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柔怔住。不错,虽然她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在安璐每一次威胁她时都心悸。在虚幻的世界里她有两个分身,白昼,是晚晴,用淡然而旖旎的文笔写下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夜晚,是炽冰,为“夜炫101”的“**剧场”节目撰写广播剧,内容**暴力。
这如同她的两种人格,让一个沉淀善良,另一个承担悲伤,这个游戏她玩的渐渐上瘾,她已经不再知道自己是晚晴还是炽冰,她让这“两个”作者在网络上互相攻击,互相指责,就像撕碎了自己,我痛故我在。
然而,当一个人的游戏被另一个人知道、利用,后悔晚矣。晚晴和炽冰的人气都很高,这得益于她们的互相攻讦。用现在的语言来说,这是什么?炒作?她的名誉会毁于一旦。
“最后劝你一句,自己做了恬不知耻的事,就不要立牌坊。”安璐恨恨道,“我真是不明白,苏黎的机会多的是,没了这一次还有下一次,你居然用命帮她?你的命有这么不值钱?”
庄柔定定看着她。“安璐,你错了。一个人,只有他肯舍命帮那些他珍惜的人时,他的命才开始值钱。我是……”她眼神霎时朦胧起来,语气凝噎,“我是懂的太晚了。”
安璐觉得她有些诡异的可怕,清了清嗓子,冷哼一声,如孔雀一般昂首阔步的穿过大厅,走入楼梯。高跟鞋笃笃的声音敲击的庄柔一阵头痛,她扶着栏杆蹲下去,眼前发黑。
半晌,眼前出现了一只手,她小心的忽视它,因为第一感觉告诉自己,是梁以铮。
直到她看到那双熟悉的NIKE球鞋,貌似很长时间没洗过了,她在男生宿舍楼的窗台上看到过它们,总是在窗台上晾着。一直纳闷,怎么总在洗还总是洗不干净?
“起来吧,还要我伸手多久啊?”
陆年羽看她慢腾腾的不接,不耐烦的将她一把拎了起来,酝酿了一路的火气还是一点都发不出来了。她实在太苍白纤细,站在窗口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走。昨天上午还好好的,转眼就成了这样。他恶狠狠的吐了口气,这女朋友就是个看着淡定其实软弱的典型。
“站不起来,就得抓着别人的手站起来。你啊,就知道倔!”
“苏黎说你晚上来接我,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今天是周日,学校没课,但陆年羽是个大忙人,本来建筑系就经常有各种测绘项目要占用周末,他还身为学生会的学术部部长,周六周日通常没时间。
“昨晚学术部庆功宴弄到太晚,我没睡好,早起想找人发泄发泄,于是就想起我还有一放我鸽子的女朋友了。”
庄柔哦了一声,知道他是要兴师问罪,沉默。当气氛开始“冷冷的”时,她没好气的想,其实她和陆年羽大部分时间是互相鄙视,哪是她单方面的?
“对不起。”
“得了得了,你这样子,苏黎又得说我欺负你。她都不怪你,我还能说什么?”陆年羽作了个标准的狼笑,抱抱她,她马上推开。
“别这样。”
他脸色一瞬阴沉,不依不饶的又将手臂勾上了她的腰,拉近自己。“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偏过头去。“**病了,不是说过不碍事吗?”
他一怔,知道她是在敷衍他,故意岔开话题。他问的不是她的心肌炎,说来好笑,两人在一起时间虽然短,但她经常要去医院,却从来不肯告诉他,不让他陪着。关于她的一切,他都是从苏黎那里知道的,她从没将他当男朋友看待过。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喜欢我?”
“应该是……喜欢的,但我不知道怎么判断。我怎样才算是喜欢你呢?”
