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清晨第一道阳光刺进窗,易水寒便睁开了眼睛。
缓缓从床上坐起身,揉了揉还有些疼的前额,易水寒微微皱眉,随即运功将体内残余的酒精逼出体外,这才感觉清醒了许多。
嘴角咧开一个有些嘲笑的弧度,易水寒摇摇头,轻声自语道:“好久没这么醉过了啊。”
定了定神,易水寒轻声道:“进来吧,九郎。”
话音刚落,门便开了,一个黑衣背刀的男子慢慢走进屋子,回身将门又关上。男子走到屋子正中央便站定,面无表情的看着易水寒,一言不发。
这男子,自然就是九郎。
易水寒看着九郎,忽然道:“昨日那群人,后来没有来找麻烦吧?”
九郎眼神微一闪烁,道:“没有。”
易水寒点头,忽然一笑:“或许,我该替他们庆幸,幸好他们没有回来,不然……”
“不然,”九郎抬头,漠然道,“他们就没命了。”
易水寒起身,走到窗前,望向旭日,看着它缓缓升起。
而九郎,也看着易水寒,不再说一句话。
直到一刻钟过后,易水寒才转过身,吐出一口气,微笑道:“今天,是个好天气。”
九郎依旧不语。
易水寒失笑,摇了摇头,似乎也对九郎的少言寡语无可奈何。
脸上的笑意缓缓收起,易水寒轻声道;“我记得,冷月的后事是你处理的罢。”
九郎点头:“依照七哥你说的,我把冷月师姐葬在了你们认识的那个山谷里。”
易水寒点头,别过身,小心的将水寒剑背在身上,整个人站的笔直,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眼中的那丝神伤藏在最深处,转过身,对九郎道:“我们去看看她吧。”
九郎抬头,望着易水寒的眼睛,片刻,低声道:“好!”
一日一夜。
自从易水寒和九郎离开丰谷镇,两人就一前一后的走了一天一夜,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走。
这日午后,两人终于是在一个小山谷前停下了脚步。
易水寒忽然有些害怕,毫无理由的害怕,以至于使他足足的在这个山谷前站了好久,好久。
而九郎也就一直的站在易水寒身后,耐心的等待着。
易水寒就这么痴痴的站着,脑海中不断闪现出许许多多的片段,每一个都那么清晰,却又那么模糊,让得他想要抓住它,却怎么也抓不牢。
终于,易水寒绷得笔直的身体忽然放松,甚至有一些松垮,脊背竟有点弯曲,一步,一步,向山谷里走去。
一步,比一步沉重。
身后,九郎静静的跟着,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从谷口走到谷中,似乎花了易水寒一生的时间,让得他感觉好累,好累。
这个山谷很安静。除了溪水汩汩流动的声音,就只有易水寒的脚步声了。
远处山壁一脉的墨绿,谷中绿草铺就,俄而有不知名的野花夹杂其中,风过,有淡淡的苦香。
易水寒一面走着,心里忽然想起,那日自己重伤在梦中梦到的,不就是这里么?
一样的溪水,一样的山峰,一样的草地。唯一不同的,就是这里的溪水边,没有那个舞刀的伊人。
想到这,易水寒心中就一痛,一种被化玉刀剜剔的疼痛。
易水寒身子晃了晃,继续往前走。
前方,有两颗垂柳,柳条丝丝翠翠,随风轻扬,树上几只鸟雀扑翅纵跃,忽然一声呼哨,扑棱棱向谷外飞去了。
易水寒没有去看它们,因为他的眼睛,自从走进这个山谷,就紧紧的钉在了那两颗垂柳间的一座坟上。
那一座,平凡异常的坟。
易水寒终是走到了这座坟前。
坟上满是青青葱葱的野草,坟前竖着一块石碑,上面却没有一个字。
但易水寒却知道,这就是冷月的家。
也只会是,冷月的家。
注视了良久,易水寒张了张嘴,话一出口,却是这般的嘶哑晦涩。
“月,我来看你了。”
只这一句话,仅有的六个字,却仿佛掏空了易水寒所以的力气,这个曾经纵横江湖的剑客,双肩缓缓塌了下去,在坟前,踉跄的坐倒下来。
瞬间,双眼模糊。
易水寒那双本来晶亮的眸子,更多了一丝迷蒙的色彩。
九郎眼见着易水寒坐倒,左手刚伸出了一半,便又收了回去。
九郎紧抿着嘴唇,平日里满是冷漠的眼中,此刻竟泛出了一丝丝的潮意。
易水寒左手磨蹭着身前的无字碑,喃喃道:“月,两年了,两年我没来看你,你会不会怪我?你一定不会的,对不对?不论你对别人怎么冷淡,但在我面前,你永远都是那么温柔的,就像一团月光般……”
“这两年来,我好想你,月。你知道吗?每晚我都会望着天上的明月,心中想的念的,全都是你啊……”
“月,你知道吗?在我重伤的那几天,我梦到你在舞刀,就在这个咱们相识的山谷里。你站在溪水旁,尽情的舞着,身影依旧是那么美……”
“月,当时你为什么不让我靠近你啊,是怕我破坏你舞刀的兴致吗?”
