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这一切的主人——至少他个人是这么认为的——名叫罗国基。
你最好称呼他Charles(查尔斯),但千万别叫他罗总:那多土啊!只有那些不谙套路的客户嘴里才会蹦出这两个字;如果你胆敢叫他国基,那就等于在宣称,你看见过人家小时候尿床的情景。
罗国基,不,Charles(查尔斯)此刻正坐在总经理办公室里。厚厚的实木门将他与外在世界完全隔绝开来。
这里并不十分宽敞,当然更谈不上豪华。桌子倒是比外面的那些稍宽一点,但绝对属于同一类型,不会令人产生红木的或疑似红木的联想;案上也没有堆满如山的文牍,只是放了一台BMQ自产的最新型号的商用笔记本电脑;身后的那面墙也没有被一大堆不知从哪儿来的,也从来无人问津的什么管理指南,企业经营,或者乾隆外传之类的东西占据着。那里只是挂了一幅并不算太大的BMQ全球CEO和国家领导人的合影。那种感觉颇象中国画里的留白——一切尽在不言中。桌子旁边摆放着两把椅子,是给客人预备的,房间的面积可不允许摆一溜儿真皮的沙发和茶几,即使允许,他也不屑。整个房间里唯一的奢侈品就是他屁股下的那张大班椅,一定是真皮的,最舒服的那种。他才不会傻到要去尝试什么有十种功能的椅子呢。——每天都要在这个房间待十小时以上,不把屁股伺候舒坦怎么行?虽然没有参观过美国总部的办公室,但他坚信:BMQ全球CEO的下榻处也不过就是如此。总之,无论是谁,只要看上第一眼,就绝不会将这里与哪个民营企业家或者某个IT新贵联系在一起。
透过办公室窗帘的缝隙,他能很清楚地看见自己手下的每个员工工作的情景,他并不希望扮演“万恶的资本家”的角色,在角落里偷偷记下谁在偷尖耍滑,谁在吃里扒外……但保持局面始终处于自己的掌控之中,总不是一件坏事。
“是吗,Henry(亨利)?谢谢,你真是太过奖了。”电话另一头的Henry(亨利)是他在BJ总部的老板,一个并不讨他喜欢的台湾人。
Charles(查尔斯)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曾经精心修饰过的面部暴露了他掩藏的全部缺点:皱纹,突起,鼻头上的雀斑……
他的屁股在那张大班椅上已经待了一段时间。一双大脚舒服地搁在桌上,身子仰倒着,大班椅的靠背已经弯成了45度。这个四脚朝天的姿势好像是美国人发明的吧。真是伟大的发明。因为这项发明给他带来了最放松的感觉。
他刚刚跟Henry(亨利)做了一次电话review(业绩回顾)——每周一次的“严刑逼供”。往常这种时候,他都会将定制的爱马仕衬衣的第一颗纽扣解开。一边将黝黑面庞上的青筋根根暴起,一边承受着通过电话线扇过来的耳光。
今天的review却没有让他如此狼狈,反而充分享受了大班椅的舒适感觉。Henry(亨利)之所以如此给面子是因为,上个季度BMQ中国区销售排名中,除了BJ,SH和广州,他的分公司是成绩最好的。
小小的T市分公司在中国所有内陆城市里居于业绩的领先地位。这可是BMQ在中国开埠以来从没有过的。
听到Henry(亨利)违心地说出那些客套的夸奖的话语。Charles(查尔斯)别提有多畅快了。对于他的成绩,不喜欢他的人或者他不喜欢的人都不得不承认。这难道还不够吗?
也许,会有许多人认为这不过是碰巧。碰巧别的区域的大项目都推迟了;碰巧在T市,所有大项目都顺利地发生了。但Charles(查尔斯)可不这么认为。这一切都是自己和自己的团队共同努力的结果。
Henry(亨利)只吝啬地夸了两三句,就又将话题转入了“正轨”。
“是,这一Q(季度)我会抓紧的。是,我明白,我知道。”Charles(查尔斯)感到自己的脸上微微有点发汗。
review(业绩回顾)的目的当然不会是真的“业绩回顾”。——老是往后看会把脖子弄拧的。——而是为了提醒你,你已经完成的和你应该完成的之间的差距。如果差距比较小,它就是在你背上轻轻拍动的一只大手;而如果差距比较大,这只大手就会变成一只踢在你屁股上的穿着皮鞋的大臭脚;如果没有差距呢?如果真的发生了,相信我,赶快冲到离你最近的一家彩票投注点,随便买点什么。
Charles(查尔斯)已经坐舒服的屁股上一下感到了彻骨的疼。黝黑的脸庞上,皱纹在眼角盘踞延伸。Henry(亨利)“善意”的提醒,令他刚刚舒展开来的眉头,又一次锁紧了。
是啊,还没到高兴的时候呢。
眼前就有一些麻烦需要妥善处理。虽然还未产生危机,但也决不能掉以轻心。
“好的,一定。下次我来BJ一定请你吃饭。”
Charles(查尔斯)放下电话,双手轻轻枕在脑后。虽然看不见Henry那张脸,但他完全可以想象出那副满心失落,却又言不由衷的样子。就象是自己的父亲。
他已经多久没有回到父亲那个家了?
