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终于在规定的时间赶到了公司。
他风风火火地闯进会议室。
存储部门的售前工程师付海洋正盯着桌上的投影仪发呆。见他进来,例行公事地点点头,然后继续呆呆地盯着,一动不动,仿佛孙悟空的分身法留下的躯壳。看来,这位仁兄也一定和刘晓一样,“刚刚从与客户的重要会议抽身出来”。
角落里,售后服务部门的经理许建国正和他的两个手下低声嘀咕着什么。他的在座,令刘晓有一丝不祥的感觉。
刘晓走过去打招呼。
“建国,早啊。”
建国转过头来,却让刘晓吓了一跳。双眼布满血丝,脸色苍白得可怕,头发乱蓬蓬的。一点也不像端庄稳重的白领,更像一个经过整夜的搏杀,最后输光了一切的赌徒。
“老大,你这是怎么了?”刘晓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昨晚干了一宿。”
“是在地税吗?”
“还能在哪里?”
“到底怎么回事?”
“地税局的主机昨晚宕机了。”
“什么?”
刘晓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里。虽然钱盼盼已经给他打过预防针,但他还是没能承受住这直接拍到后脑勺的狠命一击。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不知道。”建国不愿多聊。
“会不会是地税的人在操作中出了什么问题呢?”刘晓可不想轻易地放过人家。
“没发现。”建国闭上眼,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刘晓的脑海里浮现出,自己大言不惭地在用户面前吹嘘的情景。
“BMQ的东西,你们放一万个心。”
那副嘴脸,怎么看怎么像电视剧里那个在街头卖大力丸的。
他正待继续审问,钱盼盼已跟随着Charles(查尔斯)走了进来。
Charles(查尔斯)的脸上并没有任何惊慌的神色。他在长长的会议桌的顶端坐了下来,平静的目光扫过屋里的每一张脸。挫折,好奇,无奈,不知所云……
他知道,自己必须扮演“定海神针”的角色。――只要有他在,再大的风浪也算不了什么。
“建国,你简单介绍一下地税的情况。”
许建国清了清嗓子:“昨晚张亮接到客户电话,地税的主机突然停机了;张亮赶过去,没解决,就打电话找我。我们几个折腾了一晚上,却始终找不出故障的原因。”
“那现在什么情况?”
“备用机已经自动接替了出故障的主机。”
“停机造成了什么损失没有?”
“没有,所有数据都在。”
刘晓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有些担忧。“备用机的性能能满足负荷的要求吗?”
“暂时问题不大。不过,再有几天,每月一次的报税征税就要开始了。如果负荷一上来,恐怕会有麻烦的。”许建国显得忧心忡忡。
“必须在这之前,将故障解决掉。”Charles(查尔斯)说得斩钉截铁。
“这次故障会不会是由于地税的人操作不当造成的?”刘晓有些急了。
“目前没有看到这样的迹象。”
“如果找不出别的原因,人家就会认定是机器本身的问题。”Charles(查尔斯)的神情也严峻起来。
“地税二期的设备招标怎么办?”刘晓道出了自己的心声,也道出了Charles(查尔斯)们的。如果只是一次普普通通的故障,售后服务部门自己去搞定就好了,犯不着专门开会研究,甚至都不必让他这个日里万机的总经理知晓。即使搞不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哪一条合同上写着:BMQ必须为用户解决所有故障?
今天之所以如此兴师动众,之所以如此不近人情地将众多资深人士从温暖的被子里揪出来,不为别的,只因为地税实在是一个得罪不起的主。它正挂着满树鲜艳欲滴的红苹果引诱着饥渴难耐的路人。
Charles(查尔斯)接过话头:“Bruce(布鲁斯),地税是你的客户。你有什么想法?”Bruce(布鲁斯)是刘晓的英文名字。在外企里,给自己起个英文名是一种不算坏的时尚。
“我担心,如果不能尽快消除故障,会造成对我们非常不利的影响。离二期的设备招标实在太近了。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呢?真是要命呐!我们怎么向客户交代呀?”刘晓像是在责备自己。
他的眼前浮现出那个圆滚滚的肚子。如果人们经常会把某人的肚子形容成一个球,那这个球一定是最圆最饱满的。在衬衣和羊毛衫地重重包裹下,显得躁动不安。似乎是担心别人会忽略它的存在,一起一伏的,寻找一切机会挣脱束缚,那根勉为其难地将它束缚住的皮带,越来越让人觉得有些自不量力了。
“小刘啊,你放心,我们合作这么愉快,二期的招标包在我身上。”这话似乎不是从嘴巴里说出来,而是那副肚皮努力挣扎的心底呼声。
肚子的主人是地税局信息中心的王主任。
为了这句话,那天晚上,刘晓和王主任两人干了整整一瓶五粮液。
虽然酒桌上的承诺是不作数的,但刘晓依然坚信:BMQ同地税的合作,以及他与王主任的交情,是有足够的基础的。
刘晓所在的BMQ公司,去年已成功完成了T市地税局信息系统一期工程,相关设备也稳定运行了半年多的时间。
一期招标的时候,为了在竞争中胜出,BMQ拼命杀价,提供给用户最好的条件;项目虽然拿下了,但基本属于赔本儿赚吆喝;大家的目光都放在二期了。二期招标的设备较一期要多两倍。大家都指望二期能大赚一把,将损失夺回来。他个人能否完成全年的任务,分公司能否实现自己的目标,也全指望这个项目了。本来,刘晓是志在必得的,可没提防,自己的设备先掉了链子。要怎么样向人家王主任交代呢?人家又有什么理由继续采购你的设备呢?
