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柔掏出手机,给苏黎打电话。反正苏黎父母很忙,不常在家,她临时跑过去也不要紧。
然而老天就是不肯放过她——苏黎一家都去了香港,要春节后才能回来。已经将近晚上八点了,她决定找个便宜些的宾馆凑合一晚,明天再想办法。
夜晚的街心,明亮刺眼的街灯,她坐在行李箱上开始打114查询宾馆信息,仿佛一辈子就那样坐着,这次却不等别人来接,她要自己去找栖身之处。
庄柔从不知还有这样的一天,自己去找路,胆怯而刺激。
她成功找到了一家便宜旅店。
拖着箱子七转八转,她按照地址拐进了一个菜市场,稍远还有个KTV,吵闹声很大。她费尽全力才找到一个小黑门,牌子在上面挂着,霓虹灯坏了一半。看来是这里。
居然没有电梯?她把箱子搬上二楼,累的脸色煞白,冷汗湿透了内衣。在前台说明来意,交了押金。服务生漫不经心的甩给她一把钥匙,她怯怯问道:“您不需要看我的身份证吗?”
服务生瞪着她,好像她是只火星来的青蛙。
庄柔忍不住又问:“刚才上楼时我看到一楼转角侧面有个小门开着,晚上会关的吧。不然……您知道,不安全……”
服务生咕哝一声,“你把房门锁紧么就好了呀。”
幸好房间还算干净,虽然小的像防空洞。庄柔怀念着以往住酒店时,光洁纯粹像玻璃的大理石地板,半个游泳池大小的浴盆,不想出去玩时可以在酒店里做个SPA,点份双层芝士蛋糕,要米其林三星级的厨师来她房间里做。
不管怎么说,她很累。
对她来说,搬箱子上二楼与长跑两公里只有一个区别——后者会让她死掉,前者大概不会。
她倦倦往床上一靠,闭上眼睛入了梦乡。
然而这小旅店远没有医院安静,她被惊醒了很多次,卷着被子缩在床上瑟瑟发抖。大概凌晨两点时,她第五次醒来,楼下有玻璃打碎的声音,好像有人在打架。不久,警车乌拉乌拉的开到了楼下。
她心狂跳,有警察来了……
屏息坐着,两个小时之后,终于安静。然而这觉再也睡不安稳,她一遍又一遍的做噩梦,看着警察把妈妈带走……曼瑶姐的眼泪,云意姐的尖叫……
云意姐……对了,还有云意姐啊……
庄柔迷糊着翻开手机盖,找到云意的号码,拨了过去:“云意姐,是小柔。钱用光了,这几天我可不可以住你那里?我明天过去……”
其实应该说“今天”,天都快亮了……
不知又睡了多久,庄柔被手机铃声吵醒。她接起来,那个习惯训斥的声音轰隆隆响起:“你在哪里?”
庄柔拂开眼前的乱发,抱紧枕头,把手机里火冒三丈的人压在床单下,不想理睬。
庄柔侥幸的安稳没有维持很久,门锁转动的声音像老鼠一样啃咬着她的神经。那锁已经锈到该上油了……
她继续做噩梦,北极熊闯了进来,还带着一头美国熊。熊们研究她几分钟,美国熊嘟囔,梁……我说过一万次了,手术后她恢复的很好,一晚睡不好不会死人……你对朋友的医术能不能有点信心……
北极熊没答话,但呼哧呼哧喘的很厉害。
庄柔翻个身,干脆连腿一起绕上枕头,让我再睡会儿吧……
美国熊又俯身看她,然后赌气的对北极熊说,好了,我回医院了……跟救护车一起。你自己守着她吧……你要是实在不放心,我给你留点东西……
手机闹铃6点30分准时响起,庄柔从床上弹起来,到处摸不到手机,却发现以铮在对面床上坐着,那神情好像吞下了一吨火药,想开始轰炸她。
庄柔第一反应是自己衣服还算整齐,然后就被以铮按回了床上。
“你有没有常识?睡醒后这样突然起身可能……”以铮把“猝死”两个字吞回肚里,咳嗽几声,开始解她风衣扣子。
庄柔见他身边摆着急救箱,连忙说:“我没事。你别……我说真的!”
以铮铁青着脸色停下了手。庄柔松了一口气,其实她很习惯被医生看自己的身体。对于大多数医生来说,身体只分活的死的,不分男的女的。16岁她住过一次院,治疗时上半身衣服全部被撩起,主治医师突然带着一群人涌进来,有男有女,一起盯住她的**——实习医生们需要观摩治疗。
那时她就明白了,人的身体只是个物件而已,它得发挥它的作用。而作为一个病人,她的身体甚至比正常人还有价值。那些人看着她一丝不挂的胸部、腹部、腰肢,露出专注的神色,如同观察实验室福尔马林试剂中腌肉一样的标本。他们听讲,看着医师拿仪器在她身上示范,他们做笔记,他们不会记得那个身体上面还有会皱眉的脸,里面还有跳动着的心脏。
从小到大一直折磨她的病痛并没有让她厌恶自己的身体,然而,那数次被“观摩”的经历却让“身体”变得彻底陌生起来。
是否因为这个,她才一直折磨自己,用以铮的话来说——自残?
但现在,她不想让以铮看,一点都不想。
想象着以铮也会用看标本的眼神来看她的身体,她觉得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