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个人,我是一个人。不是男人跟女人的相遇,而是人跟人的结识。
------------------------------------丁鼎
终究是做贼心虚,像是急着毁尸灭迹一般,元宵节第二天她就把那件红色呢子大衣送去干洗,隔两天取回送给了隔壁的朱大婶。
C大附近像是她的根据地,在这个城市生活七八年了,好像也只有这能让她产生安全感,尽管这几年这片地规划了好多,有些地方都拆迁了,但味道不会变,是年轻的味道,欣欣向荣的味道。
这会儿正是华灯初上,街道两边夜市已经开摆,廉价的商品琳琅满目,人群熙熙攘攘,年轻的上班族下班回来,无忧的学生出来闲逛。
丁鼎顺着人群漫无目的的溜达,看到没见过的小吃就凑到跟前,自得其乐。
当她又一次排着老长的队,轮到她时,老板穿着油腻腻的带着血腥的工作服,举着大刀对正愣得发呆的她问:“肥的瘦的。”
她吓了一跳,慌忙摇头,转身跑掉。她下意识地跟着人流排队,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拐到菜市场了特价猪肉摊了。
她手里端上一小碗臭豆腐,站在街道边,看着人群来来往往,成群结伴的有说有笑,即使独行的人也脚步匆匆,应该有着急去的地方,有着急等她或他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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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祥背着吉他走着走着,忽然觉得饿了,他拐进一家荞麦馆,老板是一对年轻的情侣,店不大,只有十几张桌子,简约的装修,却很费心思般,布置着很温馨,墙上有很多漂亮形状的纸笺,很多是客人留下的涂鸦。
他拉开一把椅子刚坐了下来,年轻的美女老板娘笑着迎上来打招呼。
“还是老规矩?”
“恩,”他把吉他竖立着靠着墙。
“一大碗辣味莜面,小份拼菜”年轻的老板娘对着明档厨房口喊道。
“什么时候开张的?生意怎么样啊?”他问
“昨天开的张,哎,你自己看------”美女撇嘴,“刚过节,不知道是不是人嘴吃叼了,反正生意还没起来。”
“生意嘛,总是饥一天饱一天。”他宽慰道。
有人结账,老板娘转身去忙了。
他环顾下四周,的确是没几个人,忽然他嘴角上扬,有熟人,眼睛乐的开花。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他耸耸肩,饶有兴致地看着隔着几张桌子正对着他吃饭的姑娘,暗想,如果过去,会被当做跟踪狂吧。
女孩吃东西的时候好像特别专心,总是很有食欲,埋头在热气氤氲里,大口大口吃着面,丝毫没有察觉他的眼光,他由偷窥变成了明目张胆的观看。
似乎被她的好食欲感染,他觉得更饿了。很快,他点的东西上来了,他摩拳擦掌一般拿起筷子,挑起一团面,吹了吹,刚吸住一口,忽然顿住了。
对面的女孩面无表情地先是把一小碗臭豆腐倒到面碗里,然后把半只吃剩剥了皮的烤番薯投到进去,接着往里面舀了两勺辣椒油,倒了点醋。
女孩用两只筷子分开,用力的搅拌,全神贯注的表情,严肃而认真,像是在调和一种艺术品,他看不见碗里面的情景,但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幅杂烩乌七八黑稀巴烂的画面。
龙祥艰难地把那团面完全吸溜到嘴里,难道她发觉他在看她了,所以故意这么恶心他么?
女孩紧接着用行动告诉他,谁搭理你呢,别自我多情了。
他看见她用筷子挑起一团浆糊,不动声色吞了下去,咂咂嘴,像是品味着,又往碗里斟酌地加了半勺蒜汁。
他看着她端起碗,喝了口汤,然后满意般地放下碗。
他嘴角抽搐,跟着放下筷子,
“怎么了?今天的面不合口味么”美女老板问道,她就坐在他旁边不远的收银台算账。
“有点烫。”他说。
女孩在桌子上备的纸笺飞快的写了点什么,侧身贴在旁边的墙上。
她歪着脑袋端看着自己的纸条,他看不到她的神情,直觉得她有些木然的姿态,不加防备,好像是在酝酿着什么情绪。
他缓冲了下,开始吃面,不时抬头看一眼她,像是拿她佐餐一样。
她忽然拉开椅子,蹲下去,像是找什么,好一会儿没有站起来。
他走了过去,她垂着头蹲在桌子下,肩膀微微抖动着,他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伏低上身,头伸到桌子底下。
“你在找什么?这个么?”他捡起桌子下的一根笔问。
“不是”她否认,“我的隐形眼镜丢了。”
“用我帮你一起找么?”
“不用。”她起身,坐回椅子上。
他抽了纸巾给她,她泪眼模糊接过说:“谢谢。”她摘掉脸上的框架眼镜,一只胳膊支在桌子上,手挡着额头前,脸朝下微垂,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一颗接一颗往下掉。
他终于看到那只碗里面的情景,只剩下小半碗残羹,颜色不负他所望的分辨不清,这会儿,一颗接着一颗的泪珠砸到里面,他禁不住想这应该是世界上最五味俱全的汤水吧。
她很快止住眼泪,擦了擦眼角,擤了擤鼻子,抬头正色道:“刚才眼睛真疼。”
“是的,我看着也像。”他表示同意。
“再见。”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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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过账,丁鼎推门出去,默默走了一段,她停住脚步说:“跟踪狂么?”
