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洞里,皮肤渐渐恢复了知觉,才开始感到剧痛与寒冷。顾不得思考自己现在该是什么个形象,甚至没有力气爬起来生火。已经在洞口堵好了枯枝,此时没有一点月光照进来,洞中一片漆黑,这色彩却格外令人感到安心。
躺了一会儿,还是被寒冷惊醒。帮助缁兰在洞中燃起小小的火堆,火光照耀下,谁都没有了嘲笑对方的心情。琼霜看来已经恢复了冷静,独自抱膝坐在火堆旁,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沉默了多久,松楼早已睡着,缁兰也头抵着岩石,渐渐睡了过去,看起来受伤很重。他毕竟还是个孩子,过早让他承受这么多,还是太过于勉强了吗?回想着初遇时的小小男孩子,白三珀默默起身,小心抬起他的手臂,从行囊中取出水,为他清洗包扎狼所抓咬的伤口。
琼霜在一旁默默看着。忽然,轻和的语句从男子被黑发遮掩的侧脸流泻而出——
“虽然不知道你所背负的是什么,但是,背负太多总是不好的。”
琼霜那边没有动静。
白三珀也不再出声。那些狼的确是有问题,说不定是吃了什么有毒的东西,或者是被什么诡异的咒术操纵了。而且,同时可以确定的是,琼霜一定知道些什么。不管她是真的清楚一切,还是曾听说过村中流传的相关神话故事,这都是相当重要的——尤其是对于此时的他们来说。
他叹了口气,轻轻放下缁兰的手臂。既然琼霜不肯说话,那现在还是让她自己先冷静一下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看样子她的确受到了非常大的震撼。正当这时,琼霜忽然开口了,不像是在回应方才白三珀的劝解,但是可以看到,她的肩头依旧微微颤抖着:
“抱歉啊……都是因为我……”
听到女孩子完全不成形的道歉,白三珀反而松了口气。抬手往火堆中添了根潮湿冰凉的木柴,他望着琼霜火光映照下不住颤抖的双手,轻声回答:“昨天我们之所以能够脱困,那才都是因为你。”
“可是……不一样啊……”口中不自禁作着否定的应答,琼霜微微抬起头,却是望向熟睡的缁兰,火焰在她的脸颊折射着意义不明的晶亮光芒,“我……是不被需要的……我是一个错误的存在,一个只会带来灾难的存在……你明白吗?如果……如果我不在就好了……如果我从没存在过,就不会有人为难,也不会有人因此受伤害,我跟你们是……不一样的……”
“但是,如果你不存在……”
“我跟你们是不一样的啊!”
这失控的喊声着实令空气都不由一滞。琼霜立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慌忙低下头去,不敢再面对耀眼的火堆。
“琼霜……”
“对、对不起,”琼霜又回到了刚开始低着头的状态,衬上脸颊跳跃着的火焰光亮与阴影,女孩子的声音如同秋季若有若无的凉风,“我只是想……如果爹娘他们……”
“我,也是一个孤儿。”
听到不带任何别样感情的简短叙述,琼霜惊讶地抬起头,目光触及表情完全不像开玩笑的白三珀,第一次慌乱地低下头去,像是难以置信一般。
“我甚至没有你那么幸运,我无法想象父母的面容——我生来就是不被任何人在意的,出生就被遗弃的孩子,”白三珀唇角扬起的弧度不变,抬起手指指了指身旁熟睡的黑发少年,“他也是。我见到他时,也是这样的季节,他还只有七八岁,倒在雪地中,快冻死了。”
琼霜抬头望着他,异色眸子里满是不可思议。
白三珀像是丝毫不在乎琼霜的讶异,将话题突兀地拉了回来:“相较他流浪儿的童年,我一直认为我要更加不幸。你一直住在这样安静美好的地方,所以无法体会吧?”
