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家庭都有秘密,而揭露的时候,从不会风平浪静。
以铮把庄柔护到了自己身后,不是她的错,但她似乎真的有在他家里卷起惊涛骇浪的天赋。
以铎捏着下巴沉思了片刻,对弟弟说:“我记得那篇,爷爷给我们看过一些的,那是奶奶给他读的最后一篇,不是么?后来奶奶突然回国探亲,然后……她回中国的航班,坠毁了。”
以铮点头,握着庄柔的手一分分加重力道。
兄弟两个一起凝视着父亲的坐立不安,各自印证了心中的猜测。以铮静静开口:“爸爸,奶奶究竟怎么死的?那是……1973年,对不对?奶奶那时还在兴办教会活动,她怎么也改不了信仰,对不对?老天啊,那是什么时候?**……**!”
庄柔这才明白,声音对天空诉说的信奉是什么。
爱尔兰人有对宗教的狂热,可以放弃生命,不可以放弃信仰。丽芙来自资本主义国家,又有那样刻骨的信仰。在那个意识形态冲突加剧的时代,她就是因为这个才离开了祖父吗?
不是探亲,而是为了信仰放弃爱情?
梁父看着两个儿子,仿佛代替祖父接受审判,他说:“你们别怪爷爷,在那个……我提都不想提的可怕时期,你们奶奶的背景和信仰都是大问题,那时医院正在关键成长期,决不能出半点政治差错。她不同意停止教会活动,他们吵了一架,她负气回美国去了。你们爷爷只是想熬过非常时期再去找她,谁知……她偏偏上了那班飞机。”
以铮忽然爆出一声冷笑,声音如落叶般颤抖。“医院?他除了医院还在乎什么?奶奶怎么能为这样一个冷血的丈夫而死!”
啪的一声,梁父给了儿子一个狠狠的耳光。
“以铮!”
“爸!”
庄柔和以铎同时脱口而出。
“住口!你给我住口!”梁父哀伤已极,脸色煞白,用手指着病房的门,痛骂以铮,“你的爷爷……用了三十年才走出她的死,把对她的爱用了三十年注入这家医院!医院是他对她的所有交代,你呢?你有多少次想轻易抛弃医院?你真正了解过医院对梁家的意义吗?以铮,你对爷爷说过什么话,以为爸爸不知道?爷爷一直最疼你,你根本是在拿刀子割爷爷的心哪!为了那个小姑娘?你还肯为她抛弃多少!”
梁父指向以铮背后的女孩,目光灼烈,似乎想马上把她送上绞刑架。
庄柔知道矛头迟早要指向自己,她没哭,也不觉得委屈。
以铮的父亲,又是用了多少年才原谅祖父呢?
背负秘密是件多么痛苦的事,现在梁父又要替祖父来背第三代的指责。
以铮护着她的手渐渐松了。
梁父喘着气,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他说了最后的一句话,“你硬要去北京,就去吧。如果你爷爷说他要把医院收回来,我一点意见都没有。梁以铮,你从此不用再回家,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以铮嘴角在出血,庄柔伸出手去替他擦,他挥开她的手,茫然踉跄几步,消失在走廊的转角。以铎瞥了庄柔一眼,没再说什么,追着弟弟而去。
庄柔不知道自己的手指被什么所灼痛。
以铮流泪了。
她每次流泪时可以去依靠的那个男人,在她面前流泪了。
医生出来说了句什么,梁父匆匆走进病房。
庄柔愣在原地,走廊里只剩她孤零零的一个,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没有人告诉她需要做什么,不需要做什么。
有人在急切的呼唤她,她额头碰上了一个柔软的怀抱。是云意姐,她用力摇晃着她,说:“学长说出大事了,要我来陪你。小柔,发生什么了?你手上怎么有血?庄柔,你看着我!给我说话!”
云意姐在她脸上重重拍了一下,她却根本感觉不到痛。
她怔怔看着云意姐,她该怎么办呢?
为什么要让她在那么幸福之后,又这样看着一切都破碎掉?她的爱没有倒在最后一个出口,而是根本没有走到最后一个出口。
现在,她又要踏上逃亡的路了么?
以前还可以考虑去云意姐家里避难,但现在云意姐的家也是博士的家,她也去不起了。她不敢再靠近任何一个跟他有关的人。
她只有自己。
死的滋味她不是没有品尝过,原来脑死的边缘会痛,而心死的边缘,犹如在万丈深渊中仰望头顶一线的阳光,直到脖子都僵掉,眼睛被刺痛,才知道自己根本出不去。
梁父疾步走出来,看到云意,急切问道:“云意,以铎找你来的?他们两个呢?”
云意回答:“在外面院心。”
梁父命令道:“去把以铮找来,爷爷要和他说话。”
云意点头,扯庄柔几下,扯不动,她着急,按按她双肩,说:“小柔,在这儿等我,我马上回来。别怕!听到了吗!都会好的,我知道这肯定不是你的错,没人能冤枉你!谁也不行!”
云意根本不管这是当着梁父的面,她就这么说出了这些话。
庄柔动了动下巴,表示同意。
她的确没什么好怕的。
云意姐的背影渐渐模糊在灯光的尽头。
庄柔缓缓转身,从另一头走出医院。梁父没看到,或者看到了也不会阻拦。
庄柔走出大门的时候,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一辆车悄悄启动,小心翼翼跟随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