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站在坝上,宽衣解带以求畅快宣泄的时候,奔流而下的尿液总是偏离既定的轨道,变得越来越无法掌控。直到我郁闷地收起家伙,依然能感到丝丝凉意。
秋天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来了。
在夏天的尾端,我如愿地收到了武汉××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这是我接受九年义务教育外加三年高中教育所取得的伟大成就,在这个成就面前,任何的艰难困苦都显得微不足道。我小学时候的梦想而今终于得以实现,这是比八年抗战还要再多四年的漫长而艰苦卓绝的斗争,很多人在斗争中不幸牺牲,就此倒了下去,然而更多人站了起来,觉得自己历尽风雨终于见了回彩虹,但是这些都是不明真相的群众。只有发动这场斗争的人才知道,他们只是没想让太多人倒下去而已,因为所谓的“象牙塔”早已改建成了“大会堂”——大学扩招了。
不幸的是,璐还是在这场斗争中倒了下去,正如她之前所预料的那样。这说明即便“大会堂”再大,依然不能容纳下所有人,但或许璐是能跻身进来的,只是因为她想在“大会堂”里占据一个靠前的位置,但靠前的位置已然坐满了人,所以只能等明年开会再说了。
我为我不能与璐一起在“大会堂”里开会而感到悲伤,但到后来转念一想,就算能在“大会堂”里一起开会,座位不挨着惟有频频遥相望又有多大意义?这不光会影响到各自对于大会精神的领会,更痛苦的是这将拷贝牛郎织女的不幸遭遇。
每一个季节的结束就像分娩,用三个月的时光来孕育,然后完结。直到完结的那一刻,你蓦然发现,原来这只是一个屁,什么也没留下。
当夏天即将被我当成一个屁要放掉的时候,我的悲伤愈来愈浓烈。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悲伤,想明白了却无力改变就更加悲伤。璐在成绩出来之后再没给我打过电话,我知道她心里会怎么想,如果换作是我,势必也将感到痛苦纠结,甚至逃避一切。虽然说大学已经步入“会堂”时代,去里面开个会并不见得能让人豁然开窍,前程无忧,但不来这里开会又能去干什么呢?年轻人是鲜有出路的。所以说,即便开会的意义不大,但总归也算是件轻松的事情,将青春耗费在这样的事情上,或许就有意义。
思量再三,我觉得有必要和璐通个话以表明我的心意,但握着电话的听筒,手心里就不住地冒汗,于是又放下,仔细想了想该说点什么,终于情绪稳定。
“喂?你好。”
“你好,请问你找谁?”电话里传出略带低沉的中年妇女的声音。
“璐在家吗?”我问。
“哦,她不在,去她姥姥家了。”
“这样啊。”
“有什么事吗?你是?”
“我是,我是她的……同学,后天要走了,所以想和她道个别。”
“等她回来,我帮你转告。不过你也可能知道,璐没考好要再补习一年,在这一年里,我不希望有什么事情让她分心。”电话那头的声音蓦然有些严肃。
“嗯,我知道了。再见。”
“再见。”
通完电话,我内心骤然平静,觉得总归算是对自己有个交待。仔细回想起来,璐和我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恍然于眼前,我还记得她送我去医院时心急如焚紧张失控的情状,记得她被我吻时羞涩矜持满面的红霞,记得她感伤时泪如泉涌不管不顾的模样……可是,时光易逝,幸福短暂,如今分别已在眼前,再多的感伤也不过是为别离制造合乎情理的氛围罢了。所以,我微微一笑,决心将此事抛开,全身心为我的第一次远行做好准备。
此念头刚一成形,我正想着把要带走的东西写个清单出来,忽闻窗外铃声大作,凭借敏感的耳根,我听得出来,这么操蛋的铃声无出“海宝”二马。倚窗而视,果见胡子、崔晨轻骑伫立,摆出二龙戏珠的阵势,只待我出马,凑一个三龙出水阵。我暗喜,心想这两小子真够哥们儿,我这才刚有心思就拍马赶到,难道早知我有今日?