“我总是要回家的啊。”身后的人嬉皮笑脸的回答。
她忽然小跑了几步,龙祥抬脚要跟上去。
她停到路边的下水道边,回头警告他:“别—过--来”刚说完,就弯下腰吐得昏天暗地。
刺鼻的浊物一潮接着一潮向上翻涌,携着她呼出腾腾的白气,好像要把她全部掏空一样,抽空她繁杂的思绪,带走她所有的力量和最后一点的温度。
不应该吃那么多东西的,她只存着这最后一点心思了。
有人轻轻抚着她的背,她弓着身子,双手机械地撑在大腿上,腾不出手去推他,等着吐着差不多消停了,她浑身无力地蹲下身,觉得自己虚的发泡泡,像是很快要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龙祥递给她纸巾,又跑着买了水跟她漱口。
丁鼎漱完口,对龙祥笑的虚弱:“这下好了,我在你面前什么邋遢不雅的事儿都做过了。”
龙祥安慰她:“所以以后就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也不差一件二件的。”
丁鼎一脸黑线,两个人默默走了没几步,龙祥停下说,“你等我一下。”
丁鼎纳闷地看着他,只见他跑回下水道边,弯着腰干呕,半响,没见内容,好像只是吐了酸水。
“抱歉”龙祥接过丁鼎手上的水,漱过口说:“我实在没能忍住。”
两个人继续默默走了会儿,气氛的平衡维持在一个点儿上,很是微妙。
“你饿吗?”他问她。
“你还饿吗?”她反问他。
一男一女停驻在霓虹闪烁的街道,身旁人来人往,他和她不约而同转身,相对而立,打着俗世间最烟火气的寒暄,言罢,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两个人无声的相对笑了。
夜色灯光下,他笑的自在坦率而爽朗,她笑的莞尔温柔而透明。
“别那么一直盯着我眼睛,会让我有危机感,只要是还分泌雌性荷尔蒙的女人,没有哪个盯着我超过10秒不想强吻我的。”他原形毕露打趣。
“放心,没有哪个人愿意强吻一个刚刚吐酸水的人。”她尝试学着释然。
“哦,好险,总算暂时安全了。”他装模作样的拍拍胸膛。
“三个月前,我用所有的积蓄付了租金拿来开店,”她一面慢慢向前走,一面断断续续的说,“那个人,那个人不是真正的房东,人跑了,店被收了,都快装修完了-----”
“然后”他跟在旁边。
“然后我就给那个人打电话,关机。我就发短信,每条结尾都有祝福语,现在我还一天发一条。”
“你很有耐心。”他顿了一下,寻到一个词。
“是的,我最擅长忍耐。可是,我要说的是,我从来没有像对你一样对人大吼大叫,第一次这么反感一个人,就连对卷走店铺租金的中介,我都没有这么粗暴过,我不知道是怎么了。”
“呵呵多谢抬举,”他轻笑,“对我这般特别。”
“很奇怪。”她若有所思地说,“我有种错觉,好像我们认识好长好长时间了,你说,人怎么会有那种突如其来的熟悉感呢?”
“这个很好理解,人跟人相识时定语越多、越繁琐,就越难以熟悉,相反亦然。”
“什么意思?”她问。
“汉语语法中,定语是用来修饰、限定、说明中心词的品质与特征的。人跟人初识时,这些多层定语比如年收入、职位、学历、家境等等------”
他缓缓悠悠地解说,“------举例说明,她看到他时已经控制不住审判了,这是一个年收入不超过二十万的本科学历的做销售工作的、家境小康的叫张三的人-------”
两个人并排走着,走在最喧闹的街段,明明说话的声音不大,可她却一字不差地听得清清楚楚,他的嗓音清冷,起伏和缓,却带着自然而然的魔力,让听到的人不由自主信服的魔力。
“-------初始时知道的越多,就不免计较,就难以熟悉,更何况每个人本身还都有着不为所知的过往。”龙祥看了她一眼,停住说话。
“有道理,”丁鼎颔首表示同意,别过脸,身旁的男人仿佛汲取了周围所有的光芒,她觉得天上的星光隔着云层,也被吸纳入那双澄清明亮的眸子了,遗世而独立,仿若隐入世的天使。
“我们就比较简单,初始时,你是一个叫丁鼎的女人,我是一个叫龙祥的男人。”龙祥诱导着下结论,“所以,容易熟悉,何况我还是一个魅力无法阻挡的男人。”
男人轻而易举地自己走下神坛,她觉得这样一个人,快活而跳脱,是个活生生的人。
这样------,挺好。
“不对,没那么简单。应该是,你是一个叫龙祥的轻挑花心男人”她依葫芦画瓢,然后乐了,“我是一个叫丁鼎的邋遢糟粕女人。”
“这个初始有点偏,得扳回正道,”他振振有词纠正,“你是一个女人,我是一个男人。男人和女人的相遇。”
“这个不恰当,”她摇摇头否决,“应该是,你是一个人,我是一个人。人跟人的结识。”
“那么,人,”他停下脚步,不带任何定语,中心词轻便凸显,他用最简单的称谓,“我知道一家粥店,24小时营业,味道还行,你敢跟我去么?”
“为什么不敢?”她清爽的笑着反问。
那天去粥店路上,龙祥顺路去药店买了点肠胃药。两个人从粥店出来,已经是午夜,冰凉的北风呼呼的刮着。
她和他相伴着走着路回公寓,他忽然说:“天倒寒,也许还会有一场雪呢。”丁鼎觉得心里异常的静谧,浑身暖洋洋的,应该是喝过粥的缘故。
回到公寓,各自开门。
“晚安,好梦。”他转身把药递给她,无声地用唇语说。
“晚安,好梦。”她以同样的方式回应。
丁鼎一夜无梦,然而睡得无比的踏实,很是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