陆年羽总觉得庄柔有很奇特的价值观,她笃信一切看的见摸的到的东西,迷信科学定律、公式定理、逻辑推理,喜欢填字游戏、数独、化学实验,疯狂的喜欢读各种稀奇古怪的书,上课从不迟到,作业从不迟交。她也有业余时间,用来写小说,写她从来没赞赏过的爱情。
对于她的同学来说,相比于苏黎那个外向美女,庄柔几乎总是隐形的,“氧气美女”从此得名。
至于他是怎么把高不可攀的“氧气美女”骗到手的,是因为在法语选修课上,他开小差做填字游戏和数独都比她快。正如同苏黎事后的评论——“小柔不太习惯有人比她聪明,逮住一个,她必然要把你锁在身边,往死里折磨。”
而两个月后,他还活着,于是苏黎再次评论——“也许她起了研究的兴趣,想把你圈养起来,喂肥了再细细观测你的活动。”
她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当一贯避人的她答应了帮他做论坛,他欣喜若狂的觉得她开始喜欢他了。结果,不了了之,她甚至不愿费心告诉他为什么。
“我到底怎样才算是喜欢你呢?”
已经将近正午了,窗边洒下秋日的阳光,在她暖珠色的唇上镀起一层金边,有些晃眼,她一直让他头晕目眩。托起她的脸颊,狠狠吻了下去,他干脆就给她一个判断的标准。
怀中少女惊慌不已,再次开始推他。她的唇很干,但依旧柔软,有一种苦涩的味道,让人联想到医院,仿佛她全身都包裹在这层药味的皮肤下。他莽撞的深入进去,想要穿透那种苦,寻找每个如花蕾般的19岁女孩都该有的芳香。然而他没有找到,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明白,那苦涩不来自医院,只来自她。
就像他的理科思维严重接受不了的意识流小说,有时还是会读下去,希望那个呓语的精灵在表达着某种埋藏深深,却纯致而柔软的自我。他怕失望,怕最终发现,这不过是一篇形散神也散的散文,没有深意。
要等到更久,更久之后,他才释然。她不是小说,不是散文,而是充满晦语的密码明文。他不知道密码,却冒失的硬去猜测,直到到达了系统容忍的上限。
庄柔被他吻着,恐惧与愤怒交织,最终是愤怒占了上风。有那么一两秒钟,她似乎要窒息,愤怒从唇齿一直压到了胸腔、腹腔,将她整个人压扁。她用尽全力将他推开,后退几步,靠在墙上大口喘着气。
然后,在窒息的幻觉还在脑中萦绕时,她看到了梁以铮,走过来,一直没变过,轮廓俊朗精致,瞳孔深邃的犹如海洋。她知道自己变了很多,长高了,成熟了,聪明了。在钢琴键上伸出手去,她碰到的黑键与他一样多了吗?
自从他在她的14岁生日会上牵着她的小手点击琴键之后,她有五年没有再碰过钢琴。
“梁以铮律师,欢迎——”那是爸爸的声音,他欣喜的伸过酒杯向他致意,“——难得啊,小柔很少在宴会上喜欢什么人,她倒挺喜欢梁律师的。”
那时,他很有风度的还礼,环视四周,都是西装革履的成年人,微笑:“这也难怪,小柔的生日会上似乎一个她认识的人也没有。要是没有那块当摆设的蛋糕,我差点以为这是庄先生的社交宴会。”
爸爸脸色立刻僵住,受了这话中有刺的软性指责,愧疚的笑笑。她已经很懂事了,一时间不满他对爸爸的无礼,挽住了爸爸的手臂,柔声道:“爸爸,那你把我介绍给他们好吗?这样——”她瞟瞟以铮,后者自嘲的低了头,“——我就认识他们了。”
她的确是个会让父母自豪介绍的孩子,聪明又懂事。说不准是不是为了气他,总之她很快后悔了,听够了每个人刻板的祝福,虚浮的夸赞。再次回到钢琴旁边,他还在。
“你想成为这样的人吗?”
“先生,你要记住,无论成为什么样的人,都要忍受无奈。”她坐上琴凳,继续抚着琴键。
他愕然,随即眉头紧锁。“这是谁教你的?”