崔晨看见我裸露在窗外的脑袋,没好气地说:“快下来!你丫也太不厚道,摇了这么长时间的车铃怎么也不给点回应,你家隔壁的美眉已经瞪了我足足三眼了。”
胡子在一旁接喝道:“何止三眼,她家的狗还瞪了我两眼!”
我感到很抱歉,忙说:“稍等别急,马上就来,马上就来。”然后飞快地关窗、换鞋、锁门、下楼,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般,毫不拖泥带水。
“你小子……挺快啊!”见我从天而降,崔晨大惊道。
“这年头办事最讲究什么?速度!没这点能耐,只能跟在别人后面吃屁。”我说。
“行了,别吹了。你小子后天就走,怎么也不吱一声?”胡子有点听不下去。
“你们不也忙着准备这啊那啊的,再说咱大老爷们不讲究这个,搞得凄凄惨惨戚戚的多没意思。我打算悄悄地走,打枪的不要,然后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乌云。”
“咱可以不搞得凄凄惨惨戚戚,咱要搞就搞得悲壮点,像荆轲那样。”崔晨说。
“对,然后吟一首《别董大》,是《别董大》吧?就‘天下谁人不识君’那个?”胡子疑惑地说。
“西出阳关无故人吧!”崔晨想了这么一句。
“不对,不对,那个太伤感,这又不是发配边疆。”胡子摆了摆手,表示否认。
我感到谈话的导向有问题,忙说:“走吧,走吧,没事扯什么诗,充什么文学青年。古人云:没有两把刷子就别揽那马桶活儿,省的惹一身的屎尿味。”
“俗,太俗了,俗不可耐!”胡子义正严词。
“话糙理不糙,而且还很生动,你不觉得吗?”我说。
胡子一时无言以对,憋了半天,才说:“快去把你的‘悍马’骑上,咱出去溜达溜达,将走之人,总该准备点什么吧!”
崔晨说:“走吧,自从你骨折以来,都已经很久没在街上晃悠了。”
我点头应允,蓦然回首,找寻我的爱车。假使你只是曾在车群中瞄了它一眼,那么你就再也不会忘掉它的容颜。纵使时光变迁,岁月流转,它依然是那么清新靓丽,光彩夺目,只令炎炎夏日里穿吊带和超短裙的姑娘自惭形秽,懊恼自己的尺度放得太小。
跨上“悍马”,我不由心潮澎湃,仰头吹起口哨,不巧瞅见隔壁家的姑娘瞪着铜铃般大小充满怨恨的眼睛看着我,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挑衅。但是不管怎么说邻居总归是邻居,中国自古还有“远亲不如近邻”的说法,况且我即将远行他乡,日后或许也就无缘再见。想到这里,我真诚地向她抛出一个飞吻,附带深情的一瞥。
胡子在前面催促道:“整得那么滥情做什么,快走!”