面对这样不求应答的提问,琼霜半张着口不知该不该回应。白三珀向她笑笑,可能是太久没有想起这些久远的事,他的表情终于变得有些奇怪起来。
“我,被拥有巨大势力的地下组织,捡回了他们盘踞的城市。那是一个,充满血腥和污秽的世界。”
他低下头,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惨痛的回忆。
“我们……被当做什么?小猫?流浪狗?高兴了扔去些残羹剩饭,不满意时就是最好的发泄工具。明明……大家都只是孩子而已。就算是这些最底层居民聚在一起,为什么还要互相欺凌?哈,为了在弱者中的弱者面前,让自己还能留下一丝愚蠢的优越感?
“虽然明白,挨打的时候,你不哭的话,只会让他们打得更厉害;如果你乖乖地哭喊,他们得到了发泄,火气消了自然也就住手了。与别人不一样的话,就会受到排挤和欺负,就算明白自己是正确的,也不可以反驳大多数人。在这个残酷得多的世界,‘坚持’是不能存在的。但是,我也是为了自己可笑的一点骄傲,而坚持不肯妥协。那个时候,是那个重要的‘姐姐’让我慢慢软化下来,慢慢适应那个世界。
“十四岁那年,我终于逃出了那个炼狱。当我又花费整整十年时间,完成了一直所执着不肯放手的锁链,如你所见,我早已累了。在这个世上,我所在意的东西,用一个行囊就可以带走;对我来说重要的人,也只用一只手就可以推开。我庆幸我所剩的时日无多,不足以让我产生新的留恋。对吧?无论在什么时候,已逝的人,都是最幸运的。”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看着女孩子小心翼翼的表情,白三珀坦然一笑,如释重负般长长呼出一口气:“你有什么可对不起的呀?倒是就算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执意什么也不肯透露吗?”
琼霜一愣,自然而然又想低下头去回避,下颚突如其来的触感却使她的头难以动弹。她抬起目光,白三珀正静静望着她。正当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白三珀松开了手指,一脸抱歉的笑容倚回石壁:“没有关系,我说着玩的。不想说就不说吧。等你想说的时候再一起告诉我,可以吗?”
琼霜没有立即回答,低头望着火堆。火堆仍旧燃烧着,脸颊灼热的感觉持续在拥有淡淡质感的空气中,火焰溅起一颗颗小火星,劈啪作响。良久,她轻声开口,字字如同风中残破的枯叶:“你知道的,那些狼,就要变得不同了。”
“变得……不怕火?”
琼霜轻轻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如果这里的所有狼都变成这样,那么村子就会消失了。所有人,都将不存在于这世上,对吧?”
仔细回想那些狼的疯狂与残暴,白三珀无法否认这样的叙述。失去了理智与思维的狂狼,无论到了哪里,带去的都是毁灭性的完全颠覆吧?更可怕的,如果这世上的所有狼都变成这样……他没有勇气设想。
“可是,为什么它们会出现?”
琼霜静静扬起唇角,这笑容在此时看来却是无比的凄凉与无奈,宛若自嘲:“因为……只要出现了一个不该存在的事物,其它不该出现的事物,也会接二连三浮现啊。只要出现了一个不该存在的事物,本该存在的事物,也会一个个消失……你说,对不对啊?”
她的语气听起来始终都很平静,可是却处处透着浸骨的寒意。白三珀不禁蹙眉担忧地问出口:“琼霜……你还好吧?”
听到这话,琼霜笑出声,一脸“没事没事”的表情:“当然好啦,我只是随口感叹而已——今天连累你们了,早点休息吧。从这里,朝东方直走,用不了一个时辰就能看到人了。记住,直接朝那儿走。”
为什么要嘱咐方向?——白三珀蹙了蹙眉,并没有提出。已经是丑时,除了柴火燃烧时发出的声响,四周一片寂静。一天以来的疲惫与劳累一并袭来,猛然的睡意令他自己都感到有些诧异。嘴里应了一声,火焰舞蹈的声响中,或许是幻觉吧,他听到轻灵的语句,如透明的泉水潺潺淌过——
“谢谢你们……但是……已经够了。”
不明白这话的用意,但是当他再次睁开眼,清晨的暖阳从洞口石缝中划破洞内的黑暗时,他发现了一件极其诡异的事。
琼霜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