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此去长安路漫漫
北方的天气似乎一直晴朗。陈轲长身玉立,一袭青衫随风翻飞。春日湖边,他静静立着,似是赏景,又似是在等待。少顷,湖水里多了一个影子。这影子站在陈轲身后,静静地打量着他。许久,一声叹息。陈轲缓缓回过头:“兰泪。”影子并没有惊讶:“我知道丞相认得出我。”这影子笑了笑。她身着湖绿衣衫,眉心一点嫣红的桃花。整张脸在桃花的映衬下更加娇媚。这就是最近京都盛行的桃花妆。相传晋王妃小寐桃树下,落红缤纷,王妃被桃花点缀得如同天上仙子。过往神明也为她着迷,特地在她眉心点下桃花印记,以便日后选为桃花仙子。京都的少女纷纷效仿,一时间汴京桃花难求,不少千金更以明珠宝钏换取桃树种子,委实疯狂。兰泪笑道:“人们都说晋王俊美,我看也不比丞相。”陈轲再不答言。有些女人的心思,还是永远不要知道的好。余幼微和兰泪虽然都是芝兰台的大才女,可天下第一才女的名号,早为余幼微所有。但两人的名气,一直不分上下。余幼微清出于水,只是经营自己的才华,不屑于任何人为伍;兰泪却是毁誉参半。除了才华之外,经营财物也为人不喜。更令人猜疑的是,她经常出入皇宫内苑。
湖边,两人的影子越靠越近,远望过去只能看到一对情人在碧水边喁喁私语。朝阳的映照下,陈轲听到了低低的耳语:“官家想要的,是一幅画,一幅丞相的亲笔画……”
凌薇这几天很烦闷,总是不想吃东西。早上一起来,她就想吐。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凌薇索性不吃早点,赤脚来到花园里游玩。陈轲总是亲自照料花园,仆人们也乐得清闲,基本不在花园出现。凌薇蹑手蹑脚走进花园。清晨的空气十分清新,小草也分外碧绿。即使在这躺一整天,应该也流连忘返吧。不远处的湖边,似乎有一对情侣。女子的头就快靠在男人的肩上……不对,那男人,是陈轲。亡妻的画像在书房中还未取下,自己便等不及一大早就和情人幽会?凌薇心念一转,人已三步并两步跨到他俩面前。就看自己是名义上的妻子,这女人就不该如此放肆。凌薇如幽灵般立在那湖青色背影之后。并掌为钩,凌薇突然大喝一声:“贱人,叫你勾引我夫君!”
那女子刚回过头,凌薇这一掌便结结实实拍了下去。兰泪的脸上顿时多了五道指痕。她抬眼望去,一个红衣女子立在身后。生平没有受过如此大辱,她不由紧紧咬住了嘴唇。“打得好。”一个男人的声音冷冷传过来。兰泪望过去,竟是陈轲。“你……”她的眼神由惊诧变为憎恨。“一个不自重的女人,这样教训实在太轻了。”陈轲似乎从来也没有这样表现过。凌薇愣了一下,猝然反应过来:“不自重的男人,更该打。”“陈轲!”没想到,丞相逃得也和兔子一样快。吼出这句时,陈轲早已不见人影。凌薇昂起头,似乎多看一眼兰泪便要吐出来:“那个什么才女,你给我马上滚出陈府。”
陈轲已经在屋内收拾行装了。天光明暗之间,画上的女子浅笑依旧。陈轲长长叹了口气,轻轻将画像取下来。“子言,你在那边好吗?我,我真想你。”陈轲喃喃低语,眼眶里,已止不住酸涩起来。“其实我真不喜欢这里。我想做个农夫,和你住在乡下,男耕女织,一起看日升月落。”说到这儿,他已不自觉得哽咽起来。紧紧将画卷贴在胸前,好一会儿,他才勉强止住背部的抽搐。可能好久没有表达这样的感情,他颓然坐下,紧紧按住自己的心口,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要跑出来。“不要再出来了。”他疲倦地抚住心口,伏在桌上,安安静静地睡在画像旁边。
今夜很静。月色朦胧,一袭青衫来到西厢前。守夜的侍女正歪在墙脚打盹。“小玉,回房去睡吧。”青衣人说道。“谁,叫我?”小玉似乎还没睡醒,眼睛刚张开,便又要合上。“丞相!”看到来人是谁,小玉不仅打了个冷战,睡意全无。“奴婢……”不知说什么好,小玉一时间僵在原地。“回房休息吧。”陈轲没有解释,只是加强了语气。小玉连忙站起身,深深鞠了一个躬,立即隐没在黑暗中。陈轲站在西厢房外,低声轻唤:“凌薇。”里面没有回音,仿佛人已睡着了。陈轲却毫不为意,继续说下去:“我要去长安赴晋王寿宴,明日动身。”话说完,陈轲调头便走。门却在此时突然开了。凌薇一身红衣,倚在门口。这红衣依旧非常鲜妍。月光下,凌薇的妆容精致,似是经过特意装扮。听到这句话,她只是重重的叹息。俏脸上没有一丝吃惊:“你要走了?”“是的。”看见如此动人的女子,陈轲也没有丝毫诧异:“我要走了。”“好好照顾自己。”红衣女子认真想了想,终于说道。“再见。”陈轲没有回头。
清晨,一辆玄色的马车从汴京缓缓驶出。马车并不大,装饰并不华丽。但护卫它的,却是一队大内骠骑侍卫。马车的帘幕低垂,掩住了车内所有的秘密。没人知道,当朝丞相大人已经乘着这辆并不起眼的马车,离开了京城。
