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中午,也没有人看到中年文士的身影。听到了戒空的禀报,溥源大师只是微微一笑。不过又是一个没有钱住店的穷书生,随他去吧。溥源大师一笑释之,没有放在心上。但是,当他知道建文皇帝等人要乔装下山的时候,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皇驾庵里的僧袍倒是不缺,可是比丘尼的海青却是有些强人所难。
听了溥源大师的话,几个人全都沉默无语。出家人的衣帽除了自己缝制,多是官府赐予和施主布施。虽然施主敬奉的衣帽也是山下裁缝们那里订制的,但是,总不能让和尚到裁缝那里订制海青吧。
好久,项承志打破了沉默。道:“不如这样吧。圣驾先独自下山,我们四个在后面缀行,暗中保护。圣驾在飞英寺挂单。我们在附近的客栈里住下。以布施还愿为名,订制海青。想来,十套二十套的海青也耗费不了多少时日,届时,再乔装改扮也不为迟。湖州城里人样稠密,多几个比丘尼也不会引人注意。”
溥源大师听了,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道:“承志的话有道理。如果真的从老僧的积翠庵里走出几个比丘尼,传讲出去,岂不是掩耳盗铃,欲盖弥彰。但是,湖州太远,不如到嘉兴。路程也近了一半。”叶希贤心事重重,低头不语。
溥源大师看出来他是在担心建文皇帝一人上路,一路上缺少人照顾,道:“如果应贤师兄不放心,可以陪圣驾到嘉兴找一家寺院挂单。待一切停当,再回来就是了。”
“我也去。我挑一担柴到城里去卖总不会有人怀疑吧?”牛景先绾了绾袖子道。
叶希贤摇了摇手,道:“不必了,还是我一个人去吧。人少不引人注意。”
牛景先拍了一下大腿,嘿了一声,道:“好吧。”
建文皇帝等人来到积翠庵,庙里的也只为数不多的几个和尚知道后院来了几个老和尚,建文皇帝足不出户,连经常到后院来的戒空小和尚都没有见过几面,庙里除了当家的溥源大师以外,积翠庵根本就没有人知道建文皇帝的存在。
为了不惊动庙里的和尚,第二天一早,叶希贤陪着建文帝悄悄地出了后门。溥源大师没有前来送行。这时,他正在给庙里的和尚们做早课。借着这个机会,建文帝悄悄下山,绕到山下。然后,项承志几个人从前门下山,赶往嘉兴。他们几个人经常下山到藏书镇,庙里的人已经司空见惯。即使长时间不回来,也不会有人在意。及时偶尔有人想起来,也以为几个人受不得庙里的清苦,到龙家大快朵颐去了。
春风荡漾,山川早绿。
田野里到处都是春耕的丁壮妇孺。破旧的衣衫,仅仅能遮住身体。累了,抹一把汗,捧起破瓦罐喝一口水,饿了,啃一口窝头就咸菜。春耕不等人啊。
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建文帝心里默念着聂夷中的“伤田家”。苏湖熟,天下足。号称鱼米之乡的天下粮仓的农民尚且如此,别的地方呢?想到这里,建文帝发出一声幽幽长叹。
跟在后面的叶希贤知道建文帝心里在想什么,心底也叹了一口气。暗道:“这个皇帝若不是心肠太软,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但愿他也是流亡的重耳,发奋图强,成就一番霸业。”回头看,项承志几个人就在百十尺外缀行,悠哉游哉,就像几个踏春的游人。这个季节,随处都会遇到踏春的游人,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中午时分,又看到了碧波粼粼太湖。近处的东山,远一点的西山,层林染翠,一派生机。水面上,千帆扬起,渔歌互答。站在高处,远眺太湖。龙老爷子,龙父龙母,岛上淳朴厚道的渔户,还有那个神秘而来,又飘然而去的韦三绝。我的兄弟们啊,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能见面。一阵离别的痛楚涌上心头。几个人跪下,默默地向东山拜了三拜。
两天后,一行人到了嘉兴,建文帝和叶希贤顺利地在城里的一座寺庙里挂单。项承志几个人就近找到客栈后,立即找到裁缝,订制了二十套海青。知道用不了这么多,但是怕订少了引起怀疑,只好多订,一旦有破损,也就不用担心了。
海青是凌霜姐妹去订的。为了不引起注意,姐妹俩找了一家不大的裁缝铺。一下子接了二十套的活儿,裁缝眉开眼笑,但是铺面小,人手有限,要等两天。如果着急,可以换一家,不过活儿可以放心。初来乍到,三五天总不会有什么事吧?大的铺面接的活儿也多,只怕也得等,三五天也未可知,也就应了下来。几个人不敢到寺庙里直接看建文帝,只能假扮香客,偷偷探望。看到叶希贤,几个人装作不认识,借着见面行礼的机会,项承志压低了声音道:“两天。”
叶希贤低低的声音道:“找一个换衣的地儿。”
脸一直朝着另一个方向的建文皇帝发出一声轻笑,道:“南湖不可不游。”
这是第一次听到建文帝的笑声,叶希贤也很高兴,道:“去吧。”
南湖,因处在嘉兴城南而名之,与东湖,西湖并称三大名湖。轻烟拂渚,微风欲来。画舫荡波,笙歌逐浪。
这也是一座销金窟啊!
