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惊梦之晨
浸血的记忆，总是会重现于记忆深处
天空与城市正在崩塌
有人救人，有人杀人，火光燃起
不，那不是人
我在哪里，我还活着吗
大家还活着吗
活着……到达……希尔斯布莱德
暗绿色的天空沉下来，没有太阳，重重密林如海般绵延
有人在远方呼唤
必须逃走，但是……无力站起
“哇啊！”
当范海辛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时，卧室里的小挂钟正好敲了四下，细微清脆的钟声，在黑暗中悠悠回响着。
从时间上说，天还没亮。不过，在位居地下深处的幽暗城，讨论白昼或夜晚毫无意义，唯一有意义的，只有时间。
“嗯……可恶”范海辛不耐烦地嘟哝着，用枯瘦的手擦着额头“最近是怎么了……老是做噩梦”
范海辛的手伸向床头柜，想要喝一杯水，摸了几下，却没有摸到。房间里完全伸手不见五指，浓密得似乎液化了的黑，裹挟着同样液化了的寂静，将他重重包覆。窗外尽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整齐的步伐和口号声，那应该是城卫军部的早操练；魔法工业区里，奥能精炼场和提瑞斯法熔炉还在通夜不歇地运转，炉顶巨大的法力漩涡在远处缓缓旋流，散发出明亮却妖异的冥紫色旋光，给半座幽暗城覆上了幽茫的雾霭
除此之外，还是无边的黑暗和寂静，宛如世界的原初。那一点熹微的声响和光亮，反而将城市的黑暗调配得更加浓郁。
范海辛坐在床上，触摸着身边流淌奔涌的黑，顿时感到不可名状地压抑。他揉了揉眼睛，烦躁地踢开被子，从枕头下抽出自己的魔杖，轻轻敲了两下，房间里顿时注满了青色的光，借着魔水晶的青光，范海辛伸手点亮了房间里的魔晶石吊灯。
看来是由于屋主人的习惯，魔晶石吊灯发出的昏光仅可辨物，但至少大大稀释了屋内的黑暗。卧室并不大，却被装得满满的书箱和书柜塞得密不透风，除了有窗户的采光墙之外，剩下的三面墙壁已经淹没在了书典、卷轴和图纸的海洋里，还有许多放不下的书籍杂乱地堆置在床头。很多书籍已颇有年头，和同样古旧的书柜一起，呈现出日落般的时间的昏色，却难掩其厚重如铜的质地——总之，如果再算上屋子中间那座大得和房间不成比例的厚木研究桌的话，这间“卧室”给人的感觉，就是一座随时游荡着古怪的老学者，让人仿佛回游到上一个世代的魔法图书馆。
此刻，仿佛浸泡在书海里的范海辛，正敏捷地穿好衬衣和长裤，翻身下床，顺手将放在枕头边上，已经快被翻烂的一本《达拉然全史》，小心地归置到书架上。然后走到研究桌旁，拉开抽屉，从抽屉里抽出一卷发黄的魔法卷轴，卷轴上清晰地印着一个恶魔五芒星。
“Azehudf，sufiuriily，sdopai，katuukkke！谨遵吾之所指！”
一道亮绿色的光芒闪过，桌上渐渐冷却变暗的恶魔法阵中间，正蜷缩着一个睡的正香的小鬼。
“喂，懒鬼！”范海辛伸出手去，在小鬼的尖鼻子上用力弹了一下“起床了！”
“噢噢~~主人，您这么早叫我干嘛啊，”小鬼卡图克清梦被扰，不满地尖声叫道“我是不介意您使唤我，但是您好歹也看看时候吧。”
“别吵啦，吵醒邻居你负责啊？”范海辛说“帮我整理一下卧室，今天我得早走”
小鬼揉揉脸，轻捷地跳到研究桌中间，一边苦着脸嘟嘟囔囔地抱怨着，一边还是在熟练地收拾着桌子。
“我先去洗漱，书桌上最下边的三幅图纸，帮我放到我的公文夹里，谢啦。”范海辛无奈地笑着说“好啦好啦，别一脑门子的官司，待会给你吃点心！”
“真的吗？主人最好了！”
范海辛站在洗脸台前，难以置信地盯着镜子里的那张干枯清癯，呈现出可怕的死灰色的脸庞，变成这样已经好几年了，但是每次面对镜子时，他都会怀疑里边的人和他的关系。
幽暗城的自来水极冷，大概因为是从更深处的深水源抽取的，但是范海辛非常喜欢寒水洗脸时那种透肤彻骨的冰冷，因为这种感觉尤其鲜明地告诉他：他其实还活着