一路西行,天地浩渺。尘土陌陌,黄沙飞扬。高大的山脉上,少有树木,只有略显苍黄的蓑草。山顶上横卧着许多土石,在烈烈西风中摇摇晃晃,仿佛下一记得就不在原地。远看,天地一片荒芜,茫茫然都是荒凉的景色。陈轲不由一声长叹。不久以前,这里也是沃土千里、人烟稠密。可唐末的动乱,却让这一切化为焦土。烈火、鲜血、眼泪,都埋葬在这里。虽经本朝几代经营,却依然无法回到原来的水平。一道疾风吹过,官道的黄土立刻翻滚起来,直扑面门。强烈的泥土气息直冲口鼻,陈轲赶紧放下了门帘。
路虽漫长,终有尽头。晋王府就要到了。
当今天子胞弟要开寿宴了,排场一定大得很。长安城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纷纷。其实,早在数日前,王府上上下下已经忙得不可开交。王爷的寿宴,向来都是王府举足轻重的大事。
长安城内热闹非凡。与外面的荒凉形成极大对比,长安城简直就是另一个汴京。外郭坚固,守卫甚多;内城繁华,建筑紧密。酒旗、招幌在清晨中迎风招展,青石板铺成的道路宽敞而结实。虽已是清晨,城内已是相当热闹了。炊饼的香味从屉上飘出来,卖菜的小贩也在放声吆喝。走不出几步就有一个卖风筝的,花花绿绿地摆了一架子。几个小孩围在风筝前,七嘴八舌地议论哪个风筝好看。这些孩子大概是去学堂的,一个个还背着母亲手缝的书包。现在,他们完全沉浸在这一堆好玩的物事上,哪里还记得其他?陈轲正要出声喝责,只听一个好听的女声传过来:“小顽童,还不去上学。小心迟到了挨先生板子。”孩子们一听这话,顿时慌了神,“呼”地跑了个没影。这女子慢慢转过身来。身着一套青布道袍,女子的目光转到这边,嫣然一笑。
“你怎么来了。”陈轲微感诧异。“你去作画,我自然是去题诗。”道袍女子转过头来,赫然就是芝兰台的大才女兰泪。陈轲既不答话,也不看这个自己爬上车来的大才女,只是继续观赏帘外的风光。这些,似乎都比帘内的美人好看。
马车加快了速度在街上急驰。车内也颠簸起来。兰泪“呀”一声,整个人扑进陈轲怀里。颠簸并不大,可兰泪似乎受了惊,用双臂将陈轲紧紧环住。陈轲突然笑了:“难怪凌薇打你。”伸出一只手来,将兰泪双手一带,兰泪便坐在了地上。“你会武功?”兰泪大惊。陈轲并不回答,只是喝令马夫停下。“我不会带你去晋王府的。”陈轲道。“为什么?我是皇上特派的尚礼女官。职责就是向晋王祝寿。”兰泪面有得色地说完,缓缓坐回陈轲身边。“现在已经不是。尚礼女官由天下第一才女余幼微担任。”陈轲的脸色还是没有丝毫改变。兰泪却已面如死灰:“她不会答应的,她向来……”陈轲并不等她说完:“她向来对这种事不屑。可这次却是晋王寿宴……你,可以下车了。”
晋王赵哲和余幼微十年前就名动京师。都是琴艺双绝、才貌绝世。余幼微对此本来十分不屑,但众人鼓噪,遂于晋王约下日期,比试琴技。两人在高台斗琴甚久,观者甚众。可最后还是胜负难分。经此一役,《广陵散》和《汉宫秋月》成为学琴人必仿之名曲。比试完毕,余幼微终于放下心中的倨傲,回望晋王。这一望,却种下了终生的相思。神女有意,襄王无情。空有一腔相思,化为汉宫秋月。这一段因缘,虽不为大众熟知,却令无数人嘘唏不已。
余幼微这一次过来,恐怕不是为了尚礼那么简单。陈轲望着庭院里那一树鹅黄的嫩芽。昨夜一场小雨,枝头的嫩芽显得更加翠绿。天宇湛蓝如洗。余幼微应该快到了。明天既是晋王生辰。这个驿站离外城并不远。驿道上,一辆冰蓝色的马车缓缓驶来。马车小巧玲珑,一望便知是位女子所乘。虽然少了些叮当珠玉,却显得更加清新脱俗。只是这雕梁画栋、无比精致的马车,又怎能穿越千里而纤尘不染?
轿帘掀开,一支素手首先探了出来。一股幽香随之传入众人鼻中。香味极为幽远,不类脂粉,却又极为浓郁。虽浓郁,众人却丝毫不觉浓烈。只觉暗香疏影,美不胜收。一个面罩轻纱的女子从车上走下。那女子走得不慢,却婀娜至极,仿佛正在翩翩起舞。众人不由屏住了呼吸。她却不看众人,径直走向树下的陈轲,“幼微见过丞相。”声音虽然动听,却有些冰冷,但在众人看来,却依然十足的诱惑,来自雪地的诱惑。她缓缓摘下面上的轻纱,众人终于得以一窥真容。
此女眉目如画。一双剪水秋瞳,五官精致地点缀在俏丽的脸上。身材匀称修颀,当真宛如仙子。只是一张俏脸却如披冰雪,连眼神,都散发出冬天的气息。众人不由叹息。千金买一笑,恐怕这女子的笑靥,连千金也买不了。
陈轲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也不言语,径直走向馆内,仿佛熟稔多年的老友。余幼微微笑着点点头,跟着他走过去。这一笑,仿佛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众人还在回味这个微笑,眼前一花,伊人早已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