几个人租不起画舫,沿着湖岸缓步而行。没有西湖的繁华,没有太湖的浩荡,更多了几分清幽,隽永。
览太湖,无如鼋头渚,观南湖,最佳烟雨楼。
烟雨楼比不得文采飞扬滕王阁,心怀天下的岳阳楼,千古风流的黄鹤楼。既无高耸之姿,也无传唱之美。能靠上的也只仅仅只有杜牧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措置于南湖之滨,但是很稳,风雨中自岿然不动。
几个人走到楼下的时候,一群人围在门口,小声议论着什么。走上去,地上放着一方棋枰。棋子油亮,棋枰陈旧。黑白两色的棋子如星斗般错落着棋枰上。棋枰旁,一个人已经昏昏欲睡,一缕涎水悄悄溜出嘴角。看来,已经好久没有人和他对弈了,他只好对着春日的暖阳昏然入睡。
在积翠庵里,只有叶希贤和溥源大师经常对弈。几个人也围观过,稍稍懂一点个中奥妙。端详了好一会儿,不仅暗自咋舌。这一局棋里,劫中有劫,算中有算,算中藏劫,劫中隐算。一子落错,顷刻间就会丧师失地,旗倒兵散。
看得正入神,只听有人道:“我来。”声音有些阴沉。一回头,身后站着一个身材魁梧大汉。鹰鼻鹞眼,两道板刷也似的眉毛。这人绝不是平常庶民百姓,往自己的旁边一站,自己觉得浑身的不自在,有了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大汉旁若无人地蹲下来,拿起一粒黑子放到了棋枰上。围观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守棋的人听到有人来应阵,睁开眼睛,还有些睡意朦胧,看了一眼棋枰,似乎大汉的落子已在意料之中,随手拈起一粒白子纳入棋枰。
但接下来,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大汉落子全然不讲章法,有空位就塞上一子,至于死活全然不顾。他落子神速,守棋人也不慢。不过,所有人都已经看出来他们不是在下棋,就是在抢棋枰上的空位。
在所有人摇头中,棋枰上的空位被两个人的棋子占满了。大汉拍了拍手,有些得意,脸上挂着笑,看着守棋人。
守棋人脸上的睡意早就荡然无存,迎着大汉的目光,停了一会儿,道:“半目。”
大汉点着头表示认可。然后站起来,转过头看着项承志,道:“你背着的是琴吧?”
项承志一愕,大汉大踏步走开,一边走一边道:“我输了。就让这个年轻人陪着你吧。我还有事。”
守棋人又恢复了懒洋洋的样子,道:“你怎么知道人家会去?”
“放眼天下,还有谁的棋品会如此潇洒!”远远传来,中气十足。果然是练家子!
目光转回来的时候,守棋人正在注视棋枰,良久,叹着气,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说着,就要收拾棋具。
“且慢。”一向不多言不多语的凌霜阻止了守棋人,“这位老先生,能让小女子再看一看吗?”