没错，我还活着啊
但是，以死者的姿态而活，到底是不是活着呢
范海辛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但是，他至少记得，当年逃出达拉然屠城的血火时，自己确确实实还是一个才二十二岁的年轻人类，然后，在经历了大段大段空白的过去之后，几年前的一个晚上，在丧钟镇后山里那个晦暗阴森的墓穴里，他发现，自己已经是一具干枯腐坏的丑陋尸骸。
然后，一个和那座墓穴一样阴沉的掘墓人，告诉他，他已经不再是人，而是“被遗忘者”
被遗忘者
几年了，范海辛还是没有参透这个词语的意义
但是，那确实是一群活在生与死、夜与昼的夹层之中，栖居于地下深处的黑城之内，一度被世界和历史都遗忘了的人们。
无论怎样，活着就好
想着这些的范海辛，从洗脸池里捞出毛巾，用力擦洗着脸和脖子，似乎想把脑子里烦人的想法一起擦掉似的。当他接了水开始刷牙时，他闻到了早餐咖啡的香味。小鬼卡图克已经帮他拾掇好了卧室，准备好了外套，甚至用魔火帮他热好了一盅提瑞斯法苦咖啡。
“啊，谢谢你啦，卡图克”范海辛刚刚坐到客厅沙发上，小鬼就欢快地跳到了他的肩膀上，“拿去吃吧，这可是上好的恶魔之能哦，别噎着了”
范海辛一手端起咖啡，一手引导出了一小团暗绿色的魔焰球，顺手扔给小鬼，小鬼欢喜地接住那团魔焰，一下子吸进了口鼻里去，然后满足地趴在沙发上，满脸都是“这辈子值了”的表情。
“唔……嗯嗯……谢谢主人”
范海辛笑了，他还记得，当年还在达拉然术士学院的时候，主讲恶魔控制课程的那位老教授，和他们反复唠叨的一句话：
作为一名术士，永远要好好对待你们的使魔们，他们会是你们一生的朋友
正因为范海辛深刻地铭记了这句话，所以到现在，在范海辛看来，使魔们之于他，与其说是血订魔契强行规定的主仆，不如说是能够坦诚相待的一群人生朋友。
没错，朋友
范海辛半躺在沙发里，嘴里一边嚼着一整块奥特兰克冷酪，一边在脑海里反复打磨着这个词语，双眼却凝视着正对面客厅墙上挂着的一幅大照片，沉入冥想之中。照片是黑白的，在淡黄色的灯光里微显老旧，照片里，一群身着法袍的年轻人欢快地站在草地上，脸上洋溢着浸满了时光的笑容。
这是在你的身上找到的——那个阴沉的丧钟镇掘墓人，这么说，
谢谢，他们……是我生前的朋友——想跪在地上痛哭一场，却发现自己已流不出泪水的范海辛，这么说
这么想着的范海辛，轻轻端起咖啡杯，向着照片默默致意
朋友们，早安
“主人，话说您这几天还真是忙的很啊”小鬼的话把范海辛从冥想中拉回了现实“还是你们研究所的事儿么？”
“当然，别提了”一说到研究所，范海辛本来柔和的表情顿时覆上了一层阴影“所里上上下下，都焦头烂额的！”
“还是您说的那个什么‘香菇能量’试验啊”
“你听哪去了，是‘上古能量试验’，前天一阶试验就出事儿了，昨天所里乱得和马蜂窝似的，我们几个一级研究员被头儿抓去训了好久，还全所下了封口令”范海辛说着，表情越来越纠结“这种危险试验，一开始就不应该搞！不知道上边的人是怎么想的。”
“主人您没事吧？”
“当然没事啊”范海辛指了指自己的左胸“有这玩意儿在，这种危险还伤不了我，我还救了两个工程师呢”
“那您也要小心啊”
“放心好了，你的主人早死过一次了，命硬着哪！”范海辛喝完最后一口咖啡，从沙发上站起来“帮我拿外套，我准备要去所里了。”
小鬼蹦跳着进了卧室，很快拿出外套——幽暗城皇家魔法研究所的制袍，帮范海辛穿上。这是一件很普通的开领式学者袍，纯黑魔纹布的底料上略微绣着一些学者风格的花边，左胸口处，镶挂着一枚刻绘有法师六芒星，象征魔法科学的银色小齿轮——尽管这套制袍不能和皇家修道院华贵的祈祷袍相比，但是范海辛就是喜欢它的朴素、严谨、无华
就像……他自己
“笃笃笃！”就在范海辛正要穿好外套时，门响了
有人在凌晨五点三十分敲别人家的门
