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就有一个梦想,这个梦想谈不上语文老师谆谆教导的“为祖国的四化建设奋斗终生”那么崇高,更谈不上革命烈士牺牲前壮烈高呼的“为全人类的解放事业死而后已”这般伟大,而它又不能像想吃一块红烧肉一样来得简单,不能像想吃一块天鹅肉一样来得艰难,不能像想吃一块唐僧肉一样来的荒诞。我的梦想是有朝一日能考上大学,坐在阳光明媚的大学教室里,手握能够造福人类的书籍,听着讲师充满激情充满真理充满科学的生动细致的讲述,牢记自身代表群众代表文化代表时代的坚定不移的信念,认真学习科学文化知识,以便日后成为祖国的栋梁之才。
当然这只是比较官方的说法,还有比较隐晦的说法是,当时我想到自己考上大学,眼前不由地浮现出这样的场景:在阳光明媚的大学教室里,我手握女友柔软纤细的小手,听着如今已被淘汰的叫WALKMAN的东西,牢记晚上约会的时间及地点,认真学习游戏里的武功秘籍,以便日后成为祖国的栋梁之材。虽然这两个想法之间有很多细节不尽相同,但是因为目的都是一样的为了“日后成为祖国的栋梁之材”,所以每当我想到这里,原本还存有愧疚的内心就会筑起一道坚固的防线,使得任何能够促使我对科学文化知识产生兴趣的东西都被阻隔在外,这最终让我意识到,人类之所以强大完全的是靠内心发挥的作用。
我在小学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梦想,是不能不被班主任和各科老师当成另类看待的,而在频繁地叫家长谈话的过程中,我妈也不出意料地被成功改造并与我的各任老师达成了统一战线,他们的目的相当明确,就是:监督我学习,引导我思想,培养我情操,禁止我早恋。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我岂敢顶风作案,冒天下之大不韪,所以我的梦想一直在压抑中成长,始终看不到开花结果的迹象,而我也不得不在梦想的压抑成长中更为压抑的成长,这在今天的我看来依然是十分痛苦的一件事情。
那个年代,大学是人们梦寐以求的地方,故所谓伊甸园,总是能让人产生无穷的遐想,觉得如果可以在其中读一本书,上一堂课,听一番演讲,甚至哪怕是在里面拉一泡屎,都是很有意义的事情。我的梦想显然是受了这股风气的影响,在幼小的心灵里扎根萌芽,很多时候我会问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梦想,直到我真切地坐在大学教室里,成为代表群众代表文化代表时代的大学生中的一员,我依然无法理解,如果说有什么理由可以用来诠释我的想法,那么它只可能是我随波逐流的虚荣心,除此之外,鬼才知道为什么。
在大家不吭不响地经历了黑色六月,不疼不痒地告别了高中岁月之后,似乎一切都开始变得明朗清晰起来。同学聚会的时候,我和胡子、崔晨喝得酩酊大醉,大家普遍觉得一场浩劫终于过去了,而自己能够大难不死,实在是值得庆幸。
我们仨从饭店里勾肩搭背地走出来,保持这样的姿势为的是避免有人摔倒,但是很不幸,胡子在下台阶时脚跟一软,身子向前倾的过程中连带我和崔晨一同摔了下来。
胡子躺下的一瞬间,说了一句:“妈的,现在交通真方便,这么快就到家了。”
饭店的服务员急忙上来搀扶,这时班里的其他同学也都赶出来,询问发生了什么。
崔晨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站起来,自顾着理了理发型,说:“不要紧,大家回去吧,你看,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摔了一下。”
“我看你们醉的够呛,这样可不行,得找人送送你们。”说话的是班里的生活委员孙佳。
我被女服务员搀着直立起身,胡子也被扶起来,他的脸上擦破一点皮,眼皮耷拉着,我想这家伙肯定以为是到家了。
“小孙啊,你看我们其实也没醉,就是胡子喝多了,不如就不用送了吧!”我说。
“那哪成?我得为你们的安全考虑,万一出事呢?”
“不会出事的,我们都这么大了,肯定能找到家的……”
“那就打的回去吧。”说着,孙佳招手拦了一辆的士,回头对我们说,“快来!”
我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没醉,三步并两步地赶去车前,没想到路边居然竖着根电线杆,慌忙中来不及躲闪,“啊……我的头!”这一声从我嘴里冒出来,感觉真是衰到了极点。
“就这,还说自己没醉呢?”我睁开眼睛,发觉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面前,笑脸盈盈地看着我,我捂着额头,表情很惭愧,感觉如若此时能化作一缕青烟应该会是最好的选择。
胡子已经被塞到了车里,崔晨开着车门冲我喊:“你捂着头干什么?快上车!”
