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趁乱逃离了愤怒的人群,一切顺利得有些不可思议。按照原定的计划逃到了安全的小路,确定已经甩掉了身后的村民,两人才停下来,藏到长草之后,轻轻喘息。
琼霜已经陷入了昏迷状态——在棺盖合拢的一刹,她就认为自己已经死去了吧?这种活埋方式还真是仁慈得可笑。轻轻将水浇到女孩子的脸颊,随着凉水下睫毛的剧烈一颤,黯淡的朱红与紫罗兰缓缓显现在冷风中,憔悴脆弱得如同一枚枯叶。
“她醒了……”
琼霜的视觉在那两分钟内,不知道到底感受到了什么。迷茫没有焦点的眸子,恍然间又令人记起了那金发的美人。
她像是还不能看清眼前的一切,缓缓开口,问出的第一句话却是意外的冷静:
“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人间。你还活着。”
答出了最重要的一点,女孩子的表情有一刹那的动摇,随即,她慢慢闭上了眼睛,晶莹的液体以极快的速度划过脸颊,如同暗夜天幕划过耀眼的彗星。
看到女孩子的眼泪,白三珀松了口气,轻轻扬起嘴角笑了:“你还是不愿意就这样死去的吧?所以直视自己吧,从来就不是你的错。”
琼霜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侧过身,几乎是仅靠双手摸索着,将头重重埋进白三珀怀里,终于嘤嘤哭出声。
这个举动过于突兀。虽然不明白她的眼泪是由于重生的喜悦,还是由于回忆起方才对于死亡的恐惧,所有人紧绷的最后神经,都缓缓松弛了下来。
“不要哭了……”
当女孩子的哭声终于小了下去,白三珀开始出声安慰。没能看到哭泣后琼霜的脸,他尝试着探索事件的内幕:“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时之间,琼霜并没有立刻回答。沉默了好一会儿,与之前完全不同,因为哭泣而略显沙哑的声音从布料后有些扭曲地传出,甚至带着没完全褪去的颤抖:“并不是……那么简单的……”
“啊?”
短暂的抽噎后,是生硬不自然的道歉:“对不起……但是……谢谢……”
松楼总算听出了一点意思,惊讶地张大了嘴:“你、你是说你还要回去去死?!”
当然是会惊讶的。可是琼霜慢慢抽泣着将头抬了起来,开始尝试着站起来,可是很容易看出,经过这短时间的“死亡”,她根本无法自己站起来。白三珀一言不发,抬手小心地将她扶起站稳。
“对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早该不存在的,可是,都是由于我的贪心,我想要继续活下去,我太自私……”
“不要再胡说。”
对于这认真的打断,琼霜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岔开了话题:“你们知道,为什么狼的眼睛会变颜色吗?”
“狼……”
“都是因为我啊。我是不祥的,带来不幸的异类。只有我死,你们明白吗?之所以村里麦枯稻倒,大家一个个死去,狼也变成了会毁灭一切的存在,都是因为我啊……”
“这都是——”
琼霜莫名其妙笑出声,一手扶住树干,一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这个,证明了我所带来的厄运。为什么不是两只都是红色的?就算两只都是紫色的都好,为什么是这样?发生的一切,让我想要找理由,可是连自己都不会相信。我就是古籍中所记载的,背叛神的携噩梦之人啊。”
白三珀不再回答。缁兰一脸不可思议,不禁出声:“可是,他们也不能……”
“这就是唯一的处理方法,只有我死。”琼霜轻轻重复着一直兀自重复的那句话,“大家都是好人……他们一直保护着我。即便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们还是不愿意让我冠上不祥之名成为众矢之的祭品。他们安排了我殉葬的死法,保全了我的尊严……我很感激,大家都是好人。”
说到这儿,琼霜忽然意味深长地望向右方。不远处,那是通往彼方的悬崖。她回过头笑笑,话语却指向了回忆:“你们还记得吗?那株树,听村中长辈说,那是代表着我这样存在的树木呢。所以理所当然的,没有人敢去品尝它的果实。他们不知道那红色果实是多么无辜。如果能让大家不为我而背上罪恶感,也算是个好下场吧。”
没有人回应。琼霜笑了笑,松开扶着树木的手指,独自朝着咫尺的悬崖走去。
冷风多么单薄,拂不起半根白草。眼见女孩子走到了岩崖的尽头,白三珀终于叫出声,不顾起身时袖口挂在树枝“刺啦”一声响——
“如果,你跟我走的话……”
“白先生,请不要怀疑我们的信仰。”琼霜停下步子,眼泪的痕迹还留在脸颊,可是表情已经相当平静。
白三珀有一刹那的失神,恍然间却笑了出来。他回答:“嗯。抱歉。你去吧,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琼霜终于释然地笑了,眸子中流露的是毫不掩饰的留恋,她小声回答:“我不会等你的。能够遇见你,我已经十分幸福了。”
白三珀看上去还想说些更多的什么:“真的……不是你的错。”
“我不想听,”像是预料到了白三珀接下来想说的话,琼霜摇摇头表示自己的决绝,随即打趣似的笑起来,“说不定,你的病也是因为我哦。都是因为我而得到诅咒的人,像我的父母,还有哥哥。不是吗?”
