断的,可今日不同,今日这里只那一桌人。不知是预先设定好还是怎的,我自楼上到舞台中央,没人说一句话,平日听惯了那些闹响,如今倒有些不适应了。
老鸨说得对,从前再不喜欢的总有一日会习惯。
“啪啪啪啪”一声声击掌声从堂下传来,我望向那声音的来处,正是那紫衣男子。
“从前本王只是听说这逸香楼的紫苏姑娘不仅跳得这世间最好的舞,更是长着沉鱼落雁般的美貌,如今看来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紫苏姑娘是配得上天仙这称谓的。”
我看着他微微扬起的嘴角,这般浮夸的赞词我听得不少,可他却说得认真。
认真的让我觉得那不是恭维,不是逢迎,是发自内心的赞许。
第一次,我如此接受一个人的夸赞。
我低头含笑谢过。
再抬头看向他,他向我招手,示意让我过去,若是从前,我会先看好戏似的看看在对面楼上的老鸨,看她紧张的眉毛都拧到了一起拼命的像我点头示意我听话的模样,可今日我没有,我像着了魔一样慢慢向他走去。
那人的左边本来坐着的是建安的知府,见我一来,连忙退开给我让位。这狗官平日里仗着自己的舅舅是宫内当差的,总喜欢欺负建安的小老百姓。看着他今日这模样,越发让人觉得恶心,双眉轻皱,斜着眼轻轻地鄙夷了他一下
偏头看向那紫衣男子,他此刻正看着我,嘴角轻轻地在抖动似是想笑,想是我刚才的眼色定是被他看着了,不禁双颊有些发烫。
待我坐好,那人已替我斟好一杯酒,他将杯子递与我,“本王听闻紫苏姑娘有一个规矩,跳了舞便会离开,是吗?“
我看了看他身旁的刘员外,轻轻点头。
“那今日本王就不急着看你跳舞。”他看着我,双眼因为他不多的笑意稍稍的眯起,这样近看着他,除了肤色稍黑外,他可真是像极了某个人。
尤其是那双让我着迷的眼眸…
“本王脸上可有脏东西?”
他的笑意更浓,似是并不为我方才失礼而不高兴,我却慌乱无比。
今日,我在做什么?对一个陌生男子这般失礼!
他似是并没打算让我回答,随后便整个人往我这边偏来,我本欲往后躲,可是…
那人却在耳旁轻轻说道:“小不点,我来接你了。”
我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可我知道我现在一定难看死了。因为我的心里翻江倒海的传来了想哭的冲动。
小不点,这世间,会这么叫我的人只有一人…
我不敢相信的看向他,想确定,想再确定一下…
可是他离我太近,我只能看到他脑后如瀑的黑发,那人似乎感觉到了我的难过,用手拍拍我的肩,随后他的身子才往后退去,这一次,我清楚的看到了他的脸。
我痴痴的看着他…
十三年了...我等这一天等了整整十三年...
“紫苏姑娘,可愿陪本王饮一杯?”
我呆呆的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喝完,头不禁有些飘飘然,这酒杯里装着的并非是浓烈的酒水,只是甘甜的桃花酿。
可我却醉了,那醉源不是那桃花酿,而是我面前这人.
微微发烫的双颊,些许发颤的双手,不肯移开的双眼,就这样很失礼的看着眼前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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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上不知何时已想起音乐,那是杜鹃的【莫忘赋】,那是她自己写的歌。
她和她郎君的歌。
犹记初相见,郎君立于溪。
遥问娘子姓,所唱为何曲。
泛舟结伴游,私自把情定。
奈何东风残,无缘结连理。
纵是已无缘,何故日日泣。
原是痴情郎,唤着娘子姓。
……………
故事里的男子是建安的一个书生,寒窗苦读十载,满腹的才华,奈何这世道岂是有才华便能中举的。每日靠卖字画维持着生计。日子虽清苦了些,倒也活得自在,只是苦了他和杜鹃,他一没钱给杜鹃赎身,二来家里的老母亲听得自己的儿子心仪的杜鹃竟是红尘里的女子,气的大病一场。自此造就了这对苦命鸳鸯。
可痴情如斯,那男子每日便在逸香楼门口等杜鹃的丫鬟替他俩传信,杜鹃更是为了替那男子守住贞洁在脸上划了两道口子。杜鹃本是逸香楼唱歌唱的最好的,虽是没了美貌,老鸨对她也是极疼爱的,倒也没难为她。
杜鹃曾说,有时哼唱这首歌,我都觉得这不过是别人的故事,是自己哼唱的太过认真,才错把她当做自己来作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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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台上的杜鹃已唱完,我知道那面纱后面想必又是数不尽的泪罢…
我转头去看他,他双眉紧皱,喃喃道:好痴情的人。
说罢举杯饮尽杯中酒。
“王爷不是来看紫苏的舞吗?紫苏斗胆请公子替我伴奏,可好?”