“月,月……”
易水寒已经泣不成声,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江湖中任侠不羁的剑客,不再是好酒潇洒的浪子。
在这里,他只是个失去挚爱的男子。
曾经羞于说出口的软语情话,此刻却从易水寒的嘴角一串串的流淌而出,虽然杂乱无章,却情真意切。
易水寒抬眼,看着生满坟头的绿草,轻声道:“九郎,你知道吗,这种草只有这个山谷中有,你师姐给它起名字叫‘月光草’,因为每到晚上的时候,这种草就会泛出淡淡的清光,丝丝点点,就像月光一样。”
“你知道我和你师姐是怎么认识的吗?那是在二十年前了,当时我才十岁,当时我随师傅来这里练剑,一进谷就看到了一个小女孩在溪水边舞刀,一把翠绿的小刀握在女孩小小的手里,滑出一道道绿色的光芒。”
“我正看得出神,师傅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从今天开始,那个女孩就是你的小师妹,她的名字叫冷月。”
易水寒脸上忽然绽开一丝微笑,继续轻声道;“从那一天开始,我就和这个名叫冷月的小师妹生活在这个谷里。平日,她在溪边舞刀,我就在山旁练剑。渐渐的,我的剑法越来越好,那个在溪边舞动的身影也越见长高了。”
“终于有一天,师傅说要带我们出去了,当时的我雀跃不已,心想着终于可以离开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然而小师妹却恋恋不舍,不想离开这个生活了将近十年的地方。我不愿看到她伤心,就跟她说,我们有时间可以再回来的,你什么时候想这里的溪水野花了,我就陪着你回来。我到现在还记得,月她当时那惊喜的笑脸,仿佛是世间最美的百合。”
“而今,我又回来了啊,我的小师妹却永远都回不来了啊。”
易水寒轻声的诉说着,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再没有眼泪滴落,但那说话的声音,却让人莫名的神伤心痛。
九郎一直默默的站在易水寒身后,静静的听着易水寒诉说往事,一句话也没有说,但双手却紧紧的握着,指甲深深的卡进掌心。
日落了。
天色暗了下来,暗了下来。夜。
月光洋洋洒洒,泼向山谷,一片银光。冷月坟上的月光草泛出淡淡的清色的光,与月光交相辉映。
易水寒抬头,伸出手,向上托起,仿佛要把月光握在手中。
低头,易水寒轻声道:“月,我知道你是最爱这片月色的了,每晚只要有空闲的时光,你都会要我陪你一起赏月,饮酒。你看,今晚的月光多好。”
易水寒抬头望月,嘴里断断续续的诉说着和冷月的点点滴滴。
整整一夜。
易水寒断断续续的诉说了一夜,而九郎,就在他身后,也整整站了一夜。
翌日清晨。
天,终于亮了,月亮,隐匿在天边。
易水寒恋恋不舍的低下头,挣扎着起身,双腿僵硬的险些再次坐倒。稳住了重心,易水寒慢慢站直了身体,一步步向小溪边走去,身后,九郎亦步亦趋的跟着。
溪水很清,可以看到水底的碎石。
易水寒看着水面上倒影出的自己的脸,一张长满胡茬,沧桑憔悴的脸。
忽然笑了。
“我这个样子,月她都不一定认得我了罢。”
说着,俯下身去,双手舀起溪水,很认真的洗脸,梳头,然后又并手如刀,催动真气将脸上的胡子刮掉了,在看时,易水寒仿佛已经恢复成了当初那个俊朗的剑客,只是满眼的沧桑和嘴角的苦涩,是与当初,不同的。
回转色身,易水寒对着九郎道:“我是不是老了许多?”
