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事,一夜难眠。
陈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满脑子都在琢磨着怎样练兵,怎样才能顺利通过十多天后的选拨。直到三更天时,他才朦朦胧胧睡去。
天刚麻麻亮,陈平就被俞石头叫醒了。他蹑手蹑脚地起身,来到黑黝黝的走廊上。
天井里已经支起了三口大锅,其中一口锅正热气腾腾地煮着米饭,明亮的火苗不时从铁锅边缘冒出来。陈凡和另一个妇女将满篮子的蔬菜放进另一口锅里,倒上一大桶清水,开始洗菜。
那个妇女正是方祥的老婆,她一见陈平,向他敛衽一礼道:“检校大人安好!”
这是一个长相端正的农村妇人,不过,长期的营养不良和生活压力,让她那好看的五官呈现一种黄皮瘦弱的枯槁之色。
陈平示意她不必客气,然后问起了方祥。她回答说方祥早起来了,带着女儿在外面扫院子。
“起来啦,”陈凡见他过来帮手,将他快伸进锅里的手一拨,“去,把脸洗了再来。”
陈平洗漱完毕,交待了一下,走出门去。
青砖铺地的院子里黯蒙蒙的,东边的天际露出一抹鱼肚白,时间约摸是卯时初刻。
几个早起的人,正围着石砌的井台打水。
院子里已经来了七、八个生卒,正看着方祥打扫院子。
“兄弟们早啊,哎哟,方兄这么勤快啊。”陈平一边伸懒腰,一边笑着跟他们打招呼。
几个生卒闻声抬头,见是陈平,一个个都憨憨地傻笑着。
就在这当儿,一直低头扫地的方祥突然啪地将手里的扫帚拄地,挺起胸膛大声道:“兄弟们,都站好了。说你们呢,排队,站好站好,像昨天那样把队排起来!”
这些生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如何是好。其中长相英俊,但右脸颊一道刀疤的年轻小伙子,开始站出来带领大家开始排队。
“看到没有,全都这样站着。对,就是这样!”方祥见他们手足无措,走过去用扫帚不断拍打着他们,要求他们站成一排。
费了好一阵子,那七、八个生卒才在方祥和那个新兵的带领下,勉强排出了一个横队。
然后,方祥又领着这一队生卒,面向陈平鞠躬,大声道:“队排好了,请检校大人训示!”
陈平刚才见方祥这个德性,差点笑出声来。但见他从头到尾做得一丝不苟,脸上的笑意也渐渐退去,开始严肃起来。
到最后,当他步下台阶,来到这一排崭新的队例的面前时,甚至都带上了几份庄重之色。
他啪地来了一个立正,行了一个后世的军礼。严肃的目光从这排新兵脸上缓缓扫过,大声道:“各位兄弟好!”
“检校大人好!”
这一次,他们的声音已经整齐多了。
陈平发现,刚才带头排队的那个新兵,是以前和俞石头码头上的工友。
陈平决定先观察他两天,如果可行的话,就任他做伍长。
随着时间接近卯时三刻,新兵们陆续地来齐了。但梁悦和胡利史两人却仍然不见踪影。
方祥见陈平不住地往殿内张望,小声地提醒道:“擂鼓集合吧,陈兄!”
“鼓?哪有鼓呀?”陈平苦笑了一下,上头连武器的影子都没发下来,就更别提什么鼓了。
“哦,没有鼓么,那号角呢?”方祥见陈平只是对他苦笑,又朝四下里看了看,见生卒们的目光都聚集在二人身上,他犹豫了一下,忽然大声道,“唔、大人,请等一下。我进去拿样东西。”
得到陈平允许后,他就小跑着进殿内去了。陈平盯着他的背影,心道:莫非他还随身带了一面军鼓?
不多时,方祥拿了支黄澄澄的铜锁呐跑出来,来到陈平面前,一本正经地道:“下令吧,大人。”
陈平见状乐了一下,然后敛去笑容,正色道:“方祥——方大伍长!”
方祥闻言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陈平这是给自己提了个伍长之职了。他脸上闪过一丝喜气,高声答道:“属下在,大人!”
“本官现在命令你,吹号——集合!”
“属下遵命,大人!”
方祥鼓着黄皮瘦弱的腮帮子,吹奏起来。
铜锁呐里吹出的,居然是一曲高亢苍凉的曲子。曲子跌宕起伏、昂扬激越,时而悲怆、时而豪迈,让人想起大漠边关,想起戍守边关的将士。
想不到他看起来痞里痞气、身体羸弱,但却多才多艺、气脉绵长。一曲唢呐吹得颇有些绕梁三日的味道。
院子里的闲散人员全都停止了喧哗,止住了脚步,都循声往这个方向望来。整个东偏院渐渐充斥着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
直到很久以后,陈平才知道,方祥此时吹奏的,正是中国的传统军乐之一:出塞!
在高亢的锁呐声中,陈平将队伍一一整好,然后开始点卯。
点完卯,陈平领着他们出了大街,开始了长跑。
…………
费了整整一天时间,三十余人的队伍才分得清东南西北,并且能够在一支琐呐曲子吹完之前,排成比较整齐的三排。
说起来,这还要归功于脑瓜子灵活的方祥。
他想了一个法子,让众人依照地面上的砖缝为准,每人两只脚正好站在十字交叉的砖缝上,然后再向左看齐。
按这种方式站出来的队列,总算竖有队、横有排,显得比较整齐了。
晚饭后,新兵们每人又领了一升米,兴高采烈地各自散了。
陈平召集方祥和胡梁等人,在房间里围着一盏油灯一块儿商议探讨。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怎样才能顺利通过半个月后的选拨?