我奋力一蹬,“悍马”一跃向前,电光火石之间竟犹如一位裸奔的悍妇,让人意犹未尽留恋不舍的当口又十足吊人胃口地消失于众人的视线。
远远地只听到一片唏嘘和喟叹。
我们一行三人,东市买皮包,西市买鞋袜,南市买文具,北市买干粮。
子曾经曰过:三人行,必有我师爷。此话并不见得有拍别人马屁之嫌,因为在东市买皮包的过程中,我发现胡子对皮包的了解非常全面,各种品牌各种材质各种工艺都了如指掌,我甚至可以断定,他对自己****的了解也不过如此。而崔晨对西市的鞋袜则表现出惊人的识别能力,这种识别能力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对花样繁多的商标而言,其二则是对卖鞋袜的花枝招展的姑娘而言。这厮从一进市场就开始频繁和各路货色的姑娘们打招呼,完全不把我和胡子放在眼里,直到买齐鞋袜出了市场,依然有姑娘毫不掩饰爱慕之心地狂追出来,娇嗲地冲着崔晨喊道:“帅哥哥,以后一定要记得常来哦!”而我和胡子心照不宣地以为,如果把“帅哥哥”换成“客官”,显然就会更加贴切,而且生动有趣。
经过一番东奔西走南去北往,我所需的物件近乎准备齐全,此时“悍马”“宝马”“海马”的载重已经难以为继,我于是决定就此打道回府。
我们骑车从喧嚣的集市穿过,使之更加喧嚣;我们骑车从混乱的马路穿过,使之更加混乱;最后我们骑车从无序的街道穿过,意欲使其更加无序,却遭逢一条恶狗挡道冲着我们狂吠不止。我和胡子显得手足无措,崔晨虽然已是二度面临如此困境,但上次也只是侥幸逃脱而已。此番所遇之犬前所未有,它的暴躁较之旺财的冷静更让人不寒而栗,胡子还用其敏锐而独到的眼光发现,这条狗与旺财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它乃是一条公狗,想必不会像旺财那样迸发出母性的光辉。
值此危难关头,众人却不知如何是好,但三个男人受困于一条狗显然会被路人耻笑,这比被狗咬了更让人难以接受。于是胡子壮了壮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要不,咱和这****的拼了?”
崔晨目不斜视,轻声说:“我看没那个必要吧?这只是一条狗而已,没必要动用阶级斗争那套,那样太残忍,不人道,最好还是本着和平解决的态度来处理这个问题……”
胡子郁闷不已,呛道:“你怎么和外交部新闻发言人一个调调。”
这时候,恶狗叫得愈加凶猛。我急忙纠正****投降主义和****冒进主义的错误,决心走中间路线,淡定说道:“别起内讧,不就是一条狗嘛?”
这话刚一出口,恶狗更是凶相毕露,将前爪牢牢地攀在“悍马”的前轮上。要知道“悍马”是不存在挡泥板这类器官的,恶狗高攀的前爪直接使其进化到直立状态,狗头几欲抅到车把,仿佛是要和我来一个平等对话。
这种阵势是吓不倒我的,如果我大言不惭吹牛逼的话。实事求是地说,我感到身子骨有一点软,特别是下盘已经很难不哆嗦,上肢已经很难不颤抖。但值得庆幸的是,二弟还算是争气,没有任何尿急的征兆,否则此处我将很难不加上一句“老二很难不尿裤”了。
正当如此情境,从另一条街疾速狂奔来一条狗,速度之快让人看不清是何狗样,但全身绒毛飘逸洒脱,跃动的身姿仿佛一道迅捷的闪电,刹那儿之间已距我们不足百步。崔晨第一个认出这条狗,大声喊道:“是——旺财!”
旺财见有人识得它的威名,气势尤甚,加速进入百米冲刺,然后纵身一跃,兔起鹘落,瞬间将恶狗掀翻在地。恶狗翻身爬起,气焰嚣张正欲发作,却被旺财两声气逾霄汉的吠叫所震慑,呆呆地立在原地,尔后灰溜溜地转身跑开。
大家被旺财霸气强悍的表现所深深折服,崔晨面带喜色,笑得一脸灿烂地说:“看看,我就说不用阶级斗争那套吧,好男不跟狗斗。我刚才掐指一算,料有神犬相助,没想到还真灵验了。”胡子对崔晨马后炮的说辞嗤之以鼻,转而面露愧色,哀叹道:“真是朝中无大将,旺财当先锋啊!”