我避开璐的视线,扭头冲崔晨眨了眨眼,暗示他带着胡子先走。但是这小子有点忒不识相,硬是要拉我上车,司机看着也不耐烦,有点结巴地说:“你,你们到底是走,走还是不,不,不走?”
“走,这就走。”崔晨上来扯着我就往车里拽,我向后撤了一步,不料被身后路沿拌倒,一瞬间崔晨的手居然鬼使神差地收了回去,“啊……我的头!”这句话第二次从我嘴里冒出来,感觉人生真是无限凄凉。
“要不你们先走,我一会送他回去吧。”璐看我折腾的确实够惨。
“哦,那好吧,这家伙可醉的不轻。”崔晨甩手上车,司机油门一轰,车终于向前开了出去。
确认车走了之后,我挣扎地站起来,摸出前额和后脑门两个大包。
“头好晕啊。”我说。
“你这是自作孽不可活。”
“对于受苦受难的同胞,你就不能表现出春天般的温暖吗?”
“不能。”
我转身就走,琢磨着这招算欲擒故纵还是走为上,这两者的不同之处在于“欲擒故纵”属攻战计,而“走为上”属败战计,可见反差极大。
大概走出十余米,听到后面似乎没什么动静,我忍着没有回头,心想这招“走为上”算是使得恰到好处,要不然这脸面可要丢大方了。我估摸着出来时上衣口袋里还有几个小钱,走回去也不是办法,这时后面正好驶来一辆出租,我不由心下暗叹:真是予取予求啊。
上了车,我感觉酒精有点上头,但是没有醉,只是头晕,我摸着头上的包,依然隐隐作痛。
“哥们儿,你要上哪?”司机问。
我扭头扫了一眼,见是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头上悉数头发摆脱地心引力直竖向上,在向上的过程中,有一些发生了变异,这种变异让我瞬间想起了先前胡子醉酒时吐出来的那些色彩斑斓的东西。
顿时,我的胃里波涛翻滚,各种物质争相摆脱束缚,但是在快到喉咙的时候,硬是被我镇压了下去,我一时不敢说话,怕它们不肯就范。
“哥们儿,你想要去哪你就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要去哪,如果你说了你想去哪,我就会带你去哪,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你想去哪,也就不能带你去哪……”
我终于忍不住,怪只能怪这句话来的太突然,我的喉咙显然没有做好准备,“哇”一声各种色彩斑斓的东西喷涌而出。
这时,从后排忽地冒出一个人来,双手扯着我的胳膊,关切地问:“怎么了,是不是酒精中毒了?”
我回头一看是璐,本来已经吐完,但是被她这么来回一扯,接着“哇”一声又吐了起来。
司机看着副驾驶位置上不断晕开的色彩,悲伤地说:“我的车……”
“还车什么车,都怪你说个屁的绕口令!”璐生气地说,“把纸拿来!”
司机像被强盗勒索受了惊吓一样,颤抖地取出一卷纸,递给了璐。
璐伸手把纸送到我嘴边:“快擦擦,好点了没有?”
我一把抓过璐的手,在嘴边胡乱擦拭两下,徐徐地说:“姑娘,以后像擦嘴这样的小事就不用再让我教你了吧。”
璐说:“你真是个变态,怪不得她们说……”
“说什么?”
“凭什么告诉你。”
这期间,司机一直用很无辜的眼神看着我们,见我没有再次对他的车使用毒液喷涌技能之后,终于忍不住问:“你们这是……要去哪?”
璐此时也很茫然看着我:“是啊,你要去哪?”
事实证明这个问题后来的确难倒了我,我绞尽脑汁做了各种可行的假设,首先想到的是医院,因为隐隐发作的头痛时刻让我不能消停,然而在女孩子面前受点小伤小病就吵着要去医院是或会显得我太没英雄气概,虽然我身上似乎鲜有此类特质;其次我觉得应该回家,毕竟家是避风的港湾,是灵魂的栖息地,特别是在我身体如此虚弱的情况下,回家理应成为最明智的选择,但在没有确定关系之前就带女孩子回家是或会显得我轻率而不负责任,这将大大污损我的名节;再后来我又想到了譬如公园、广场、电影院之类的地方,但最终还是被一一排除,以致于我只想呆在车里,即便面前是一滩气味绚烂、五彩斑斓的营养物质。
我沉思了良久,还是没有找到答案,这听起来让人绝望。
面对两双充满期待的眼睛,我惭愧地说:“先发动,车走起来我就想起要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