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要和璐共商大计,并不是出于妄图双宿双飞的目的,而是觉得这样做是对女方的一种尊重。倘若我在毫无沟通的情况下就自作主张地选择单飞,势必会被社会各个阶层所鄙视,被批为新时代的陈世美。而就算我毫不在乎传承老陈的“美名”,但我和璐才刚刚相好几天,连蜜月期都还没过,单从感情上来讲,我又怎么舍得不吭不响地弃红颜而去?
透过以上的分析,不难发现我还是一个很重情义的男人。这年头,重情义的男人就像太监一样稀缺,要不怎么是个女人就会唱《杜十娘》?答案显而易见。
我约璐下午五点在林海公园见面,不见不散。
说到林海公园,这个曾经还是臭水塘每逢雨季泥泞不堪每逢旱季恶臭不止的地方,总是能勾起我无尽的怀旧情绪。在我小的时候,由于没有什么可供玩乐的场所,这里就成了平日里大家放学后玩闹嬉戏较为理想的去处。虽然到了雨季这里就坑洼满地,几乎直行不出三米就被迫拐弯或是跳跃,更有甚时还需要扔两块板砖垫一下脚行“蜻蜓点水”之法方能通行,但向来无人因此满腹牢骚,提出抗议。至于到了旱季,此处确实臭不可耐,但也并非人迹罕至,历来总有气味相投者携女眷漫步于此,谈笑风生,相诉衷肠,情绪高昂处禁不住诗兴大发,便会高声吟道:
啊/姑娘/你可曾知道/我对你的爱/就像这湖水之于大地/我多么想化作一缕微风/只为抚摸你的脸颊/我多么想化作一颗微粒/在这馨香的空气***你呼吸/从你的口鼻抵达你的心里/啊/我爱你/你可曾知道。
很难想象,如果这里的空气都可以用“馨香”来形容的话,那么我放的屁想必也将令人充满期待。但恋爱中的姑娘并不见得比智障患者抑或脑残人士的智商高出许多,而且就嗅觉而言则更为低下,这也就决定了其未来的走势逃脱不了被欺骗、被愚弄的命运。
我在新近改造的林海公园里闲庭信步地走着,距离五点还有一刻钟的时间。如今的公园已不再是以前那个又臭又脏的水塘,整体面貌焕然一新,吸引着周边大量居民的涌入。此时虽然已经接近饭点,但数量仍然没有明显减少,想来大概与有我这样的青年男女的存在不无关联。
我沿着中心湖溜达了一圈,期间不幸被无数蚊子盯上,被迫提供了免费的晚餐。由此可见,即便生存环境大为改变,仍不足以迫使其“原住民”迁徙他处。这不禁让我想起时下不愿拆迁的钉子户,倘若放在十年或是更早以前,人们一定还以为“钉子户”是发扬**同志“钉子精神”给予的表彰称号呢。这年头,人们的思想进步得太快,时代潮头涌现的是金钱至上的大统观念,什么党的号召、组织的倡导都成了攫取金钱的工具和幌子而已。人们在四处奔波艰难生活的道路上会驻足观望一辆跑车的转瞬即逝,却无暇在春光灿烂夏花绚烂的时光里驻足欣赏一朵花蕾的娇艳欲滴。
我想,如果屈原能存活到这个年代,亦是免不了要投江的罢。
而此时,我伫立在桥上,下面是碧波粼粼的湖水。
忽然之间,我竟然有那么一种冲动,决心效仿先哲,奋不顾身的跳下去。虽然我知道自己跳下去并不会像先哲那样流芳百世,每年吃粽子的时候被人们追思,甚至还会以殉情自杀抑或高考落榜的由头见诸报端,但老师教导我们要追随伟人的足迹,光空喊口号是远远不够的,中国最不缺乏的就是此类人等,所以我决定践行,来表达我全部的愤慨,寄托我所有的哀思。
不幸的是,计划最终还是败露了。我将一条腿提起来跨过围栏的时候,突然一只手把我从身后拽住,我当时心里感觉无比激动无比温暖,觉得是祖国人民不舍得让我走。但我一扭头,发现是一位头发斑白的大娘,她左袖带着红布,正气凛然地看着我,一脸阶级斗争的表情。我心下一想这不是红卫兵吧?难不成老舍同志的灵魂附在我身上了?