守棋人一点头,捧起棋枰,道:“好啊。”说完,棋枰一翻,哗啦,棋子落了一地。
这,凌霜的脸色一变,粉嫩的脸庞登时通红。守棋人的举动引起一阵惊呼。呼声未尽,棋枰又被守棋人翻回来。棋枰上还有棋子。守棋人放下棋枰,道:“这样看着清楚。”
哦,原来如此。棋枰上的棋子少了许多,虽然不能说是一目了然,但也确实好看了许多。不过,刚才还在云里雾里不明所以的围观者全都明白了,原来两个人刚才是在空位上对弈。
正惊叹,喀拉拉的一阵碎裂声,守棋人捧着的棋枰变得支离破碎,散落在地上。
天啊,这两个人下棋的时候竟然运上来内力,将棋枰震酥,把棋子嵌到棋枰上。难怪刚才他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原来他是在哀叹他的棋枰。
守棋人拍了两下手,站起来,道:“以后再听你们弹琴。走吧,陪我到楼上喝一杯。”说完,抻了一个懒腰,一摇一晃地走走进了烟雨楼。
现在,几个人心照不宣,这个守棋人就是“山水十逸”里的“棋逸”。
几个人随着棋逸走上二楼,拣了一个临窗的座位坐下来。棋逸道:“这南湖看景最好的就是这烟雨楼,但是最美味的却是下面的船菜。良辰美景,美味佳肴,两者难并啊!”
茶博士先端上来茶水。捧着茶碗,项承志小心翼翼地问道:“刚才下棋的人是谁?”
棋逸喝了一口茶,道:“李春。”
项承志摇了摇头,道:“师傅没提起过。”
棋逸笑了,道:“你师傅怎么会提起他?他又不是江湖人。”
项承志端茶的手一抖,道:“难道他是官府的人?”
棋逸一点头,道:“锦衣卫的千户李春。纪纲手下的四大高手之一,四大高手里最厉害的角色,有勇有谋。”
看来要多加提防啊。几个人不由得互相看了一眼。
烟雨楼的饭菜也是很有名的,只是几个人的心里却象塞了一块铅,沉甸甸的,唇齿间竟味同嚼蜡。现在,锦衣卫的人已经到了嘉兴,而且是堂堂的千户。好在这是城南,圣驾在城北,就算这个李春真的带上千八百人,想搜遍偌大的嘉兴,每个三五天也搜不到城北。除非他知道圣驾躲在城北。过了明天,取了海青,早早离了这是非之地。
一场鏖战以后,棋逸似乎已经放下了一切,目光流连在画舫荡漾的湖面上。渐渐的,柔和的风吹散了心头的惴惴不安,也渐渐咀嚼出菜里味道,紧张的心情逐渐舒缓下来。
“继先哥哥,到底是谁赢了半目?”傲霜笑声问项继先。
“李春。”棋逸是声音轻轻飘过来。
傲霜有些不信,道:“我怎么看好像是他输了呀?”
棋逸的目光还在湖面上,道:“只有这样面子上大家从都好看。”
这些当官的!
傲霜来了兴致,道:“您是什么时候发现他不是在解您的棋局的?”