一想到半个月的练兵期限,陈平就头皮发麻。
陈平摊开面前的本子,蘸了蘸墨汁,在上面写着:纪律、训练、指挥、粮草八个字。他决定一条一条来,慢慢地想办法。
虽说在后世,他曾在母亲的督促下,练过半年毛笔字。到了中学后,因为作业太多,连钢笔字都懒得认真写,更别说什么练毛笔字了。
但眼前这八个字却工工整整,有筋有骨,分明就是古人所说的蝇头小楷。陈平见到自己刚写的字,不由得都吃了一惊。他想起那天在阮大铖家信手写的几个字,现在看来,阮大铖说要这那幅字裱起来,似乎也不完全是随口奉承。
莫非,这就是后世网络上所说的魂穿?但是,陈平又觉得不对。因为他分明发现,自己的身体还是后世那副身体,不过是年纪凭空小了几岁,头发长了许多而已。其他的一概未变。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自己竟是回到了自己的前生?
“检校大人,属下原先在河南老家当军户时,也曾见过军队训练。唔,属下以为……”
方祥由于今天表现突出,当场被陈平提升为伍长,负责管辖五个新兵。
这让他很是兴奋。
此时,听了陈平提出的问题,他略作思考就抢着出言。而他也没有对陈平的称呼也变了,开始一本正经地称呼陈平为检校大人。
陈平的思绪重新回到现实,他饶有兴趣地望着他,鼓励道:
“方兄……唔,方伍长脑子灵活,很是能干。今天弄的那个按地面砖缝排队的主意,就很不错。以后也要这样,有什么想法,不妨大胆说出来。都是自家兄弟,就算是说错了,也没人笑话。”
“是,大人。”方祥在凳子上坐得更端正了,深吸了口气,接着道,“属下以为,我们首先要把军规定出来。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得让兄弟们都一一知晓,有个准则。今后但凡出了差错,都一律按军规办事!”
这几天陈平曾听人说起,这时候军队中的军规很多,有什么“十七禁五十四斩”之说。光那一些条文就能令人眼花缭乱了。
要这些泥腿子出身的军卒们背熟“十七禁五十四斩”的军规,只怕要等到猴年马月。
能不能订立一些比较简明、容易背诵理解的军规呢。
陈平脑海里突然冒出后世在影视上看到的——“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这句话。
嗯,这应该算是最重要的一条吧。军人嘛,当然要令行禁止了。
陈平提笔在纸上写下“服从上级命令”六个字。
胡利史探头过来,看了看,称同地道:“唔,闻鼓进军,闻金收兵。服从上级命令,这条确实要摆在第一位。”
梁悦看了,也点点头道:“我见如今军中经常斗殴,将领们以为如此可培养士卒的勇悍之气。其实这很不好。记得秦时军中,就严禁斗殴。所以秦兵都怯于私斗,勇于公战。这一条,必须写上去:军中不准斗殴!”
方祥又道:“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岂止应该禁止斗殴,同袍之间更应该亲如兄弟。”
“不准调戏妇女。”
“过境时秋毫无犯。”
……
经过大半个时辰的讨论,陈平密密麻麻地写了满满的近十张纸。
他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他不由得傻了眼。
但他记得自己刚才写的时候,觉得每一条都是正确的,每一条不可或缺,都必须写上不可。
谁知道这么样全部写下来,竟然有如此之多。
这岂不是比《十七禁五十四斩》更繁琐,更难记?
要真是把这纸上的条列当军规,别说士卒们,就是陈平自己,也不敢保证能把全部内容记住。
陈平把自己的顾虑说出,众人听后面面相觑。
梁悦有些颓然地坐下,无力一摆手,道:“从来听人讥笑秀才只知纸上谈兵,我还不服气呢。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陈平只好出言安慰:“义钦兄休要气馁。如今天灾频仍,民不聊生。北面边关有建虏和鞑子虎视眈眈、内有流贼作乱……你我读书之人,纵然一心只想读圣贤之书,但又到哪里去找这块清净地方?万方多难,你我自命圣人门徒,又岂能坐视不理。无论如何,咱们此番都要练出一支强兵来。”
梁悦听了他这话,沉思不语。
胡利史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平日里除了喜欢恶作剧外,就是现在这副样子。或许,对他而言,如果有人告诉他哪儿发现了一座古墓,他将会更为兴奋吧。
经过反复的总结和归纳,最后,陈平斟酌着纸上写下了“服从命令、团结兄弟、不犯百姓、缴获归公”共十六个字的军规。
陈平念了一遍给众人听,又在梁悦的建议下,将“团结兄弟”改为“团结同袍”,将“不犯百姓”改为“与民无犯”。
然后,众人又讨论了一会儿,觉得这十六个字言简意赅、几乎包含了军规的方方面面。于是,陈平就重新誊写了一遍,交给梁悦。让他明天向兵士们宣读并施行。
交待完这件事后,陈平在原先写的那张纸上,将“纪律”两个字打了个勾,同时长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