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好热闹呢……不知不觉,时间过得还真是快得过分。”
与节日的欢愉形成鲜明对比,白三珀有气无力地单手撑着头,喃喃吐出近似于怨念的语句。的确啊,节日只是单方面针对现充的盛典。
废柴薛亭也坐在桌前,反常的是,这次没有被白三珀硬塞给一大堆味道奇怪的点心——毕竟是中秋节,镇上几个点心店都断货了,这下连白三珀的点心店也跟着沾光,糕点通通被买了个空。
“无论如何过节都很麻烦……今早姑母就催着我去聚祥坊订些月饼去,可是那儿的掌柜说,订单早就下爆了……都怪今年没有早做好打算,回去姐姐们又不知该怎么骂我了。”
“喂,我开的好歹也算是间糕点店吧,”白三珀斜眼瞅着薛家唯一的男丁,“虽然爷不轻易动手,但是只要出的价格合适,烤几个月饼还是不成问题的哦。”
“不是几个,至少要买好几盒……不,这不是重点吧,”薛亭一脸不信任,“白老板会烤月饼?”
“喂,不要看不起我啊,”白三珀抬手拎住缁兰的后颈摇晃着,“这孩子又笨手笨脚只能毁掉美好的食物,你以为我们都吃什么啊?”
“哎?想来也是……你们一定只能吃些点心烧饼之类的吧……”
“你完全理解错了好吧?我可不是为了引出你这种怜悯的感叹!”
薛亭站起身来,苦笑着摇了摇头:“无论如何烤月饼什么的还是暂缓吧……中秋节没有月饼实在是不现实。”
脸颊带着伤疤的青年,年轻的贵公子,以及黑发无口的美少年,惹眼的三人组在街上漫漫走着,脸上却是毫不掩饰的如锅底一般的黑……
“所以,我们就要这样满街找月饼?”白三珀努力抑制住额头爆出的青筋,尽量平和地吐槽。
“呜……没有办法嘛……绛罗祖母说决不允许这么美好的节日因为月饼而荒废……我只有你们两个朋友嘛……”
“果然我早说了我来做吧?!”
薛亭依旧哭丧着脸,继续叙述:“可是祖母说,如果让你做,你会趁机诈走很多银子,然后在月饼里偷工减料,最后导致那种虽然味道不错,但是吃了会拉肚子一个月的东西成为毁掉整个中秋的凶器。”
缁兰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白三珀有些愠怒地瞪向他:“你也这样认为吗缁兰?啊哈绛罗老夫人还真是看得起我啊。”
这时,忽然只听不寻常的嘈杂声大起来,前方街边正围着一大群人。
“哎?怎么?过期月饼特价销售?话说如果是这样你买不买啊?”
三人谈笑着走近了围观的人群,路人里三层外三层,将中心围得水泄不通,根本无法看见里面是什么。
“完全挤不进去啊……”薛亭站在人群最外围,拼命踮起脚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可无奈于个子并不高,仍旧只能看见一片黑压压的后脑勺。他泄气地放弃了向上跳,将期待是目光投向身材更高的白三珀。
白三珀“啊”的一声,一脸“交给我了”的表情,转身拉过“还在发育期”的缁兰,二话不说把他推近了围观的人海,从人与人间的缝隙将他硬塞了进去。
眼见缁兰就这样被人潮淹没,薛亭半张着嘴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白三珀自信满满地安慰:“这种事本来就该他来做嘛,我们等着就好。”
从一旁的小摊买来了炸圆子,两人认真地啃着竹签。这时一线白色在人丛中显现了出来,纤瘦的少年如巨石堆中的一根羽毛,艰难地挤了出来。
“是一个猎户,打到了一只奇怪的鸟,”缁兰接过白三珀递过来的圆子,简短描述,“羽毛颜色很漂亮,只有一只翅膀。”
“鸟?它已经……死了?”薛亭小心翼翼询问。
“死了。”
得到不带感情的肯定回答,薛亭失落地“哦”了一声,沉默下来。白三珀饶有趣味地观察着薛亭的表情变化,转头向着缁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反正明天才是中秋啊,当天很多月饼都会赶制出来卖吧?再怎么抢手也得有个限度不是。”
“嗯……”
薛亭无精打采地回应,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白三珀蹙眉轻声问道:“你很在意那只鸟?”