正踌躇间,大娘瞪了我一眼,终于开口道:“你这是破坏公共财产,按照规定罚款十元!”说着,从小本上撕下一张票,递到我的面前。
我欲哭无泪,搭在栏杆上的腿有点麻,我艰难地取下,从裤兜里掏出十块钱,心下不由寻思:这年头连投河的成本都这么高,还是等物价回归到伟人那个时代的时候,我再来追随伟人的足迹吧。
我难堪地从桥上走下,才发现璐在距桥不远处的树下恬然地望着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此刻的微风轻轻拂动璐的发髻和裙裾,她伸手将散乱的发丝挽在耳后,恬静而温柔的眼神散发出迷人的气质,一抹素雅的微笑动人心魄,勾起我无尽的爱怜。
我缓慢地走近,这夏末的微风中有淡淡的香薰袭来,令人心旷神怡。
“等了很久了吧?”我说。
“刚来,看见你在桥上沉思,就想离远点看看你。”璐不紧不慢地说,嘴角不经意间掠过一丝微笑,“那老奶奶为什么管你要钱?”
“没,没什么,保平安的。”
“哦。”璐低头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迟疑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睫毛闪烁地看着我,说:“都好几天见不到你,有没有想人家?”
“想,很想,特别想,没法不想。”我一口气说道。
“嘴贫吧你就!”璐扑哧一笑,又说:“我要是紫霞仙子,就钻进你的心里好好看一看。”
“不用了吧,你已经在里面了。”
“是吗?我怎么没感觉到?”
“你不知道有首诗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生在此山中。’吗?”
“怎么不知道,我从小就熟读唐诗三百首。”璐自信满满。
“这是苏轼写的,不是唐诗……”我说。
“那我也知道!”
“嗯,嗯,知道。”我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说:“别傻站着了,我们四处走走吧。”
“好啊。”璐眉开眼笑,悄然把手递在我的手中。
林海公园深处是一片葱郁的树林,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射进来,仿佛散落满地的金子。我和璐漫步于此,发现其中生物皆是成双入对,甚至于猫狗都有伴侣相随,令人顿生感慨。也许是璐在身边让我觉得秀色可餐的缘故,加之午饭填补的食粮业已消耗殆尽,强烈的饥饿感传到我的大脑中枢,肚内开始无法抑制地发出叽里咕噜的声响,看来解决“人民内部矛盾”已迫在眉睫。
璐好奇地问道:“你的肚子怎么一直在叫?”
我故弄玄虚地说:“不是叫,我这是在说腹语。”
璐惊奇地问道:“什么是腹语,是用肚脐眼讲话的吗?”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惹祸,过去铁的教训告诉我,面对好奇的追问时不能说的太多,否则结果将会是问题呈几何倍数的增加。于是我摇了摇头,理智地选择沉默。
璐看我不说话,也没有作声,直到我肚内再次发出前述声响,她指了指我的腹说:“你的肚子又开始说话了。”
“它问你吃饭了没有。”我唬道。
“没呢,我妈让我回家吃。”
“今天就别回家吃了,你看都几点了。”
“可我已经答应她了。”璐一脸无奈的表情。
“这个又不是临盆,是可以更改的。”我这么随口一说,立刻就引来了璐莫大的兴趣,如我所想,她眨着懵懂而又充满求知欲的眼睛,一本正经地问道:“临盆是什么意思?”
真是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我琢磨着这词由我嘴里解释出来不那么合适,毕竟理论上这是女人要经历的事情,在女人对此都没有透彻了解的情况下,我自己装出一副资深专业的样子,这显然会让人对我的知识构成表示怀疑。
我吱吱唔唔了半天,最后说:“这个……你以后自然就明白了。”
璐任性道:“不嘛,不嘛,人家现在就想知道。”
我说:“那你还回不回家吃饭?”
璐说:“你告诉我,我就再考虑考虑。”
我说:“其实很好理解,临盆就是当事情酝酿发展到一定程度,已经由不得你自身做出选择更改而必须要进行下去的意思。你比如说‘大雨临盆’,就是你改变不了的事情。”
璐费解地说:“我不记得有‘大雨临盆’这个词啊,应该是‘大雨倾盆’吧!”
