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发出巨大的声响,缓缓启动,我隔着窗户,看见崔晨、胡子和黄辉宏的身影从视线中渐渐倒退。他们一边挥手,一边张开嘴说着什么,我无从听到他们的声音,仅能凭口型揣测,那应该是一些诸如一路顺风抑或路路畅通之类祝福的话。
我一时不知该作何表示,但又觉得有必要回应一下,于是很淡定地向窗外抛出一个飞吻,然后挥手告别。直到火车渐行渐远,站台从视野里消失不见,我方才恍过神,发现周围一双双惊诧的眼睛。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不就是男同志之间飞个吻而已吗?对于外界的反应,我丝毫不予理会,自顾自地放置好行李,仰面躺在铺上。
然而,正当我把万事抛在耳后,要合上双眼,打算好好构想一番荆楚大地风土人情的刹那儿,左眼却不经意间从画面中检索到什么异样,并使我的大脑在瞬间发生了絮乱。我满腹狐疑地睁大眼睛,全神贯注地努力搜寻,豁然发现在我斜上铺的位置,有一个姑娘正侧起身瞪着铜铃般大小的眼睛向我行注目礼。
而真正使我愕然的是,这个姑娘不是别人,正是昨夜“扮鬼”吓我的白曼菁。
“面霸!怎么你也在这里!”白曼菁直勾勾的眼神盯着我看了半天,确认我不是别的阿猫阿狗后,万分惊奇地叫道。
我被吓了一跳,惊出一身冷汗,双手捂住胸口,心骤然跳到了嗓子眼。
“大姐,上次我是对您多有冒犯,可是……你该不会只因为那么一点小事就真的变鬼缠着我,让我永世不得超生吧?你看我长这么大也没做过什么坏事,顶多也就……你还是放过我吧……”
“你要是再敢胡说。”白曼菁气愤异常,却又担心引起别人注意,于是尽量压低声音,“小心我杀了你!”
“你还是杀了我吧,被你这么一惊二吓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大胆直言。
“哈哈,那我就偏不让你死。你快告诉我,怎么你也在这趟车上?”白曼菁好奇地问。
“我怎么就不能在这趟车上,难不成这车是你的私家车啊。”
“你嘴能不能不这么贫啊?”白曼菁气得鼓起腮帮子,凌厉地瞪我一眼,然后侧身躺在铺上,不再说话。
我感到有些惭愧,觉得话说的有点过,何况这年头美女总是伤不起的,这更加大了我潜在的忧虑。与此同时,我很快开始意识到,我已经近乎一宿没合眼了,眼皮此刻就像绑了千斤顶一样,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着实无法抗拒。困意有如响马侵袭,逃是逃不了的,当它扑面而来的时候,如果不能战而胜之,不如就随它去吧。
我在火车有节奏的行进中酣然入睡,这一觉睡得漫长而又惬意,等我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灰暗下来。火车停靠在站台边,外面不时传来卖泡面和饮料小贩的叫喊。我揉开朦胧的睡眼,向窗外望去,想看看这是到了哪里。
“别看了,到保定了。”昏暗中,一个声音从我的斜上方传来。
我回过头,正好迎着白曼菁的目光,忽才想起她也在这列车上,便微微一笑。
“笑什么啊笑,飞吻狂!”
“喂,你能不能不给人起外号啊!”我反感道。
“就不,就不,你就是飞吻狂,凭什么不让人家说。”白曼菁一口咬定。
“好吧,我是拒无霸、面霸、飞吻狂,那你又是什么?”我有点生气。
“你这么快就把我的名字忘了?我是白曼菁啊。”
我顿时感到无可奈何,恍惚地从床铺上坐起来,大概是睡得太久没吃东西的缘故,肚里一连串地发出叽里咕噜的声响。我于是穿上鞋,决定去餐车看一看有什么可吃的。
“嗨,你要去哪里?”白曼菁从上铺坐起来。
“吃东西啊,怎么,你不是还想干涉我的人身自由吧,白小姐?”
“没有,你不要这么凶嘛。我也有点饿了,不如一起去吃怎么样?”