当范海辛满腹奇怪，正要询问敲门者是谁时，小鬼已经抢先一步跳到门口，从猫眼里窥视着。
“主人，是您的同事古德曼先生来访！”
“古德曼？？”范海辛这次更加奇怪了“他这么早来我家干什么？”
没等范海辛迅速地想出一个原因，小鬼就已经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位身披蓝色法师袍的血精灵，一头束在脑后还几可及背的银白色长发特别醒目。他算是范海辛在研究所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虽然已经做到了研究所的首席研究员，论学术官职还比范海辛大一级，但是由于这头银发和血精灵一族特有的端正五官，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整天蹲研究所搞魔法科学的技术学派法师，而更像是一个人气歌手或演员。
奇怪的是，古德曼一只手还是提着平时的公文夹，另一只手却拿着一份看上去崭新的报纸。
“古德曼，早上好……”范海辛将古德曼迎进屋里，顺手关上门“你这么早来找我，还拿份报纸，究竟怎么了”
确实很反常，古德曼自己应该也这么觉得吧
“范海辛，你先看看这个！”古德曼把报纸放在茶几上“看完我再跟你细说”
范海辛满腹狐疑地抓起报纸，打开，报纸是幽暗城主流媒体之一的《被遗忘者之声》日报，散发出一种明显的新油墨味，再一看日期，报头上印着：部落纪年029年8月11日
范海辛瞟一眼日历，心中一动：这不是今天的报纸么？
凌晨五点三十分的本日日报，很可能是从报社直接拿出来的发行前的报纸，范海辛记得，幽暗城由于“天亮”较迟，早报都是至少八点半才开始发行的。
那么，这份提前了三小时的报纸究竟是……
古德曼似乎猜到范海辛在想什么了，说：“这就是我从报纸印刷社的印刷机上拿的，你看看一版简讯里那篇新闻，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范海辛翻到一版，简讯栏里，赫然印着一篇不大不小的新闻：
皇家魔法研究所近日发生严重实验事故
（本报讯）据可靠消息，位于本城魔法区的重要科研机构：幽暗城皇家魔法研究所，于8月9日发生严重实验事故，造成多名工作人员受伤。研究所附近居民皆声称当日确有不明震动及巨响从研究所传出。
据悉，此次试验事故有关情况及原因尚不明确，但已引起研究所周边居民不安，但魔法研究所至今尚未有任何形式之官方回应，本报将继续对此事件予以关注。
范海辛读着报纸上这篇语焉不详的报道，心中一沉，眉头很快纠结到了一起，昨天副所长对他们的警告似在耳边：
“你们都听好了！回去给我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改进方案，我和所长不想这种事情老是发生！还有，昨天的事情，你们都给我忘掉，绝对不能张扬出去！”
封口令
但是，本该就这么忘掉的事件，现在又确确实实地、张牙舞爪地出现在了一份日发行量达六十万份、在十几座部落城市都有印发点的主流报纸的头版
虽然只是一条简讯，但分量已经足够了
究竟发生什么了
范海辛从报纸里抬起头，对面的古德曼阴着一张脸，死死地盯着他说：
“这篇报道是我认识的一个报社编辑昨晚发现的，他马上就通知了我，所以我今天一早就去了《被遗忘者之声》印刷社，从印刷机上拿下来的。”古德曼说“然后就马上来找你了”
“本应该被封存的事件莫名其妙地公开了，很奇怪……毋宁说是诡异，对吧？”范海辛字斟句酌地问
“对，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止是这篇报道了，而是……所长让我查一下，到底谁把这条消息传给报社的？”
“也就是说，你受命内部调查？”范海辛乜斜着眼看着古德曼“这就是你这么早来找我的原因？”