我说:“汉语博大精深,它们的意思都是一样的。”
璐说:“哦,是这样啊,那我以后遇到临盆这种自己改变不了事情,你一定要帮着我点儿,你知道的,要不然我肯定应付不来。”
我迟疑了一下,内心纠结但依然艰难地说出:“别太担心,你一定能行的。”
这时,一声吆喝划破天际,“麻辣烫嘞,又麻又辣又烫的麻辣烫嘞!”。与许多电影惯用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拍摄手法如出一辙,片刻之后,一位妇女缓慢地推着一辆流动售卖车出现在公园的转角处。一群半大的孩子和小青年蜂拥而上,很快将其围得密不透风。
璐受此氛围感染,果断地说:“我不回家吃饭了,我想吃麻辣烫。”
我说:“你不再考虑考虑了?你妈可是让你回去吃。”
璐说:“不了,我想好了。”
我说:“那走!”
我拉着璐到了摊子外围,面对密集而紧凑的阵势感到很有压力,几次想冒着生命危险插缝挤进去,都迫于意志不够顽强而败退下来,并因此惹了一身汗臭,得不偿失。
我无力地说:“别着急,咱们先等一会儿。”
璐说:“好吧。”
我背对人群站着,忽然想起见面的核心议题尚未提上议程,于是故意卖了个关子,问道:“你知道今天,我为什么约你出来?”
璐作凝思状,稍后嘴角微微一翘说:“因为你想我了。”
我说:“这只说对一半。”
璐再次陷入沉思,忽然脸色一沉,眼角流露出悲伤,黯然地说:“你不会是来……和我道别……”
我看到璐眸中闪烁的晶莹,那楚楚动人的情状,一时令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若无其事地笑着说:“别瞎想,没那回事。我只是想问问你准备报哪里的学校。”
让人始料未及的是,璐当下就哭了,眼泪扑簌扑簌地赶着趟地往下掉。我手足无措,愧疚地说:“怎么了?都是我不好,你别哭了,你看都快哭成泪人儿了。”
璐毫不理会,反而哭得更勤,就好像在向我示威一样。虽然这并不是第一次有女生当着我一个人的面哭,但之前的那些女生都是受了别的男人的委屈来找我宣泄哭诉来的,换句话说就是肇事者不是我,我大可不必背负什么罪名,承担什么责任。眼下这事我成了肇事者,还被现场指证,就没那么轻松了。我眼见认错无济于事,于是换个语气说:“好了,好了,别哭了,你再这么哭,别人指不定以为我怎么你了。”
璐对我说的话置若罔闻,伸手抹了把眼泪,奈何泪水兀自又夺眶而出。
这时我蓦然感到气氛不大对劲,刚才身后哄哄吵吵的买麻辣烫、吃麻辣烫的声音竟然转瞬即逝,周遭变得如此安静,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双耳失聪。直到我耐不住性子好奇地回头一瞥,才发现所有的眼睛通过各个角度,以各种形态冲我发出凌厉的目光,孩子们表情夸张,有的拎着两桶鼻涕,都快流到嘴里了依然十分忘我;有的叼着一块豆腐,眼见苍蝇都凑了过来仍旧淡定而从容。
我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来制止这些人对我不合理的解读,但面对一帮半大的孩子,太苛责的话又难于启齿,最后只憋出一句:“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赶紧吃你们的。”话说完,觉得似乎少点什么,便又接了一句:“老板,记得给我留两份,一会回来吃。”中年妇女点了点头,我转身搂着璐朝偏僻无人处走去。
渐渐淡出了众人的视线,来到一棵槐树下,我揽着璐的腰,看她眼泪哗哗地流,这是和看溪水哗哗地流截然不同的两种感受,前者令人纠结不已,而后者则让人舒心。我想不出什么办法能让璐破涕为笑,重要的是我不知道自己说的话错在哪里,这就如同不明病根就不能胡乱用药一样,搞不好情况反而越发糟糕。
“你要是不想告诉我也没事,干嘛哭啊,那么多人都看着。”我说。
璐一声不吭,唯有涛声依旧。
我立马没了耐性,冲上去蛮横地吻干璐脸颊上的泪水,璐忙不迭地往后退,却被抵在身后的槐树上,红着眼眶,羞涩地说:“讨厌,你这就不怕被人看见了?”