见琼霜这样说,白三珀只好垂下眼帘,有些不甘心地小声自言自语:“这种关系我才不想扯上。”
琼霜颊上的笑容如一朵桃花舒展到了极致,她转回头,听不清她的回答,只见白裙之上的紫色涟漪在风中晕染开,一圈一圈,像是滴落水中的墨汁,在那极其奇妙的姿态下一点点散开,支起那一扇最后的灿烂,风中白色的花儿如缓缓飞升一般,随着悬崖的弧度以最灿烂的开放柔软飘落下去——
“生若不逢,死自无憾。既得逢君,此念怎断?奈何奈何,风吹花残。若得未逢,忘川汤淡!
“今已离别,冬菊亦然。萼瓣相离,风韵何惭?惜兮怜兮,葬花泪干。君何怅怅?未逢惨淡!
“霜落阳彩,戚戚何然?此念随君,生世无碍。望君怜情,勿从妾来。若得未逢,三途华败!”
古老的歌谣在风中恍若幻境般响起,令人在那一瞬间不禁恍惚。终于回过神来,缁兰这才想起叫了一声“琼霜“,可这声音如同卡在了喉咙里,令人难以动弹。
“琼……霜……”
一切都已经完结。就在惊慌不知所措时,耳边响起了衣料摩擦的声音,抬头白三珀已经转过身去,像是不甘心的呢喃轻轻在空气中弥漫开——
“胡说。这两种‘未逢’……才不会一样。”
---------------久违的尾音---------------
“白老板,请不要一直盯着我的眼睛色迷迷地笑。”
听到淑女毫不留情的尖锐话语,白三珀无奈地转开了头,扶额苦笑:“绛罗夫人……凡事留一点口德好吗……”
“我可不想听你解释美人的奇遇,”绛罗悠闲观赏着自己形状优美的指甲,将金色发丝在指尖缠绕了一圈,“你们倒是玩得尽兴,可怜了我家小薛亭,哭了一整天,说你们会被狼吃了……还真让我白高兴一场。”
“‘白高兴’到底表明了怎样的心态啊??!”
绛罗低头优雅地笑出声,依旧准备毫不留情地毒舌下去:“看在白老板你这么苦命的份上,我就不解释这个词了。说起来,你们说什么松楼差点死……它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是那个果实,”白三珀的表情缓缓沉了下去,“红色的果实。看到松楼慢慢缓过来,我就开始怀疑是因为它吃过那个……到最后也证实了,出山的时候又让它吃了一个,结果就立刻痊愈了。可见用于克制那些变异的狼的,就是引起它们出现的东西吧。”
“可是现在你的美人死了,那些狼也跟着消失了吧。”
白三珀并没有答话,有些夸张地叹了一口气。绛罗粲然一笑,从他面前拿过茶杯,喝了一口渐渐凉掉的液体:“说起来……她的确是不该出现的。这也是冥冥之中注定的错误吧。”
白三珀抬起头,却刚好迎上她狡黠笑出声:“说起来……你不觉得那个石像和我一样美吗?”
白三珀“啊”的一声,立刻换以怀疑的目光。绛罗一副恶作剧得逞的样子,得意敲了敲杯沿:“不是我啦……但是多少还是有我的一点戏份。这……也是我们一族拥有的特殊权利吧。”
“特殊……权利?”
“说起来……对于红色的是赎罪的仙果,紫色的却有剧毒,这棵树多少也能代表什么吧。这种不完全的错误,”绛罗像是也有了一点惭愧之情,“一半的一半……虽然她并不是非死不可,但是,死了会比活着更幸福一点吧。”
“幸福……吗……”
“她可是个聪明的孩子,”绛罗忽的抬起了头,“你要相信,她不会容自己枉死。她会为自己爱的人做些什么的。”
听到这意义深长的话,白三珀不禁一愣,来不及反应过来其中的意义,肩头忽然被轻轻拍了一下。他回过头,黑发少年正站在自己身后,衣袖被烧焦了一截,脸颊也蹭上了黑灰。他手中端着小半碗黏黏的焦糊,不由分说递了过来。
碗中战利品的焦味中混合着草药熬煮后的气味,实在是不那么讨人喜欢。白三珀几乎被吓到了,勉强一笑:“……缁兰啊,我说,你不要去听那些莫名其妙的偏方,我的病是……”
缁兰没有回答,固执地将碗里的药凑到了他的嘴边。绛罗在一旁笑得很矜持,小声怂恿:“白老板,你还是不要辜负缁兰小公子的一片心意吧。”
白三珀抬头以怨念的目光缓缓望了幸灾乐祸的绛罗一眼,硬着头皮接过瓷碗,眼一闭,心一横,一口将黏黏的浆糊咽了下去。
“咳……咳咳……缁兰这是什么味儿啊……咳……”
口中弥漫开的焦炭味混合着中药的苦涩,险些让他背过气去。拼尽最后一口气往嘴里灌着茶水,缁兰轻轻拍着他的脊背,眉头却舒展开了,唇边甚至蔓延上了一丝舒心的笑意。
“咳……我说……以后绝对不能……就算有什么方子,也由我自己来熬,你要记住了……”
相逢未逢,终须离别。期待明天吧。
--------未逢君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