许建国却把刘晓的喃喃自语当成了对自己的指责。“我们也不希望出事。”
“可还是出了。”刘晓在火上浇油。其实,他的本意并不想指责谁,只是心中的无名火被焦急和担忧点燃了。
“这难道是我们的责任吗?”许建国的无名火也蹿了起来。当然,他的理由也足够充分:辛苦了一晚上,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天王老子也没权力消遣他。
“老大,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我们能齐心协力把事情解决掉。”刘晓一下清醒过来。他很后悔,在这个时候得罪许建国,可不是闹着玩的。
“齐心协力?我们哪一次不是全力配合你们销售?谁都知道,一期完了有二期,这是大局。所以,我们才让人家一分钱都不花就免费送三年的保修。可这个赔本的买卖,我的老大会找我算的。”许建国的火气很大,昨晚的辛苦,这一段时间的委屈都翻滚上来。
Charles(查尔斯)打量着眼前这两位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一个是他的心腹爱将,销售骨干,另一个,是售后服务部门的负责人。是他登堂入室的两级最重要的阶梯。缺了哪一个,他都会绊一个大跟头。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他知道,该轮到自己出面了。
“好啦,好啦,没有人希望出事。大家都很辛苦,所以更要相互谅解。现在是最要紧的时候,必须要团结,teamwork(团队精神),绝不能互相拆台。要尽快把问题解决掉,维护公司的声誉。这个,我们都不能松懈。”
一番话将会场上越聚越浓的火药味轻轻吹散了。
作为总经理,公司的命运也就是他个人的命运。在这件事上面开不得半点玩笑。上一Q(季度),他打了一场漂亮仗;如果不能延续这一良好的势头,辛苦就白费了;更要命的是,这一Q(季度),除了地税,整个分公司实在没什么象样的单子。
也就是说,如果地税项目有失,他将没有办法填满由此造成的巨大窟窿。他自己不仅会从一颗耀眼的明星变成一粒干瘪的黄豆,而且,荣归BJ的计划也会泡汤。他的升迁之路将变得崎岖而漫长。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比别人还要紧张,还要在意。
但他依然没有丧失信心。这信心来源于BMQ强大的实力,来源于BMQ在用户心目中崇高的地位,也来源于他最得意的部下——刘晓——同客户扎实的关系。
“故障的情况究竟如何?”话一出口,Charles(查尔斯)立刻就有点后悔了。
“在宕机的最初三秒钟,主机系统的内置电池已保证所有中间数据全部回写到硬盘。按说主机非正常停机,系统会显示故障信息,可我们反复查看,却怎么也找不着。这种情况我们还从未遇到过。在技术手册的附录里,对于ADE型的故障现象有详细的描述,这跟故障代码045极为相像;我们又检查了396和400两块扩展板,均完好无损……”
许建国的一番话让Charles(查尔斯)重新有了刚才喝咖啡时那种昏昏沉沉的感觉。
“如果数据都能正常保存,就说明故障并不严重,为什么不能将主机重新启动呢?”这应该是Charles(查尔斯)所能问的最富有技术含量的问题了。
“可某些不起眼的,没由头的故障往往蕴涵着潜在的巨大的风险。搞维修的都知道,魔鬼就在细节里。”
这句话,不搞维修的人也都知道。
Charles(查尔斯)深深地吸了口气。“也就是说,在你们找出问题的答案之前,主机只好让它先停着?”
“是的。我们打算从主板,内存,到功能扩展板,磁盘阵列,线缆。挨个查一遍。看看是否有遗漏的地方。如果还不行,就要检查整个软件的配置,包括各种中断的调用,堆栈刷新,以及进程的设置。”许建国嘴里的唾沫溅得满桌子都是。
Charles(查尔斯)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他的后悔是有理由的,问话打开了某个可怕的盒子。如果不能及时将它关上,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成为这些牛鬼蛇神嘴里的肥肉了。
他不耐烦地打断许建国的发言。
“我没兴趣听你们在这里描述故障的现象,你也用不着跟我解释你们拧下了哪几个螺钉,换了哪几块板子。这些东西不在今天讨论的范围。我只想知道,你们打算怎么办?”