旺财懒得听这些人溜须拍马,再度奔跑起来,沿着原路跑向来时的街道。
我驱动座驾,回头说:“都愣着干什么,快跟上啊。”胡子和崔晨依旧沉浸在转危为安的喜悦中,方才被我一语惊醒,急忙骑行追随旺财的足迹。
来到音像店门前,旺财摇着尾巴朝门内“汪汪——”叫了两声,姑娘从屋里翩翩走来,盈盈的笑脸让人觉得如果路过此地不进来看看实在是很有愧于心,如果光进来看看而不买点什么简直就是愧对此生。
崔晨最先把车支架立好,激动的像迎接上级领导视察一样大踏步地走上前,不无谄媚地说道:“姑娘,多日不见,别来无恙吧?”
姑娘瞪了他一眼,呛道:“多日不见,您老人家还还认得出我呀,不敢当,不敢当啊。”
崔晨吃了闭门羹,没成想自己的热脸就这样贴了人家的冷屁股,表情霎时凝固成一尊雕塑,不吭不言。我弯下腰摸了摸旺财的脑袋,转而笑着说道:“今天可是多亏了旺财啊,不然的话,搞不好我们几个就要虎落平阳被犬欺,横尸街头了。”
姑娘莞尔一笑,说:“你们和旺财这么熟,它做这些也是应该的,快请进吧。”
“不了,我们还有点事,就不进去了。”我婉言谢绝。
崔晨眉头蓦然一皱,愤愤不平地说:“旺财帮了咱们这么大一个忙,你们连点儿吃的也不给买,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胡子对崔晨的反映早有预期,机敏道:“要不你看这样,我们先回去收拾,你多陪陪旺财,完事以后你再去找我们。”
崔晨说:“这不太好吧?”
胡子说:“有什么不好,我们俩收拾那点东西已经绰绰有余,你回去了也是闲的没事,还不如在这儿陪旺财呆着,好歹能替大家尽一份感激之情。”
崔晨故作沉思,然后爽快地答应道:“行,那就照你说的办。”
这时候,姑娘发话了:“你留下来做什么,我这里可是不缺打杂的。”
崔晨有点生气,不服地说:“就我这模样、这体格、这身板,像是打杂的吗?你见过这么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打杂的吗?”说完停顿片刻,语气忽又变得温柔,“还不缺打杂的,你看这玻璃都脏成什么样子了,你再看看这门窗,唉,没个打杂的这怎么行。算了,我就委屈一下自己吧……”
姑娘适时地被感动了,眼睫毛频率很快地忽闪几下,面部表情有一些细微变化。这一点逃不出我的观察,依我的经验,如果这时候有人说几句推波助澜的话,姑娘就会心慈手软,放下成见,让崔晨留下。于是我求情道:“你看,不如就让他留下来吧,这里有这么多活儿需要做,他这份孝心也挺难得。再过几天他就要去外地上学,还是别让他临走之前留有什么遗憾了。”
胡子在一旁接喝说:“是啊,是啊。”
姑娘犹豫地看了眼旺财,旺财吐着舌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姑娘回过头来又打量崔晨一番,觉得于心不忍,但又不愿意表态,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崔晨见此情状,马上心领神会,从“宝马”的车座下面取出那块经年日久用于搭链子以致沾满黑油令人作呕的抹布,欣欣然无比坚定地说:“我先帮你把这块玻璃擦了吧。”说着,抓着抹布的手已伸至窗前,嘴嘟噜着正准备往玻璃上吐口唾沫,阵仗十分专业。
“停!停!停!”姑娘厉声喝道,“你长没长脑子啊,用这布能把玻璃擦干净吗?”
崔晨愣在那里,一脸无知地说:“那该怎么办?”
姑娘摇摇头,无奈地说:“来来,我给你找块干净的。”说完扭头走回店内。
我和胡子急忙给崔晨使个眼色,崔晨志得意满地笑着,打手势催促我们快撤。
“这小子也忒不地道,这不是卸磨杀驴是什么?”我心里暗骂一句,但转而又想子曰“君子好成人之美”,佛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便也不再计较。
胡子已先我一步跨上车,我向旺财打个招呼,转身悄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