我纠结地看着她的脸,在心里权衡了半天。要说怎么也算是同乡,出门在外理当相互有个照应,加上我又是大老爷们,应该表现出点男人的气概。想到这里,我嘴上佯装痛快地说:“那走吧。”
穿过一节节拥堵的车厢,在饱闻汗臭、脚臭混浊气味,体验赤膊、赤脚淳朴民风之后,白曼菁不出意外地被外部环境所征服,在挺进餐车的道路上开始却步。
“怎么不走了?”我回头问。
“我的胃有点不舒服,刚才还好好的,不知道怎么了。”白曼菁答道。
“是不是饿得胃疼?餐车快到了,一会儿吃点东西就好。”
白曼菁平复一下,犹豫地点点头,随我继续往前走去。
经过一番突围,我们艰难地行至列车中部,抵达了传说中的餐车。依据我国的基本国情,一个不出意料的结果就是,这里同样人满为患。此处聚集了众多车厢没位的乘客,为了能让屁股多挨会儿座,他们把饭吃得异常缓慢,恨不得米饭都一粒一粒地咀嚼吞咽。
我环顾四周不见空位,只好无奈地说:“等等吧,来一趟不容易。”
过了一阵,来了一位餐车管理人员,大声吆喝着:“用完餐的乘客朋友,请尽快返回所在车厢,给还没吃饭的朋友让个座。本次列车为和谐号,请大家和谐用餐,文明乘车。”说完还不忘走在快要吃完的乘客身边,旁敲侧击道:“请问您还需要点什么?”而你倘若说不需要,自然也就不好意思再舔着脸占着座。我亲眼看见一个面前摆满各类食尽的杯盘碗碟的胖子腆着硕大的肚子不忍站起将位置让与他人而不得不痛下决心一边打着饱嗝一边艰难地吼出:“再来一笼猪肉包子!”
这一吼石破天惊,霎时激起千层浪,令同样身处此境的群众大为振奋,纷纷叫嚷着要加餐。“再来两个馅饼!”“再给我来碗米饭!”“再上份煎鸡蛋!要七成熟的!”……喊声贯穿整个车厢,久久不绝于耳。
白曼菁看见这阵势,顿感无望,急切地问我:“这可怎么办啊?”
我对这样的情况也没有什么心理准备,只是觉得这种以牺牲胃的舒适来换取屁股快活的做法实在愚蠢。此时能做的唯有继续等待,我于是淡定地说:“再等等,我就不信这世界上还有只进不出的道理。”
白曼菁似懂非懂地看着我,显然没能明白我的意思。
但事实不出我所料,不一会儿功夫,那些不断进食以期占座的乘客开始坐不住了,纷纷跑向各车厢的卫生间,跑得慢的只能在门外排队等候,有的憋得脸都紫了。
我就近拣了两个座,从容不迫地坐下,摆出一副深谙世事的模样。白曼菁高兴地坐在我身边,兴奋地说:“真不简单,被你说中了。”
我兀自笑笑,意味深长地说:“你看,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这时餐车服务员走过来,我拿过菜单,转头问白曼菁:“你想吃点什么?”
“随便,只要不是太辣就行。”白曼菁吐个鬼脸。
“来个辣子鸡丁……”
“喂,你是不是成心和本姑娘做对!”
“我点给自己吃的不行啊?”我回应一句,埋头继续点道:“那个……再来一份西芹虾仁,两碗米饭,还有一瓶啤酒。好吧,就这些了。”
服务员走后,白曼菁不好意思地看着我,说:“抱歉,我把你误会了。”
我说:“你只要别吓我就成,误会不误会的都无所谓。”
白曼菁委屈道:“我有那么吓人吗?”