“啊?”薛亭如梦初醒抬起头,明白过来之后随即显出一副忸捏的神情,“还,还好啦……只是那样只有一只翅膀的鸟,我小时候也见过……不过那只是灰的,很小,一点也不漂亮。那个时候啊,大家都说我很没用,胆子又小,母亲也去世得早,没有人理会。那只小鸟掉在后院中,我看见了觉得可怜,把它捡回来养了几天,后来它就不见了……现在想想,那样只有一只翅膀的鸟儿,应该是发育不完全的畸形吧……并不多见。”
“哎哎还真是不够浪漫的故事呢,”白三珀笑着打趣,“说不定刚才那只啊,就是因为收到你的爱而涅槃重生,变得漂亮的它哦。”
“怎,怎么可能!”薛亭的脸瞬间变得煞白,像被触中了什么心事,眼泪在眼眶中打起转来,“不会的!小灰它……”
“所以说,其实你很在乎吧?”白三珀难得一脸好人样,说出的话却惹出了好孩子的眼泪,“因为你也知道那样的鸟很少见啊,所以心里早就担心起来了吧?”
“我……呜……小灰它……”薛亭终于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如果,如果真的是小灰,我绝对不能原谅那个残忍的人!”
“哈,这不就得了,”白三珀忽地望向薛亭的身后,笑着招呼,“缁兰,你回来了啊。”
说起来,的确不知在什么时候,缁兰就不在旁边了——薛亭惊讶地回头,只见黑发少年静静站在自己身后,手里面,正拎着一团青色的东西。
“因为看见你好像很在意,就叫缁兰去买来了,”白三珀笑吟吟眯着眸子,“好歹也是朋友不是,当做中秋礼物送你得了。”
死去的鸟儿有鸠一般的大小,蓬乱的羽毛色彩如剔透的青玉,配上玛瑙般的艳红嘴喙与脚爪,实在是极美丽的鸟儿。薛亭啜泣着小心将被鲜血浸染的鸟儿接过,紧紧抱在怀里,鸟儿右侧身体的缺陷暴露无遗——青色羽毛的覆盖下,本该生长右翅的身侧是一片圆滑,柔软的被毛没有任何疑似右翅遗留的痕迹。而且仔细端详,鸟儿紧闭的眼睛也只有一只,头部的右侧是空白的青色绒毛。
“哎……这是……鹣鹣?”白三珀蹙着眉有些惊讶地猜测出声。
“你是说,传说中柳生与黄莺小姐所化的……比翼鸟鹣鹣?”薛亭也惊愕地端详起手中的美丽鸟儿,“说起来……一青一赤,各有一翅一目……好像还真是啊!”
“真的有这种鸟吗——传说中有情人所化的比翼鸟,生来便形影不离,需要双双比翼才能飞翔的幻之眷属,”白三珀抬头望向薛亭,“话说回来,它到底是不是你的小灰啊?”
“我……我完全不知道呀……”薛亭红着脸埋下了头,小声答应,“不过,小灰不是这种颜色,小灰是深棕色的,带有灰色的斑点,而且缺的是左翅。”
白三珀思考了一阵,长长呼出一口气,总结似的道:“那么不是小灰就好了嘛……另外什么深棕色灰斑点,那不是鹧鸪吗?你也别胡思乱想了,如果真是鹣鹣,那么这种鸟就不会只有一只了啊。”
薛亭犹豫着点头。白三珀松了口气,拖上缁兰向他挥着手:“啊,那就这样吧……你愿意把那鸟如何就如何,月饼什么的明天再说明天再说。”
传说有一个非常贫穷的孩子名叫柳生。
他与他的母亲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十分艰难。更加不幸的是,有一天,母亲病倒了。
为了医治母亲,柳生将自己卖给了员外,从此成为了员外府上的家仆。他十分擅长学习鸟鸣,发出的鸟鸣声惟妙惟肖,常引来百鸟共鸣,在府上工作也勤勤恳恳。员外家的小姐名叫黄莺,非常聪颖美丽。黄莺小姐很喜爱自己饲养的一只金丝雀,天天聆听它的歌唱。柳生则常常躲在后院阁楼后偷看黄莺小姐,不知不觉爱上了她。
可是柳生的母亲还是病重去世了,而小姐的金丝雀,无论她如何精心地照料,也依旧死去了。看着黄莺满面悲伤地站在阁楼上凝望着远方的天际,柳生心中也十分难过。终于,他躲在长草中,学起了金丝雀的啭鸣,黄莺小姐顿时惊喜交加,奔下阁楼,当她发现柳生时,虽然免不了失望,可是,他们相识了。
两人不可避免地坠入了爱河。可是员外得知后,十分生气,派人将柳生拖出去毒打,准备将他扔进黄河。黄莺得到了消息,急怒攻心,悲愤地吐出一口血,死去了。她的心变成了一只美丽的红色鸟儿,只有一只翅膀,一只眼睛,向着黄河跑去。黄河边,只剩一口气的柳生正要被人扔进河,看见这只小鸟,他的心也化作了一只青色的单翅鸟,发出独一无二的动听唳鸣,两只鸟儿双双比翼,齐飞入云。
“不到黄河心不死”,人们用这句话来赞颂柳生对黄莺至死不渝的爱。
薛亭趴在桌上望着已经冰冷的鸟儿尸体,思绪不禁飘忽起来。如果它真是比翼鸟鹣鹣,这样美丽的青绿色,它就是柳生所化吧?鹣鹣本该成双成对,不离不弃,相偎一生——那么这只鸟儿终身的爱侣,那只红色的鸟儿,又该在哪儿呢?