他的口气出奇地严厉,连自己也没有料到。看来,他的心中也有一股难以名状的火。
他强烈地怀疑:许建国一直都在生拉活扯地把自己往那个迷宫里引,同时,又居心叵测地帮他始终维持着一窍不通的状态。这些搞技术的总喜欢在细枝末节上喋喋不休,用一大堆绕口的术语把人搞得晕头转向,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他们的不同凡响。
许建国飞溅的唾沫里分明充满了不屑一顾的味道。
而这,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
当年,他以一个学会计的专科生的资格进入BMQ之初,曾经饱受过这种羞辱。同事们的取笑,以及在客户面前的张口结舌都曾令他痛苦万分。虽然,他从事的并不是甚么技术工作。但高技术的行业里,“技术”两个字却是躲也躲不开的。哪怕你只是一个在旁人眼里油嘴滑舌,酒囊饭袋的销售。
他所能做的就是将产品的资料,一个字一个字地背下来。他对IT,对计算机产业最初步的认识,就是来源于这些在别人看来最笨拙的努力。在不断反复向客户讲解那些一知半解的信息的过程中,他好象也逐步领会了其中的含义。随着脸色一天天由涨红变得正常,销售的业绩也不断增长。
今天,他已不需要亲口去跟客户介绍什么产品的技术细节了。可眼前这个不长眼的家伙竟然又往他的旧伤口上撒盐。
他对技术的确一窍不通,即使进入BMQ已是第十五个年头也依然如此。
可又怎么样呢?
不懂技术,他照样成为了一名优秀的销售;不懂技术,他照样能当上老板;不懂技术,他照样可以把那些所谓懂技术的趾高气扬的混蛋训得跟干儿子似的。
刘晓责怪许建国是不对的。因为会影响内部的团结,影响工作的顺利开展。那他自己为什么要痛骂人家呢?——只能说是这小子自找的。
许建国明显受到了打击。
本来,老板的安抚令他受伤的心好受一些,可这突然的一骂,又令他有些不知所措了。那张苍白得可怕的脸,现在变成了死灰一般的颜色。他僵硬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具横躺在太平间停尸床上的尸体,被某个好事者直立起来。
Charles(查尔斯)不让他按自己习惯的,擅长的,甚至得意洋洋的方式说话,他一下子竟不会说话了。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脸上,同情的,幸灾乐祸的,同病相怜的,无所谓的。而在他的脑子里,正有一只巨大的橡皮在拼命地要擦掉那些不合时宜的,政治上不正确的记忆资料。
“建国?”Charles(查尔斯)不耐烦地叫道。
建国一下恢复了对状况的感知,他强迫自己停止了擦橡皮的工作,从那些支离破碎的残片里理出头绪来。他有些结巴。
“我……我……我们想先将用户的所有核心数据备份下来,主……主……主要为了避免故障损失的进一步蔓延。”
“这项工作已经做了吗?”
“还……还没有。我们打算今天上午就派人去。”许建国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
“要赶快。然后呢?”Charles(查尔斯)紧追不舍。
“然后,尽快从BJ调资深的工程师过来。”
“工程师什么时候赶到?”
“我马上同BJ联系。刚才打电话没找到人……”
“你一定要确保工程师尽快到达。”
Charles(查尔斯)重新转向刘晓:“Bruce(布鲁斯),你要把工作的重点放到地税上来。这几天要泡在那里,帮助售后部门做好跟用户的协调,尽量消除事故的影响。你要利用跟他们的关系,好好做做工作,尤其不要让他们把这件事吵吵得满世界都知道。”
刘晓默默点点头。
“我们必须要向客户表明,BMQ是一家负责任的公司,BMQ的产品是可靠的,BMQ解决问题是有诚意的。”Charles(查尔斯)的这些大话像一个个气泡,飘散在空中,然后,在会议室的天花板上撞得粉碎。
“其他人还有什么建议?老付,你呢?”
付海洋从梦游中一下惊醒过来:“什么?……没有。”
Charles(查尔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再次转向刘晓。“Bruce(布鲁斯),你呢?”
“我马上赶到地税局,尽力安抚他们。我建议,不管能否解决问题,我们都要始终有工程师在现场,这样,至少显得我们还是非常重视他们的。还有,关于故障的状况和看法,是不是请工程师不要随便跟用户交流。以免对公司不利。”
Charles(查尔斯)赞许地点点头。“好吧,也只能先这样啦。Let’sgo!(去干吧!)”
刘晓的眼睛轻轻扫过会场,却正好跟钱盼盼异样的目光不期而遇。钱盼盼仿佛被人偷窥到心底的秘密,慌忙将目光移开,脸一下变得通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