“怕是怕……但是这样,至少咱俩能互动一下。”
“真是羞死人了,快起开!”璐还带着哭腔。
“你得告诉我为什么无缘无故地哭成这样,我没觉得自己说错话啊。”
璐暂时停止了哭泣,头靠在树上,眼光落在远方,那是一片金色的夕YX光万丈。我顺着璐的视线望去,想到自己也将离开故土,奔赴远方,内心在对未来的憧憬和对家乡的留恋中挣扎,像一只雏鸟向往着蓝天却也要离开父母的荫庇一样,成长就意味着选择。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海子有这样的诗: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只是朦胧地觉得,人不该就这么地活着,男人就应该闯荡四方。虽然大多数人都不可避免地将“闯”演变成了“浪”,但即便是这样,浪子回头,依然是那么令人向往。
璐将眼神收了回来,看着我的眼睛,淡淡地说:“我可能走不了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语气强硬道:“又胡思乱想些什么啊?成绩还没下来,你怎么就知道自己走不了?再说,上不了好的学校,差一点的总可以吧!”
“我爸说我要是上不了本科,就得再复读一年。卷子早以前就核过分了,顶多能上二本,我感觉希望渺茫。”璐反而从容不迫起来。
“肯定能上,你就别自寻烦恼了。”我安慰道。
“但愿如此吧!”
“你可别这么不自信啊,要有点势在必得的样子才行。”
“那也太自欺欺人了。”
“这怎么能是自欺欺人呢?这明明是不期则已,一期惊人。”
璐唇齿微启,终于有了笑意:“又瞎编,好好的成语到你嘴里就成胡话了。”
“这叫活学活用,可不是谁瞎编都能这么自如,搏美女会心一笑的。”
“嘴贫吧你就,真是的,说你胖你还喘起来了。”
“研究表明,人胖了自然就会喘,这是事物的客观规律,是符合科学理论依据的。”
“好了,好了,我又没说喘有什么不好。”璐满含柔情地瞟我一眼,突然把声音压得很低,“我今年要是走不了,你……”
“别再这么说了,不管到哪,我都会一直想你。”我深情款款,含情脉脉。
璐听我说完,粉红的嘴唇蠕动两下,最终落在我干燥的左脸上。一种久旱逢甘霖的感觉油然而生,我沉浸在如此的温馨与甜蜜之中,不知不觉地闭上眼睛。
“我有点饿了。”璐把嘴从我脸上移开。
“走,吃麻辣烫去,我临走让老板预留了两份。”
璐欣然接受,一脸天真烂漫,丝毫不似先前梨花带雨的样子。
麻辣烫的摊前已经没有了孩子和小青年的身影,中年妇女拿着抹布在器皿间来回擦拭,似乎是快要收摊了。我走上前,客气地问道:“还有吗?”
中年妇女微微一笑,说:“有,还留着两份。”
我说:“真不好意思,让你等这么久。”
中年妇女说:“没事,赶紧趁热吃吧。”说着从罩子里取出已经盛好的两碗。
“谢谢。”我递了钱,端起两碗转身朝璐走来。
璐在湖边找了对椅子坐下,手里捧着还在散发热气的麻辣烫,看着风拂过湖面荡漾的波纹。夕阳已然隐去,天色灰暗,父母在唤孩子回家,从他们焦急而略带责备的语气中,你总能感受到脉脉温情。而我胃口大好,根本无暇顾及这些,将碗中之物一股脑地吃干抹净,在任何的良辰美景面前,我总是能务实地做到只关心自己碗里的,这实非易事。
璐还没有吃完,眼神飘忽,时不时地抬头看看我,就像小孩生怕父母悄悄地把自己留在亲戚家一样。我想起自己小时候哭爹喊娘的情状,不由淡淡一笑,璐不明缘由地朝我投来诧异的目光,我揽她入怀,手轻轻滑过她光洁的脸颊,悸动中很想就此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