棋逸放下手中茶杯,道:“第二粒。”好厉害!李春若不是抢得先机,胜负还真的难以逆料。
离开烟雨楼,几个人没有回城北的客栈,那客栈有些偏僻,离建文皇帝住的寺庙也太近。一旦城门失火,就会殃及鱼池。找了一家大客栈住下来。人多眼杂,锦衣卫就是想下手也得掂量掂量吧。
第二天,项承志找了一个伙计,拿出裁缝开出的票据,托伙计到铺子里取海青。自己向客栈老板借了一套伙计的衣衫。径直赶往城北大寺庙。刚刚出了城门,就看到叶希贤陪着建文帝走出来。
两个人一大早就起来辞别了住持和尚,往城里走。当迎面碰到项承志,倒是下了一大跳。项承志压低了声音,道:“锦衣卫的人已经到嘉兴了。”
项承志没有看到他想象中的吃惊,无论是建文帝,还是叶希贤的脸上都十分平静,道:“我们小心一点就是了。”
这一下倒轮到项承志惊愕,旋即明白,燕王怎么会相信大火里的一具焦尸,派锦衣卫下来是难免的,也因该说意料之中的是。倒是自己有些大惊小怪了。左右看了看,没有人注意,低声道:“过了烟雨楼就有一片树林。”说完,匆匆赶回客栈。
回到客栈,伙计已经取回了二十套海青,整整两大包。项承志想来一下,道:“继先,你和两位妹妹先行一步。小心点。”
嗯,三个人没有多说话。项继先提起两只包裹,项承志阻止道:“海青我来拿。你们到那里接应叶伯伯他们。拿着琴。”说完,拍了一下还没有来得及换下的伙计衣衫。项继先没有犹豫,提起琴背上,带着凌霜和傲霜离开了客栈。
推开后窗,就可以看到那片树林。项承志站在窗前,看着三个人走进树林。过了一会儿,叶希贤陪着建文皇帝也走进了树林。随即,项继先走出来,走了两步,抻了一个懒腰。没有异常。项承志背起一只,提着一只,不紧不慢的走出了客栈。
向他传授琴技的时候,莫心柔就是相中了他心思沉静。端木豪也不止一次地叮嘱兄弟俩,遇事莫慌,不要先自己乱了阵脚。
走进树林,建文帝已经到了,叶希贤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剃刀,正在剃去建文皇帝不重的髭须。
凌霜和傲霜没有说话,抽出两套海青,到旁边去换。兄弟俩也赶紧到另一边换衣服。再出来的时候,建文帝已经穿好了海青,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还真认不出来。那边,凌霜和傲霜姐妹俩也变成了两个俊俏的比丘尼。
收拾好换下来的衣衫,背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没有人说话。换好之后,叶希贤侧立一旁。建文帝默默地向叶希贤拜了一下,稳稳当当地走出来树林。几个人也向叶希贤拜了拜,走出树林。
建文帝虽然已经失去了皇帝的地位,出了京师就被群臣护送到鼋山普济寺,继而又被护送到皇驾庵。不再是养尊处优,可也算不上颠沛流离。不敢走官道,也尽量挑好走一点的乡间小道。即使是这样,每走上十里八里的路就要休息一下。碰上有人家的村庄,项承志留下保护建文皇帝,凌霜和傲霜姐妹俩则轮流和项继先到路旁的人家里化缘。这倒不是一行人缺少川资路费,只是为了更像出家人。
自南朝以来,江南佛教兴盛,虽然屡兴屡废,寺庙依然很多。杜牧笔下的四百八十寺并不为过。多倒是多,不过真正的尼姑住的庵堂却是很少。多数的时候,几个人都是借住在农户家中。
逶迤行来,非只一日,离开了苏湖平原。眼前出现了一座山。其实昨天就已经看到了这座山,向人打听,知道是古道山。望山跑死马,说不好今天就会走到山下,但愿山里有住的地方,哪怕是打柴人暂歇的山洞也行。
日暮时分,一行人来到了山下。炊烟袅袅,竟然有十几户人家。借着化缘,询问有没有可以投宿的人家。连着问了几家,都婉言谢绝。村民的房屋都很小,哪里住得下五个人?露宿吗?天气虽然一天暖和一天,可露宿还是有些冷,真的病了,那可就麻烦了。正一筹莫展,一个小孩子跑出来,道:“你们怎么不到山里去?”
项继先一愣,道:“到山里?”
小孩子用手一指山里,道:“山里有好几座庙呢,只有那里能住下你们这么多人啊。”他好象不知道僧尼有别,把出家人一例相看。项继先向山上望去。暮色沉沉,山已经笼罩在一片黑影里。
“不远。”小孩子用手比划着,“你们从这条路上去,一转,就到了。”说完,一蹦一跳的跑了。
项继先回去一说,傲霜吃惊地道:“我们可是比丘尼啊?”