儿时的记忆模模糊糊在心中升腾起来。印象中,身边的一切总是那样冷漠,出生以来就从未见过的父亲的脸,幼小时完全无法理解的母亲的奠礼。身为幼子,两个姐姐身处闺房,父母过世,祖母不苟言笑,婶婶姑姑们也对他不甚喜爱,不知从何时起,他就独自待在窗前了。
那是怎样度过的?读书,沉默——奇怪的是,那只仅陪伴了他不到十天的丑陋小鸟,在记忆中的形象却格外清晰。跌落在窗下杂草中的残缺形体,羽色暗淡,瘦弱不堪,在他看来却是再灿烂不过,简直就是灰暗世界中唯一的光明。
他就在阁楼中悄悄饲养着小鸟,那几天心中那份牵挂的心情,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小鸟消失之后,他曾试着询问身边的人——那样毛茸茸的触感,那样可爱的颜色,那美丽的鸟儿叫什么名字?可得到的回答无非是“麻雀”啦,“鹧鸪”啦之类令人不屑的鸟儿的名字。可是他知道不是的——小灰有着如同大海一般清澈透亮的蔚蓝色眸子,它有着如同红玉雕琢而成的小嘴与纤足。它是不同的,美丽的鸟儿。
薛亭相信那时候的小灰一定是摆脱了不被世人所理解的躯壳,如凤凰一般披着七彩霓裳重生了。他甩了甩头,小心翼翼地捧起鸟儿僵硬的躯体。青色鸟儿的身体两侧染满了鲜血,这只无法飞上云霄的鸟儿应该是被利箭贯穿了身体,霎时便毫无痛苦地死去了吧。薛亭心中稍感到了些许安慰,抱着染血的美丽鸟儿,像是觉得这血色妖艳得令人不悦,犹豫了一下,捧着鸟儿还是来到了庭院。
正值金秋,小池塘边沿漂着几片落叶,远远望去如同刚刚辟开的无暇碧玉之上,落着几粒焦黄的土末。熟悉的墨绿色丛草也已经溅上了些许明黄,配上显得略微残破的木质小楼,十分萧条。薛亭将鸟儿的身体浸进了冰凉的碧绿池水,血色如一缕缕烟雾从青色羽毛的缝隙飘散而出,变换着亦幻亦真的形态,柔和地消失了踪影。他小心翼翼地清洗着鸟儿翠羽之上的血污,羽毛下触目惊心的伤口清晰显露了出来。他抚平湿淋淋的羽毛遮盖住伤口,此时一身无暇翠羽的鸟儿缀着长长鸢尾,淡青底色之上滴着粒粒白色斑点,如同只是在草中小憩一般安然若生。
薛亭用袖口擦拭着湿漉漉的鸟羽,残存的玫瑰色浅淡如被水晕染的胭脂,在雪白衣袖上像水波一圈圈漾起的香雅浪光般淡然又幽艳。这样被人们歆羡钦慕的神鸟,是绝不该失去死后的姿态的。他抱着鸟儿走到了草丛中,小心翼翼蹲下,将青色的尸体放到了自己的膝上,挽起袖口,扒开了泥土。
——这里就是当初捡到小灰的地方呢。薛亭抬袖擦了擦汗,十指已经沾满了潮湿的泥土,终于勉强挖出了一个足以埋葬鸟儿的深坑。正准备将鸟儿埋葬,他又迟疑了一下,停住将鸟儿放进坑的动作,站起身来,捡起几片金黄的落叶,仔细铺在坑底,终于将鸟儿的躯体小心翼翼放了进去。
他捧起松软的泥土缓缓盖了上去,美丽青玉一般的羽色一分分被黑褐色掩埋,没来由的,薛亭自言自语般,轻轻呢喃出声:
“谢谢你……关照小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