“不，我来找你是别的事，但是和这事很有关系，而且，这些事你知道最好”古德曼压低了声音“我昨天晚上就把这条报道的事和所长副所长说了，他们当然是大发雷霆，但是也没办法，毕竟咱们管不住报社啊。但是——我那个报社的朋友告诉我，这条消息，是有人投寄了一封匿名信告知报社的”
“等等……你说是匿名信？”
匿名信？
莫名其妙的事情又多了一件
“没错，而且似乎没有经过邮箱，是……直接放在了主编的书桌上那种，里边似乎还附有事故现场的照片什么的”
“怎么会这么快？事故是九号下午发生的……也就是说，有人在事故一发生之后就向报馆投递了消息，然后收到消息的报社十号去采访，得到居民们的佐证，最后于十一号的早报上刊登出来了，可是，这个告密者为什么要把这么一件事捅出去呢？”
“谁知道啊？而且就算是要我内部调查，又能查出什么来呢？研究所里人多嘴杂，这种事就算下了封口令，穿帮也是迟早的事情，但是既然被揭露了，也只好将错就错了。”
“将错就错？你……什么意思？”
“你不是负责试验方案的主要改进工作吗？我就是想来和你说说，我们一起去劝劝所长，这个试验，能不能……停止”
“停止？”范海辛心下一惊“你是说……试验中止？”
“没错！我上个月就向所长和总工程师说过，这次试验实在太危险了，从一开始就不该进行的，但上边的人还是下了命令，要求开始试验。”
“那是刚刚决定试验的时候吧，你和所长还在办公室里吵了一架哪，大家都知道的”
“本来发生了前天的事故，按理说也得暂停试验至少一周，但是所长却下令封口，然后让你负责改进，我昨天就想找你商量来着，结果一天没见你的人，问别人也不知道，只好先放下了”古德曼的眉头皱缩在一起，可见他心中异常的担忧“但是，今天看到这篇报道，我就决定了：既然现在事情被人抖出来了，我反而觉得，再深入调查是谁去抖的也没意义，我只想……借这个机会，和你一起去建议上边终止试验！”
“终止试验……是吗？”范海辛想着，突然笑了“古德曼，虽然你我的出发点不同，但是，结果却常常殊途同归，你知道吗？”
“你什么意思？”这下轮到古德曼奇怪了
“走吧，我们先去研究所，我会和你一起去见所长的”范海辛起身，拿起自己的公文夹“至于原因嘛，等到了研究所你就知道了！”
“既然这样，那就先去研究所，路上我们再详细谈谈，我的车就在楼下”
“走吧，现在快六点了,卡图克，看好家哦”
“好的，主人再见！”
六点十分，幽暗城中心区外环
范海辛坐在爆缸牌地精摩托的折叠式侧厢里，就着魔杖的亮光看着手里的图纸
摩托车像一艘渊海之上激浪的孤船，沿着宽广的幽暗城皇家外环大道，向城市东北方的魔法区疾驰而去，明黄的车灯分水一般分开前方重雾的黑暗。皇家大道两旁，除了昏暗的街灯，就是死寂的哥特式建筑和街区，全都泡在永世不明的暗夜里。偌大的街道上一片空寂，偶尔有提着灯盏的城卫兵沿路巡逻，除此之外再无人迹。建筑全都是毫无生气的冷色调，树木般密密地排成黑色的森林，却看不见一点灯光或爝火，无数深井一样的窗户朝向街道，空洞地凝视着这两个横渡暗河的人。
虽然住满了人，却没有丝毫人的气息。此时的幽暗城，与其说是一座城市，不如说更像一座庞大幽深的废墟
放逐了阳光也放逐了自己，没有白昼的永夜之城，在黑夜以远静静咀嚼着自己的岁月。此时拖着一溜光迹越过城市的两人，反而像是打扰了幽暗城暗夜的不速之客了。
“我很不想在城顶大灯打开之前就上路的”古德曼坐在驾驶座上说“这幽暗城，真不是一般的阴森！”
“那当然，这里自建城以来就没见过天日，非要说的话连东瘟西瘟都不如，也不知道女王怎么想的，居然把首都建造在了地下深处，这也算是世界一大建筑奇迹了。”
“唉，还是家乡那边好，整天都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的。”
“嗯哼，可不敢恭维哪，我上次去的时候太阳晒多了，结果回来直接脱了一层皮”范海辛笑着说“我们这些死人，还是蹲黑屋比较好”