项继先道:“我知道。反正我们也是假扮的,在改回来就是了。”
离开嘉兴也有些日子了,锦衣卫也未必正好追过来。天色已晚,几个人还饿着肚子呢?上了山,找了一片树林,换下海青。建文帝有恢复了以前的僧装。凌霜和傲霜则换上了项继先的换洗衣衫,变成了两位英俊少年。
僧俗不同,建文皇帝先行一步,到庙里去挂单,项承志跟在后面,远远看着。项继先留在树林里,收拾好海青。四处看了看,找了一棵大树,把包袱挂到枝桠间藏好。一会儿的功夫,项承志转了回来,点了点头。几个人整理了一下衣服,故作悠闲地向山上走去。
庙门已经给关上了。项继先走上前去,扣动门环。幽静的山林里,声音传出老远。傲霜在后面轻轻笑了一声,小声咕哝了一声。项承志和凌霜听了,也忍不住掩口而笑。
项继先刚要问,里面传来脚步声,有人问道:“阿弥陀佛,门外是什么人啊?”
项继先定了定神,道:“出门踏春,忘了时间,想到庙上借宿一夜。多有麻烦,一定多多奉上香火钱。”
吱呀一声,门开了,走出一个年轻的和尚,侧身站到一旁,合什道:“出家人与人方便,即是与己方便。几位请。”
进了门,和尚问道:“不知道几位用过斋饭了没有?”
项承志还礼道:“还没有,有劳师兄了。”
“请随小僧来。”和尚在前面领路,“刚才正好有一位师前兄来挂单,正在用斋饭,几位就屈居一下吧。”
“好的。”项承志又还礼,“多谢师兄。”
走进饭堂,摇曳的烛光下,建文帝正在吃馒头,喝冷汤。几个人进来,连头都没有抬。几个人在旁边的桌子坐下来,和尚捧上来两笼馒头和一盆汤,道:“就剩这些了,几位施主将就一下吧。”
“足够了,多谢师兄。明天一定多多奉上香火钱。”一边说,一边拿起碗,盛上汤。
在山下,只化到了一点生米,肚子还真有些饿了,凉馒头,冷汤,也吃得津津有味。
这时候,建文帝站起来,和尚走过去,道:“师兄,请随我来。”
“多谢。”建文帝合什一拜,随和尚走出了饭堂。
项承志直起腰,过了一会儿,向几个人定了点头。几个人会意。
项继先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刚才你们笑什么?”
几个人先是一愣,继而有笑了。
“你们笑什么?”项继先有些愠怒。
傲霜放下馒头,做了一个敲门的动作,低低地道:“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项继先想到刚才,也忍不住笑了。
和尚回来的时候,两笼馒头和一盆冷汤已经干干净净,和尚一点也没有惊讶,道:“小僧已经安排好了,请几位施主随小僧来。”
“烦请师兄带路。”
和尚领着几个人来到了厢房,道:“房间窄小简陋,一间两位。请几位施主屈就一夜吧。”
这样正好。项继先连忙致谢:“多谢师兄。”
“几位施主早些安歇吧。小僧告退。”和尚合什一拜,转身离开。
房间真的很小,去了两张窄小的木床,仅仅能转开身。不过,被褥倒是很干爽,躺上去很舒服。兄弟俩说了一会儿话,刚要睡,又响起了敲门声,很急促,咚咚山响。
项继先道:“这位和尚一定是一位大和尚。”说着,兄弟俩都笑起来。
随着问答声,开门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涌进了院子。开门的还是好像那个和尚,也许是今天晚上他当值吧,正向进门的人解释,已经没有斋饭了。进门的人说自己有干粮,有热水打来几盆就行了。听了这话,兄弟俩好后悔,为什么自己就没想起来呢?人家才是赶长路的行家。
已经脱了鞋袜的项继先又穿上鞋。项承志问道:“你干什么去?”
项继先站起来,道:“哦,我也去打一点儿热水,烫烫脚。”项承志笑着摇了摇头。那群人已经被和尚引到了旁边的房间。项继先瞟了一眼对面厢房,那是建文帝住的地方。灯已经熄了,想必已经安歇了。来到厨下,那和尚正在烧水,看到项继先进来,合什道:“施主还有什么事吗?”
项继先还礼道:“不知道师兄这里有没有多余的木盆?”