我不想看他皱眉的样子,那样我会难过,就像十三年前,一看到他皱眉我就会难过。
所以,为了不让他难过,我什么都肯做。
十三年前如是,十三年后亦如是。
他看着我似是惊讶:“可本王不曾听过踏燕飞…”
“我不跳踏燕飞。”
他更是不解。
“你只管弹奏,我跟着你的曲子走。”
他一怔,若有所思的看着我,随即含笑点头,向后面的随从一挥手,不一会儿一只古筝已落入他的掌中。
我慢步走上台,点头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看着台下的南珣,我俩四目相对,犹如梦境一般,交错了我的等待。
南珣,你可知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这些年所做所承受的一切,都是为了有朝一日,我们还能相遇,我能为你舞一曲我想要跳与你看的舞。
他的手指轻抚琴弦,奏下第一个弦音,我低头开始第一个舞姿,眼角的那滴泪滴落空中为我跳起第一个动作。
多年后,史书如是记载:文王南珣奏《云漠雅》,逸香楼紫苏附之以《羽曼梦舞》,在场者无不动容,紫苏的羽曼梦舞更是有过踏燕飞而无不及,纵是踏燕飞最美的凌空旋舞也不及其任何一个动作。
曲罢,我方起身站好,一场变故却快速的拉开序幕。
楼上楼下不知何时已布满官兵,一时间,除我之外逸香楼里每一人的脖子上都被那些士兵架上一把刀,一时尖叫声吵闹声在逸香楼彻底炸开。
我还来不及弄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一声声更凄厉的惨叫声死命钻进了我的耳。我看见那一把把刀如在割破一张张布一般划破被架着的人的喉咙,那样轻易的,那样轻易的割断一个人的生命。
此生我都忘不了老鸨在被割喉那一刻她眼里的恐惧。
“别看.”
一只手将我的双眼及时覆盖,我还是看到了那一幕。
那只手替我拦下那即将落下的泪,那尚有余温的泪隔在我的眼和他的手间,抵住了他手心的温度,让我觉得他的手,好冷。
他从后面抱住我,后背传来的温度却让我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为什么?”
“我说过的,我来带你离开。”
没有丝毫的情感,我听不出他此刻的心情。
“我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杀他们,他们是无辜的!”
“这个地方,你是不愿再想起的。”
这个地方,我是不愿再想起的...
是啊,这个地方...我恨透了...
这个地方一日日提醒着我,我不过是一个被父母抛弃的人,这个地方一日日提醒着我,此生我都过不了那些寻常姑娘该有的生活。
他不再说话,我不再说话,因为无话可说。
不禁觉得可笑,我一直所期盼的今日,却殊不知成了逸香楼的末日…
半晌我听到前面有人走了过来,禀报已处理好一切.他这才放下遮住我双眼的手轻轻往后退去,可他一离开,我犹似没了依靠整个脱力一般便往地上倒去,他一把扶住我,我无力的躺在他怀里环视着逸香楼,我不知眼角的泪是方才尚未干掉的,还是重新掉出来的,我的视线很模糊,但是眼睛所能看到的地方无一不沾染了刺眼的血迹。
我恨这里,可这里很多人是无辜的,杜鹃姐姐、兰儿,她们都是无辜的...
“这么大阵势,想必不单是为了我罢?”
他不说话,只是冷冷地像是在回答我,又像是在宣布:“逸香楼紫苏欲刺杀本王,刘员外挺身而出替本王挡下一剑,紫苏亦被当场乱箭射死,随即多名逸香楼内女子亦是发了疯一般举刀欲将置本王于死地。但终归被守于门外的士兵制服。”
我看着他,心底一颤,终于痛苦的闭上眼…
我不敢去看他,也不敢再去确定这人是否真是十三年前那个和我一样无助的南珣,是否真是当年那个他。
那个我这些年一直心心念着的大哥哥,那个无助的让人心疼却又是此生唯一给予我温暖的南珣哥哥。
现在的他,是那样的强大,强大到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只是这强大让人害怕.
他小心地将我扶起,我纵是抬头看着他,也只能看着他的下巴,并不能看到他此刻的表情。
快到门口时,他也不转身,只是淡淡道:“烧了。”
眼前一黑,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