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如此说来,便应当称为陈先生了?那么,敢问先生这秋风准备如何打之?”
阮大铖见对方自称学生,意在表明自己也是读书人。知道他必是不愿屈就眼下这小小的检校之职。
但眼前的他与普通书生却又迥然不同。一开口就说要银子。虽然有些过于直接,但他倒也被蹭习惯了。是以并不觉得特别意外。他缓缓抚着他那部大胡子,微笑着问道。
其实,陈平之所以表明自己是读书人,无非是想拉近彼此的距离而已。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彼此都是同一类人,隔阂应该会小得多。
陈平将酸枝几案上的茶杯端起来呷了一口,不紧不慢地道:“不知圆老可曾听闻,近来流贼荼毒中原、觊觎江淮,这庐州指挥使朱大人、知府吴大人,准备佥练民壮加强防范一事?”
阮大铖仍旧呵呵笑道:“此事小老亦略有所闻,未知先生的意思是?”
陈平见他自称“小老”,倒有些意外。但想到此人向来胆大妄为、行事不拘一格,心下便也释然了。嗯,或许他的意思是指乡野遗老吧,这倒切合他现在的处境。陈平的目光从绚丽的青花茶杯上收回来,缓缓地答道:“圆老,您不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么?”
“机会,哦?”阮大铖似乎有些意外,粗大的扫帚眉微微扬起,“小老愚钝,还请先生示下?”
陈平意味深长地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眼下,就是个可遇不可求的好机会啊!”
“先生的意思是?”阮大铖一双乌溜溜地眼睛眨了两下,他见陈平盯着他旁边的仆人欲言又止,似乎有所顾忌。又便呵呵一笑,解释道,“这位乃是小老的老家人,先生有话,但说无妨!”
“好,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陈平干脆地道,“那么,学生就斗胆相告了:流贼南窜,不日就将迫近庐州,几位父母官意欲募兵,奈何尚缺大量饷食,先生何不资助一二?至时守城有功,何愁不能上达天听?”
阮大铖坐在酸枝木炕床上,抚着胡子陷入了沉思……陈平见状,也不打扰他,微笑起身来到墙下,细心观赏起壁上的那幅山樵图来。
画里川岳巍峨、林木郁葱、流泉如练,一条羊肠小道隐约林岩之间,小道上有一个负薪的樵夫踯躅而行。整个画面雄伟壮阔,右上角空白处用草书写下的一首诗,墨迹酣畅淋漓、隽永俊秀。
陈平虽然没有认出这诗的内容,但也感受到了书写者当时那种豁达的情怀,那种光风霁月的洒脱快意。
落款是一行清秀的行草——甲戌季秋唐棣草就。旁边还盖着两个印章,一个是篆体,一个是隶书,陈平认出了隶书的那个,却是“峄山梅农”四字。
嗯,看来,作者是一个名叫“唐棣”、号“峄山梅农”的画家了。
这画倒画得不错。
嗯,峄山这个地方也没有听过,在哪里呢?名字倒挺大气的。陈平对古代画家了解不多,自然也就懒得去想这个唐棣,到底是哪朝哪代哪个地方人了。
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得有些过份、但却言辞犀利的书生,阮大铖久久无语……五年了,整整五年了。五年前在京师颜面尽失、踉跄南归的情形仍然历历在目,仿若昨日……他一刻也不曾放下。
是啊,那时候,自己敢争敢斗,在东林党与其他派别的斗争中,次次冲在最前面、次次都最卖力。到头来被魏忠贤给注意上了,把他列入《东林点将录》,取了个绰号叫“没遮拦”,一心欲除之而后快。
但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从来没有后悔过。
后来丁忧返乡,更是远离了京中的斗争。然而,天启四年,他服丧制满,恰逢吏科都给事中出缺。同乡师长左光斗通知他速速赴京递补。
他兴冲冲地收拾行装,马不停蹄地赶到京师。可是,此时的东林却发生了内讧,连他也憎上了。一帮人上折子,说什么“以察典近,大铖不可用”,而改用同为东林闯将的魏大中。经过一番内部交易,赵南星一伙人胡乱让他补了个工科给事中。
眼见狗牯变狗妻,当时他那个气呀,但势单力薄的他却又无可奈何,唯有忍气吞声。
此时,魏忠贤出现了。