“两个姐姐——我的朋友。”
他点点头,似乎知道这两个姐姐是谁。这时有人走过来,在钢琴旁边点燃了一支烟,开始吞云吐雾。她忽然想哭,盖上琴盖,转了个身避开烟雾。
他将高脚杯放在了一边,苦笑:“要忍受无奈,说的好。或者……还是把无奈交给大人去忍耐吧,你介不介意带我去参观一下二楼?”
她巴不得离开,反正不会有人注意到。
她带着他参观了父母的卧室,她的卧室,有高大书架的书房,空中花园,玻璃储存室。
她的卧室有落地窗和很美的夕阳,两人一起看了很久。她陈述喜欢夕阳原因的样子又像个小大人。“昼和夜交替的时候是最美的,日出和夕阳都很美。但我更喜欢夕阳,因为紧接着就会有夜景,你会看到万家灯火,看到世界活着的迹象,知道你不孤单。
然后,他在父母的主卧多停留了一会儿,她知道这是整个房子里最漂亮的房间,有花纹繁复的壁纸和一张宽大华丽的软床,床单是紫蔓玫瑰的绣图。
她一直想回到那一刻,希望自己没有睡着。她要看着他,看着他怎样在爸爸的书桌中翻找,怎样将一张光盘放入自己口袋中,然后离去。
然而她不可能回到那一刻,因此,她竟不能记起他的模样。他的面容,模模糊糊的存在脑海之中,辨不清是笑是冷,如被白光眩晕。
“别再承受无奈了,你可以改变很多事。”
她的确改变了很多事,就在那一觉之间。
两个月后,震惊金融界的BBC银行假账案爆出,牵涉众多,涉及金额上亿。BBC银行上至行长,下至部门经理,有十数人被判刑。
其中,包括庄柔的母亲。
她的两个姐姐,那两个告诉她要忍受无奈的姐姐,一个跳楼自杀,另一个远走英国。
“庄小姐,庄小姐……”
当庄柔再次醒来,眼前是焦急的千惠。梁以铮不见了,陆年羽也不见了。她缓缓坐起身来,眼神茫然。
“那个男生,副院长命令他离开。……我从没见他这么生气过。”
那个吻还疼痛的印在她唇上,她下意识的抚了抚,冰凉的没有温度。再次打量这间病房,素白而简洁,与梦中繁复浓郁的玫瑰色成了鲜明的对比。
“梁以铮……他怎么会成了医生?”
千惠抬起头来,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这句话。“妙仁医院的创始人兼院长是他的祖父梁妙仁,我猜梁家早就想让他继承这家医院了。”
“是这样……”庄柔苦笑,“……他居然成了治病救人的人。”
居然是这样不可思议的相遇,在她搬走,又回来上大学的这座城市,他还在这里。
在她被安璐威胁,对苏黎和陆年羽撒谎时,竟再次回到了他的眼中。人海茫茫中,两个人这样的相遇,概率有多大?第一次见面,她是幸福的小公主,他将她打落地狱;第二次见面,她奄奄一息的挣扎,他将她带回自己的医院,细心照料。
第一次是他故意,第二次则是完全偶然。
就像有一群猴子在放满了打字机的房间里,猴子随机敲打键盘,永不停歇,那么只要这个事件持续足够长的时间,总有那么一只幸运的猴子会打出《哈姆雷特》31281个单词的正确排列。
因此,如果宇宙可以永恒,人类可以永生,那么她与他就注定会重逢。这是概率的确定性,不假。
但事实是,宇宙不会永恒,人类不会永生,除了死亡,没有什么注定发生。是什么让她选在了离妙仁医院不远的那间星巴克?
化身幸运的猴子,她贪婪的阅读着自己无意中打出的《哈姆雷特》,她曾背诵过这个关于复仇的故事,很认真的咀嚼过“to be or not to be”。她是一只有准备的猴子。但她始终没能让恨意在心中长大,如同爱恋敌不过时间,仇恨,其实更加敌不过时间。
就让她庆幸自己还有一些没被他撕碎的东西吧,该结束的,5年前都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