“反正啊，我一升上大法师职称，我马上就回银月城去。”
“你现在不都是首席研究员了嘛，要在前几年，这个职位的要求就是至少得是高级职称。但是你算是强人啊，没当上大法师就成了首席研究员的，也就你这个技术狂人了吧”
“哼，你还真会给人起外号，我要是狂人，这次这个试验就不会这么瞻前顾后了”古德曼的笑容，在摩托车的光影中，显得特别无奈
“绝对不行！”魔法研究所所长别西卜·玛门还没听完古德曼的话，就从他的座椅上跳了起来，拍着桌子大声说道，他那张本来就有些胖的兽人脸怪异地挤到了一起，看上去不像个兽人大法师，反而像个正和人激烈讨价还价的老地精
“终止试验？古德曼，你也算是我们魔法研究所的老兵了，如果是别人这么说也就罢了，你怎么能提出这样的建议？”
别西卜所长看来是真的生气了，兽人强大的胸腔共鸣震得范海辛的耳朵都在嗡嗡作响。其他的研究员和工程主管们都用微妙的表情看着古德曼，说不清是敬佩他，还是纯粹是幸灾乐祸。
“可是，所长大人……”古德曼抬起头，不甘心地还想争辩几句“昨天出了那样的事，现在又被不知道谁给透露出去了，而且所里也有人受伤了。若不终止试验，查明原因，不管是舆论还是上峰，我们恐怕都交代不过去啊。”
“所长，你先消消火”别西卜刚要再说，一直坐在旁边的座位上，默不作声地啜饮着雨燕草茶的副所长兼研究长官海德·吉基尔突然站起身，推了推脸上的银框眼镜说“古德曼，我问你，你……应该知道这次试验的上峰是谁吧。”
“知道，是……军方”古德曼脸色开始发白了，费力地吐出了这个似乎很重的词。
“那么，如果我告诉你，我们并未收到任何形式的试验中止命令，你认为我们执行委员会应该如何处置？”
语气平静如水
但是比所长的怒火还要让人毛骨悚然
“呃……应该是继续试验，并可先于命令，于必要时……采取必要之管制措施……确保试验可以继续进行”
范海辛知道，这是当年军方和皇家议会给予魔法研究所的“第五授权”
但是，说是授权，怎么看都是强制的命令
“既然你知道这条授权，那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看到古德曼似乎还不死心的样子，范海辛偷偷地拉了拉他的法袍，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
“没……没有了，抱歉，副所长大人”
古德曼脸色苍白地坐下了
别西卜所长斜眼看着古德曼，喝了一口水，语气稍转和缓地说道
“古德曼，我知道，发生了昨天的事故，你和所里同事们有所担心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呢，越是这种时候，越不应该有这些想法，既然事故发生了，我们就更应该努力让试验成功，算是‘戴罪立功’嘛，要是这种时候畏首畏尾，那我们才真没办法交差了，你明白吗？”
“是，大人。”
“另外呢”别西卜所长从桌上的文件盒里拿出一份报纸，啪地扔在桌子上,脸色突然变得难看无比“今天的早报大家看过没？很好看，咱研究所上大报纸的头版新闻了嘛。”
海德副所长锐利的目光穿透镜片扫视全场，似乎想要看穿在座的每一个人。
会场一时陷入了异常压抑的寂静
“你们都看了吧，我们研究所也有些日子没上报纸了，这次也算又出名了一次啊，”别西卜所长咬牙切齿地说，一手又把报纸给抓了回来“让我再给你们读一遍吧！嗯‘据可靠消息……幽暗城魔法研究所，于8月9日发生重大试验事故，造成多名工作人员受伤……’”
别西卜所长黑着脸读完，直直地盯着大家，会场又鸦雀无声了
“不得不说，消息倒是挺准确的”海德副所长不怀好意地开口了“总之，执行委员会昨天晚上就知道了这条新闻的存在，今天早上我则亲眼看到了它，它蹲在那里，就像在嘲笑我一样，你们谁对此有什么说法吗？”
古德曼再一次站起来说道：
“两位大人，据我在报社的朋友提供的消息，这条新闻是有人向报社投递了匿名情报和相关确实的证据才最终刊登的，就在……昨天早上。”