是他,是以前自己一直瞧不起的阉竖,是他帮助自己,让自己如愿以偿的。然而,可恶的东林党人却联合起来,处处为难他,让他仅仅在任一个月,就不得不弃官回家。
从此,他就与东林决裂了。
新皇登基,他本来以为是一个机会,于是他兴致勃勃地上书。新皇给他补了个光禄寺卿之职,虽非要津,但也总算重列朝班,有了个新起点。他相信凭自己的能力,很快又会得到重用的。
但是,可恶的东林党人仍不放过他。一番争斗让这一次他栽得更惨。因为他曾接受过魏忠贤的帮助,竟被名列阉党一伙,革职回乡。
距今已经五年了。五年里他无时不刻渴望着重返京师,一展平生的抱负。于是,他以历代惨遭贬谪的名臣自我标榜:身在江湖,心忧庙堂。利用自己的家境和人脉,在士林中广为交游,对落魄寒士多有襄助,对江湖豪侠也不吝纡尊降贵地相交。
所以,眼前这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刚才一开口就说是来打秋风的,他不但没有觉得突兀,反而觉得此人行事干脆利落。不像有的寒士,没话找话绕半天弯子,最后才忸忸捏捏地提出要求来。
“呵呵,想不到陈先生年纪轻轻,就胸怀锦绣、气度迫人,实在好叫小老汗颜——好一句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说得好!”
阮大铖终于站起身来。他笑容可掬地望着陈平,并从书桌拿起一幅纸,那正是陈平通过管家之手交给他的纸幅。
阮大铖缓缓地抚着大胡子,缓缓念着上面的几个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桑榆已昨,东隅可期’——先生这几个字,可真是说到了小老心里去了……小老必请人将先生这副墨宝裱起来,就挂在这寒斋之中,也好日夕警醒自己。”
阮大铖说着,双手将字幅安放书桌上,又拿起另外一张纸,递给陈平:“请先生雅赏斧正!”
陈平接过一看,却是一首述志诗:野绿何茫茫,莫辨行人路。我屋向山曲,草树复纠互……
“好诗!”
陈平由衷地赞叹,嗯,这家伙确实有几把刷子。难怪国家大师陈寅恪都对他的文学才华推崇备至了!
阮大铖闻言,伸手指了指壁上的那幅山樵图,谦虚地道:“呵呵,先生谬赞了!小老这诗,可比不上画里的这首……”说完他的神情又严肃起来,对着陈平一揖,道:
“唔,正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小老虽然不才,却也素知大义所在……七尺昂藏,岂能不如一妇人哉?唯是未知计将安出?小老愿听先生教诲!”
妇人?什么妇人?
陈平见他指了指那幅画,然后嘴里就冒出个什么妇人,不由疑惑起来。难道,这画家是个女的,而且还对国家有功?但此时见对方提问,也只好将心里的疑问先放在一边。他略一思索,伸出手指数将起来,一口气说了三个连贯性步骤:
第一步、阮大铖捐献一万两白银;
第二步、知府、御史、卫指挥使,以及合肥县令四位官员将联名上表,为阮大铖请功;
第三步、流贼来了,守住城池,取得胜利之后。将会再一次将他的名字写在塘报和奏章里。
虽然这些条件并未与吴大朴等人商议过,但陈平认为他们必然会答应的。因为他们前几日就曾交待过,凡事只要有利于筹款备饷,有利于此次募兵守城,只要不违反朝廷律法的事情,都不妨便宜行事。
于是,现在他就决定来个先斩后奏了。
“一万两?”阮大铖听了一下子变得哑然无语,脸膛也似乎更苍白了,斗色晶灯将他的身影投在地上,他胸前的胡子也似在微微颤栗。
陈平眉头皱起,疑惑地想,野史上人家都说你阮胡子的银子多得令人恼火!怎地这么个数目就把你给吓住了?
陈平一边想,一边在心里飞快地折算一下,也不由得吓了一跳:这一万两白银,竟然相当于后世的七、八百万人民币了。
不过,既然已经说出了这个数字,在对方没有还价的情况下,当然是不宜主动改口的。陈平决定再抛出一个颇具含金量的诱饵——冠名权!
“另外,倘若老先生愿意再加数千两的话,到时候招募民壮成军,其中有一个营可以用老先生的字号来命名,就叫‘阮家营’或‘大铖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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