“哦,”和尚从旁边拖出两只木盆,道:“这里有。再等一下水就热了。”说着,把两块劈柴扔进了灶膛。
“师傅,水热了吗?”随着声音,两个劲装汉子走了进来。
“请稍候。”和尚又拖出几只木盆。
高个的劲装汉子摇着头,道:“真是怪了。得到了消息就开始追,怎么连一个影儿也没发现?”
旁边矮个的劲装汉子道:“咱们分四路追,咱们没追到,也许他们追到了呢?”
“那咱不就白忙活了吗?”高个劲装汉子有些丧气。
矮个劲装汉子道:“李大人不是说了吗?不论谁追到了,大伙都是大功一件。”
高个劲装汉子叹了一口气,道:“立不立功我倒是不关心。还是以前好啊!”言下之意,特别怀念以前的生活。
“我也是啊。”矮个劲装汉子也有同感,“要是四爷在家好了,不知道四爷现在在哪呢?”
李大人?四爷?项继先的心一动,他不是在追我们吧?好险啊!
这功夫,水烧开了。和尚揭下锅盖,热气忽地腾起来。项继先把两只木盆摞起来,舀出热水,有加了两瓢凉水,端回来。
倒出一半,敲了敲凌霜姐妹俩的房门,道:“有热水,泡一泡脚,解解乏。”回到了房间,脱掉鞋子,把脚伸到热水里。好舒服啊。
泡了一会儿,项继先把这厨下听到的话向哥哥说了一遍。项承志听了,沉吟了好一会儿,道:“我们小心一点。”那伙人大概是真的累了,烫了脚就睡了,兄弟俩略略放下心,也睡下了。
一夜无话。
项继先睁开眼睛,刚叫了一声“哥哥”,项承志手指立在嘴唇上,嘘了一声。项继先一愣,项承志指着隔壁,轻声道:“告诉她们不要起来。等一等。”
项继先会意,爬起来,开门向外看看,院子里很静。快速地跳出去,弹了两下窗纸,道:“先不要起来。”不等姐妹俩应声又折回房间。进门的一瞬间,听到傲霜“哎”了一声,随即就没有了响动。她们明白了!项继先的心头一喜,放下心来。过了没多一会儿,那伙人起来了,没吵也没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后,就恢复了静寂。好了。兄弟俩穿戴整齐,走出房门。院子里铺满了晨光。清新,明媚。
吱呀,门一响,凌霜姐妹俩走出来。傲霜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什么事啊?继先哥哥。”
项继先把昨天晚上听到的话又说了一遍。傲霜一吐舌头,道:“你要是再晚一会儿,我和姐姐就出来了。昨天晚上的热水真舒服!”
正说着,昨天晚上的值事僧走进来,合什道:“几位施主请到饭堂用一些斋饭吧。”
呵呵,来讨要香火钱来了。项承志连忙致谢,道:“有劳师兄了。请。”
用过了斋饭,项承志在功德箱里投了一块银子。然后举目四望,赞叹道:“想不到这山里还有这么好的去处!请问师兄,我们可以多住一两天吗?”