“哟，挺快的嘛，”别西卜所长突然愤怒地一拍桌子，面前的茶杯也跟着跳了一下“你们都给我听好了！前天参与试验的人都在这里，也只有你们知道试验事故的事，如果说有个长舌头的家伙跑去给报社递这个消息，也只能是在座各位中的一个，或几个！”
所长本就长得不善的兽人脸，正呈现出一种无比阴暗的表情，看上去异常可怕
“这种泄密行为，就是严重的渎职和破坏行为！如果那个——或那群泄密的人主动来找我承认，执行委员会还可以内部消化这件事，就算做……促进舆论监督了。但是如果是让我揪出来的，那么对不起，就给我滚出魔法科学界吧！就像两年前的那几个人一样！”
全场悚然
这还是两年前那个沉稳应对的所长吗？
海德副所长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用阴鸷的眼神细细扫描着每一个人，就像一尊复仇之神。
“还有，关于这件事的详细情况，还有今天这次会议的内容，回去之后通通给我烂在肚子里！幽暗城军方的代表马上就要来了，如果这些可恶的流言再莫名其妙地传得满天飞，这个房间里的人，就一个都别想跑掉！听见了吗！”
“是！大人！”
“那好，先散会，各自返回工作岗位，准备明天重新开始一阶试验。”
“遵命！”
“军方代表下午就来，各位请好自为之”别西卜所长似乎无意地瞟了古德曼和范海辛一眼，最后说道“做好自己该做的事、知道自己该知道的事就行！散会！”
“范海辛，你怎么不说话？”古德曼坐在一号研究室的资料堆里，一边貌似认真地看着桌上的魔法图纸，一边问坐在对面同样貌似认真地读着一本《魔法工程手册》的范海辛。
“你说呢？开过那种会，任谁都会沉默一会儿吧”范海辛放下书，走到窗前看着外边“不过，我不得不说，今天所长和副所长还真吓人哪。”
“你也这么觉得吗？可是吓死我了哪，都冒冷汗了，我得听听音乐压惊。”古德曼说着走到墙角的魔法留声机旁，揿下按键，留声机里传出了激昂的交响乐。
音乐中，古德曼站起身，也走到窗户旁。
“好了，现在没事了”古德曼露出了奇怪的笑容，压低声音说“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你是不是想问，我今天为什么没有发言？”
“这个我不用想。以你不做无用功的性格，那种情况会起来撞枪口才怪。”古德曼笑着说“再说了，你刚才去所长办公室应该就是去报告你的改进意见了吧，结果呢？”
“明知故问！上边的那种态度下，所有的危险信号和改进意见，都只能成为他们坚持试验到底的理由。”
“但是你发现没有，今天所长和副所长的态度很反常。”
“你是说……”
“可能是我想多了，但是你看这几天以来，先是强行开始的危险试验，然后是试验事故，再是莫名其妙的泄密事件，再是上边不顾一切要继续试验的态度，还有所长直接叫着要内部调查是谁泄的密。这里的每一件事，单独来看都是非常严重或反常的，偏偏……还是在几天内接连不断地发生，前几天我还没想到这么多，刚才仔细一想，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些事件……有点……怎么说呢……”
古德曼又皱着眉头，看来是在努力寻找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诡异，对吧”
“没错！就是诡异！”古德曼恍然大悟地说“我一直讨厌巧合之类的说法，但是非要说它们有联系的话……更让我觉得讨厌”
“不，不是讨厌，应该是……不安”范海辛盯着古德曼，一字一顿地说
古德曼的脸转阴了
“你想说什么？”
“你还记得两年前那件事么？”
窗外，城顶的人造太阳大灯已经调节到了下午三点的角度，一束没有温度的伪太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屋里流淌着微凉的光晕