我定了定神,说:“还好,还好,你比贞子强多了。”
白曼菁一撇嘴,将视线投向窗外茫茫夜色。
火车此刻已经离开保定,在黯淡无光的夜里寂寞前行。这样的夜晚总会让人想起以前许多个夜晚,在那些刻骨铭心的夜晚,你也许正降生到这个世上,也许正与家人团聚中秋赏月,也许正笨拙地体验初吻的感觉,也许……那些美好的夜晚在黎明前悄然消逝,而今,当你身处一个寂静孤独的夜晚,思念就会不失时机地爬上你的额头,过去的点滴浮现在你脑海,终于你感情不能自已,像海子那样直抒胸臆: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每一个拥有思念的人都是诗人,这一点我丝毫不曾感到怀疑。
“面霸,你在想什么?”白曼菁见我有点走神。
“没什么。”我看着被夜幕笼罩的窗外说,“夜色真美好。”
“是啊,我都有点想家了。”
“哦,对了,你就住在我家的隔壁?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我纳闷道。
“我快要上学走了,所以在姥姥家住几天,没想到遇见了你。”白曼菁睫毛闪烁,向我投来温柔如水的眼神。这大为出乎我的意料,我一直以为姑娘向来性情火爆,不知端淑为何物,没曾想竟有这样一双动人心魄的眸子。
我盯着看得入神,忘了接下来该说点什么,气氛骤然变得尴尬。
多亏餐车服务员深知救场如救火的大义,在这危急时刻挺身而出,化解了尴尬的局面。她把饭菜端上餐桌,冲我说道:“你点的饭菜上齐了,请慢用。”
我报以诚挚的微笑,点点头说了句:“谢谢!”
“快趁热吃吧。”我把西芹虾仁推到白曼菁面前,递了双筷子过去。
“嗯,你也吃。”
我直起身,麻利地拿起筷子,一阵狼吞虎咽,然后倒上一杯啤酒,一饮而尽。
白曼菁吃惊的目光落在我吃尽的碗碟上,导致她嘴里叼着的芹菜还没来得及咀嚼便洒落而下。我打了一个饱嗝,又把剩余的半瓶啤酒倒上,对白曼菁说:“你要不要来点?”
白曼菁摇了摇头,咽下口中的饭菜,说:“你……这么快就吃完了?”
“嗯,我有点饿了。”我解释道。
“要不,把我的给你分一些?”
“别了,我已经吃饱了。你吃吧,不着急,我等你。”
“面霸。”
“你说。”
“我又给你……想起一个……外号,你想听吗?”白曼菁小心翼翼地说。
我感到习以为常,说:“好吧,说来听听。”
“食神。”白曼菁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表情紧张地看我的反应。
我神情盎然,没有丝毫不悦,调侃地说道:“不错,不错,越来越有长进了。”
白曼菁得意地笑笑,心满意足地低下头吃了起来。
我在一旁看着白曼菁缓慢地夹菜、入口、咀嚼、下咽,思谋着昨天才刚刚认识她,今天居然就鬼使神差地乘坐一趟车,在一起吃饭。真是世事难料,用一句台词来概括大抵就是: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会是什么。而我现在不幸抽中的这一颗,搞不好就是传说中的芥末味,呛得人一把鼻涕一把泪,还要硬撑着脸面说是高兴得。如果上天能给我再来一次机会的话,我一定不辱使命,再不济也要把它换成榴莲的!
白曼菁细嚼慢咽地吃着,突然转过头问我:“你还没跟我说你要到哪里上学呢?”
“武汉××大学,通知书上说在武昌,我也第一次去。”我慢条斯理地说。
白曼菁又惊又喜,兴奋地说:“真的啊!你真的在武昌上学?”
“这有什么好假的,你觉得我骗你这种智商的有意思吗?”
“我也要去武昌读书啊!”白曼菁咧着嘴一个劲儿地傻笑。
“天啊!我怎么这么倒霉,你老缠着我干什么。”我痛苦地说。
“谁缠着你了,难不成就你一个人能去那里上学呀?”白曼菁生起了气。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看,你没发现最近和我走得有点近?”
白曼菁想了想,然后说:“嗯,好像是有点,可那也不是我偏要缠着你啊。”
“那就是我命该如此吧!”
“你怎么这么悲观呢?遇见我也不至于让你纠结成这样吧!”白曼菁愤愤不平道。
“其实我这个人……哎,算了,不说了。你吃完没有?走,回卧铺歇会儿去。”
白曼菁放下筷子,说:“不吃了,你说话老是给人添堵,哪还吃得进去。”
我歉疚地说:“那走吧!”然后起身离开餐位。
白曼菁嘟噜着嘴,气恼地跟在我身后,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