九郎不答,或许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九郎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递给易水寒,道:“这是冷月师姐的化玉刀,现在交给七哥你。”
易水寒伸手接过,打开来,一把小巧的碧绿色刀刃映入眼孔。刀身翠绿欲滴,刀柄刻着花纹,丝丝缕缕,如同柳丝。
很漂亮的一把刀。
易水寒珍视的看了良久,将之再度包好,又递给了九郎。
九郎愕然的接住,易水寒微笑道:“这是当年月送你的刀,就是你的了。”
说罢,易水寒转身,张开双手,似要拥抱整个山谷。
九郎迟疑片刻,终是将化玉刀珍而视之的收回怀里。
片刻,易水寒收回双手,转过身,微笑着对九郎道:“好久没有想昨晚那样,一直不停的说话了。自从月她走以后,我就很少说话,惜字的程度简直可以和你媲美了。”
九郎听着易水寒小小的玩笑,嘴角扬起一个颇为牵强的弧度,算是回应。
易水寒向九郎身后望去,望向冷月的坟,轻声道:“本来我是想在这里结庐住上一段时间的,可我还有未了的事,未还的情。月,我答应你,一旦我的事情办完,就回来陪你,等着我。”
九郎默默听着,此刻才问道:“七哥有什么事情未了么?”
易水寒收回目光,看着九郎,忽然笑道:“告诉你也无妨。”
接着,易水寒将自己怎么与风萧萧相遇,如何与之比剑,一直到自己在西域遇见西门三笑江觅愁等等,最后重伤被万事空救回,一五一十的说给九郎听。
易水寒吐出一口浊气,道:“风萧萧虽然不是我杀的,可却间接的因为我送命,所以我必须找到那个身穿灰衣的男子,问个清楚明白。”
九郎静静的听易水寒说完,沉默片刻,只说了一句话:“我帮你。”
易水寒微笑,似乎早就料到九郎会如此作答。
九郎微微抬眼,道:“怎么,七哥信不过我么?还是我的本事还不够?”
易水寒摇头:“你的刀法是月亲自指点的,又参杂了我的剑法,如果不是深知你的武功路数,就算是我,现在要胜你也并不容易。”
微微思量了一会,易水寒点头道:“好吧,就由你。”
九郎依旧是面无表情,忽然道:“最近,江湖上,出了不少的事。”
易水寒一怔,问道:“哦?说来听听。”
九郎微微皱眉,道:“首先是七哥你与风萧萧的交手,之后不到一天风萧萧便被杀。其次,听七哥所说,你与江觅愁、秋澜交手时,两人也已重伤,这便更为蹊跷,何人能将这二人伤的如此?”
“另外,”九郎顿了顿,“我还听说,昌许城外的铁木庄在一夜之间,包括两位庄主在内,被人屠戮一空,无一活口。”
易水寒眉头越皱越紧,此刻更是大为吃惊,脱口惊道:“什么?”
九郎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这还不算,最令人震惊的,是这几件事所发生的时间,几乎相差不过三天!天下竟有这般的巧事么?”
易水寒倒吸一口冷气,问道:“知道屠杀铁木庄的凶手是谁么?”
九郎看了眼易水寒,沉声道:“据传,屠杀了铁木庄的人,是点剑山庄的四当家,北冥鹏!”
“啊!”
听到这,易水寒不禁一声惊叫,随后便不再言语。
片刻,易水寒才道:“不会是北冥鹏,他与铁木庄的两位庄主义气相投,号称知己,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九郎抬眼,沉声道:“人言可畏!”
易水寒身体一震,随机苦笑。
“那现在如何了?”易水寒问道。
九郎道:“现在,所谓的武林侠士,名门大派,正在集结,准备去点剑山庄拿人问罪!”
易水寒轻声道:“点剑山庄么?那个地方,是这些江湖人士想要抓人便能的么?”
易水寒抬头看了看天。
一片蔚蓝。
“看来,这个江湖平静的太久了,有些人已经耐不住寂寞了啊。”
最后留恋的看了一眼冷月的坟,易水寒一挥手大步向谷外而去。
“走吧,我们也去点剑山庄,凑凑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