一时间异常安静，除了留声机里还在激昂着的交响乐
古德曼的脸色更阴了
“当然记得，是两年前的6月间发生的嘛，我记得是有人在研究所里进行某种被绝对禁止的危险试验，结果事件败露了，还牵连了不少政府高官和高级科学家，我当时……还只是个首席研究员助理”古德曼又自嘲似的补充了一句“要不是那次事件让我的上司强迫辞职了，我现在也还是个助理哪。”
“你的记忆，只是当时向外界公开的事件部分吧，你再仔细想想，那个发生在事件前夕，曾经下了最严缄默令的事……”
“你是说……”古德曼死死地盯着地面“匿名信泄密？”
“对，泄密的那一部分和这次的事一样，两年前也是有人向报社投递了匿名信，当时所长表面上说是谣言，实际暗地里开始了内部调查，结果查出了真相，最后不是由军方接管了研究所整整半年吗？现在的地下五层……就是那个时候封锁的！”
“你不会是想说，这两天的这些事，会变得和两年前一样？”
“不，只是我有这种感觉罢了，其实连感觉都不是，只是下意识地把相似一点的事情放到一起去想了。不过肯定是我想多了，现在大体上还一切正常不是吗？”
“嗯……这么说……也对”
古德曼的脸色终于放松一些了
“哎，你也别想那么多了，就现在的情况看来，这也就是个稍微严重了些的突发事件罢了，只是你太敏感，过多地看见了其中的反常因素而已。有时候啊，太敏感反而会让本来正常的世界被搅乱，反而是自以为发现不正常的人才导致了真正的不正常哪。”
“哦哦，可能是这样吧”古德曼敲着头，似乎正在努力地思考着，但脸色已经阴转多云了。
“至于今天所长那种态度，我看呐，很可能是受到上层的压力了，否则他也不会那么急于开始试验和找出泄密人，连我从试验本身提出的问题都听不进去”范海辛说着，拿起窗台上的茶杯呷了一口“我看啊，明天还是老老实实的做试验吧。”
古德曼转身走到墙角，伸手关掉了留声机，激昂的交响乐停止了
“话说回来，范海辛，你散会后给我的那些资料，你给所长看过没？”
“当然啊，可他居然还很高兴的样子，说这才是试验价值的体现，让我们几个赶紧改进啊，结果是又累了一个上午，午饭都没吃！”
“你确定你的数据是准确的吗？”
“废话，昨天上午你找不到我的时候，我就是蹲在地下四层的黑坑里测试了四个小时啊。我的魔法技术，你还信不过？”
“这才是最让我纠结的一件事，所长也是奥格瑞玛魔法界来的老前辈了，看到那种数据，怎么还会想继续试验？”
“我怎么知道，大概是科学家的小宇宙燃烧了吧！”范海辛显然不想再纠结了“咱也别胡思乱想了。”
“嗯……”
两人看来都说累了也想累了，各自往座椅上一靠，再也不出声了
直到敲门声传来
“古德曼先生！古德曼先生！”
“来了来了！”古德曼向门口走去“什么事啊？”
门口是古德曼管带的一名见习工程师，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古德曼先生，这是执行委员会给您的”
“哦，谢谢了”
“是什么东西？”范海辛在座椅上懒洋洋地问
“是关于……军方代表的，军方的人要来了，这是全所通报吧，嗯……来头还真不小呢！是洛伦兹·静刃！”
“洛伦兹伯爵？女王的首席军事顾问？”范海辛有些吃惊地说“真是上层的人来了啊，这下……事情可有趣了”
“是吗？”古德曼看着文件，突然笑了起来“还有个更有趣儿的事哪，想知道吗？”
“别卖关子！”
“还有一位军方副代表，是幽暗城大议会一等军事议员，城卫军高级参谋官……”
“嗯？”范海辛直起身子“我怎么……听着耳熟呢？”
“……银月城世袭‘天行者’之阿瑞斯·光誓子爵！”
“什么？”范海辛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是他？”
然后，他也笑了起来
“哈哈哈，这下事情就真的有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