Henry(亨利)刚才所说的话依然在耳边萦绕。
“老弟,要是再加把劲儿,我们就要在BJ给你腾个地方了。”
他不知道,这番话是在鼓励他,还是酸溜溜的担忧。
他只知道,这是千真万确的。
至于Henry(亨利),人家当然没什么可担心的,作为威名远播的台湾帮的一份子,有他们的老大罩着,他就算什么本事都没有,也还不是两年一小步,三年一大步地往上蹦?
很不幸,Charles(查尔斯)不属于台湾帮,他只是一个不被人放在眼里的香港仔。在集团的群殴中,香港帮早就一败涂地了。甚至连他自己都怀疑,所谓的香港帮是否真的存在过。不然,怎么每次到BJ,他对钻入耳朵的任何鸟语都产生不了哪怕一丝一毫的亲近感呢?
台湾帮的劲敌是刚刚崛起的大陆帮,正在蚕食他们盘踞已久的领地。
而他,只是一个人。只有再加把劲儿,只有靠他自己,才能拥有更远大的前途;除了自己,谁都指望不上。他已经被耽误得太久了。
Charles(查尔斯)轻轻站起身来,打开了那扇门,他要去给自己冲一杯浓浓的咖啡。员工们都主动地和他打招呼,他也矜持地回应着。从他的房间到茶水间的距离不到二十米,他走得十分缓慢,并且,不断迎接着来自各个方向的充满敬意的目光。
他发觉自己很享受这种感觉——这是自己多年的辛苦后应得的。
他不是也曾把同样的目光投到某个人的脸上吗?
如果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里面除了崇敬,还有向往。
这种向往,一定比大多数人都要强烈,他坚信。
这种向往支撑着他渡过漫长而寂寞的岁月,在别人难以坚守的地方苦挨着。
从香港分公司到BJ,是他走上阶梯的第一步。之前整整七年,他都呆在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要知道,这七年可是香港最令人激情澎湃的七年。许多人都离开,去寻找似乎满大街都是的金子。
他看不见金子,或者这些金子对他来说,根本就不存在。——他只是一个渔民的儿子。
BJ的五年,他领导了一个小部门,手里没有几杆枪。
在BJ,他结了婚,生了子,完成了人生许多重要的工作。生活变得闲适和安逸起来,他目光中的向往也有些浑浊了。如此这般地混下去,也似乎没有什么不可以。
直到,他亲眼看见他的衣冠楚楚的同仁们,露出肮脏尖利的牙齿,互相撕咬得血肉淋漓。
真的可以一直这样混下去吗?
就算你不对别人动心思,又如何保证别人不会对你的背影投出幽幽的绿光呢?他终于又一次逼着自己重新披上那件沾满灰尘的战袍。向往的目光重新坚定在他的瞳仁里。
T市分公司总经理的位置是新鲜出炉的。
遥远的内陆城市对于已经习惯于BJ,SH,广州这些大都市的繁华的人来说是没有任何吸引力的。但他却不。
作为一方诸侯,会有更大更自由的施展空间。在扔块石头就能砸着一个总经理的BJ,他就算脑袋开了花,又有谁看得见,谁在乎呢?
他已经没有太多机会了。——他只是一个人。
离开BJ是为了更体面地回去。这是他的逻辑,至少到目前为止,这个逻辑还讲得通。
这一晃,又过去三年了。
在众人的面前,Charles(查尔斯)永远扳着面孔。其实他也不想这样。不知道怎么搞的,只要一看见手下的员工,他就笑不起来。也许是自己过分追求完美,以致压力太大了。毕竟,能不能挺着胸脯回BJ,还得看自己干的怎么样。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重新关上门,端起刚冲好的咖啡,呷了一口。味道有点涩,他皱皱眉头,将杯子放了下来。原本有提神醒脑作用的东西,却令他昏昏沉沉的。
自从在办公室里安了那台咖啡机,他的好多手下都喜欢上了这种饮料,秘书们要为此一天多煮至少两次。他还曾远远地瞧见他的小伙子们眉飞色舞地议论着新开的星巴克如何如何。他可不会去那种快餐式的地方凑热闹,宁愿在一个宁静的角落,一边聆听着肖邦,一边啜饮着意大利式的咖啡,既不是卡布齐诺,也不是拿铁,而是不加任何牛奶和巧克力的,又浓又苦的纯咖啡。那种苦感就像受虐一般,令他难以忍受,又被深深陶醉。就像,海水……不,海水是苦咸的,还有些发涩,海水里只有痛苦……但咖啡,在浓浓的苦中却能散发出沁入骨髓的香。
钱盼盼敲门进来。
“Charles(查尔斯),人都到齐了。”
“好,我马上来。”
他重新抖擞起精神,准备处理眼前这个“小小”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