出手就是一块银子,没有五两,也有二三两,好阔绰啊。值事僧俯首道:“我佛慈悲,广结善缘。施主愿意,自是敝寺的荣幸,求之不得。”只怕你求之不得的是银子吧!真是出家人不贪财,越多越好啊!几个人心里暗笑。
当转过身的时候,几个人都愣住了:建文帝在一个老和尚的陪伴下走进来。值事僧上前拜道:“师傅。”
“哦,”老和尚看见了值事僧,“达元啊,你赶紧去准备笔墨。足尺的湖笔,正宗的熟宣,还有那半锭徽墨。应文师弟,请。”老和尚恭恭敬敬地把建文帝让进了大雄宝殿。
“是,方丈。”值事僧一流小跑地去准备。这是怎么回事?几个人装作不认识,故作悠闲地走进了大雄宝殿。几个人刚走进去,值事僧领着两个小沙弥跑进来。铺纸,研磨。一切准备停当,退到一旁。
方丈恭恭敬敬地向建文皇帝合什一拜,道:“有劳。”
建文帝恭恭敬敬地还礼,道:“献丑了。”稳步走到桌子前,提起笔,饱蘸浓墨。左手的扶住衣袖,一字一蘸墨,洁白的熟宣上四个擘窠大字,字字端稳大气:东明禅院。
好字!真是好字!不愧是一朝的人王帝主。方丈十分满意,点着头道:“一点佛光,天地共享,旭日东升,明照四方。”
建文帝放下笔,退了一步,道:“谬赞谬赞。”
方丈喜形于色,道:“敝寺虽小,却是道通禅师结庐传道之处。李唐以来,也有数百年的香火了。今日逢应文师弟赐名,真是佛缘深厚啊。”
难道这几百年的寺院连一个名字也没有吗?方丈看到几个人脸上的疑惑,道:“这山古称灵妙山。自从道通禅师来传道后,才改名古道山。往来的僧友有叫古道寺的,也有叫古道山灵妙寺的,各有叫法。比如山下的村庄,就叫灵妙村,从来就没变过。”
建文帝缓缓地道:“我辈披剃修行,不求一个灵字,但求一个诚字;我佛所讲,广大宏远,妙处无处不在,只在一个悟字。”
“阿弥陀佛。”方丈双手合什诵了一声佛号,深厚沉重。几个人没有听过高僧讲经布道,也不懂佛法,却也深以为然。
等宣纸上的墨迹干透了。方丈小心翼翼地收在一只锦盒里,道:“一定要到杭州请有名的师傅做一块匾额,开光悬挂。”
项承志拿出一锭二十两大纹银,双手奉上,道:“这是尘世俗人的一点心意,万望大师收下。”
方丈合什还礼,俯首道:“施主一片慈悲,我佛一定会多有照拂。”
项承志连忙还礼,道:“大师言重了。”
方丈道:“老衲意在方丈内略备斋饭,酬谢应文师弟。想烦请几位施主一并作陪。不知几位意下如何?”
项承志还礼道:“理当奉陪。”
“达元,赶紧下去准备。”
“是。”
精心调制的素菜果然不同一般,这也是几个人头一次吃到没有鱼肉而感觉到齿颊留香的菜肴。连日来的奔波,有这样的一顿色香味俱佳的饭菜,当真惬意极了。
用过斋饭,方丈请建文帝到方丈里喝茶。项承志几个人则走出山门。留在这里,当然是为了躲避追赶,也是找一个僻静的所在歇一歇。这样一来,如果昨天那伙人真的是在追赶几个人的,现在就让他们在前面追去吧。
走到昨天换衣服的树林,几个人走进去。海青还在,大为放心。说说笑笑,向山里走去。古道山的名字实在是有些晦涩。古已逝去,道在何方?反倒不如妙灵山贴切。清流潺潺,碧草青青。入目处,山若涂黛。耳音中,鸟鸣春歌。
徜徉林泉,心境也随之放缓。
柔韧的纸条的枝条上,黄绿色的树叶还不是很丰盛,暖暖的阳光透过缝隙,洒在还有些稀疏的草地上,斑斑驳驳。凌霜想起了杨万里的“戏笔”,轻轻吟诵道:“野菊荒苔各铸钱,金黄铜绿两争妍。天公支予穷诗客,只买清愁不买田。”
山间无路,脚踏有径。在这样清幽的山林里走着,宛如沐浴,一洗尘埃,的确很舒服,很惬意。走出了树林,眼前出现了一大片竹林。竹风摇曳,竹香飘逸。在若耶山,兄弟俩就住在竹林里。看到竹林,亲切感油然而生,就象回到了家里。
继续往里走,耳畔听到了叮叮咚咚的流水声。傲霜跑过去,欣喜地道:“好清亮的水啊!”捧起一口,尝了一下,道:“好甜啊。”
凌霜四处看了看,道:“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傲霜嘻嘻一笑,道:“问君何能尔,竹林山里偏。”话一出口,兄弟俩都粲然一笑。
听了妹妹的话,凌霜倒是有些哭笑不得。这里真的是远离人境,车马难到,心不必远,地自然偏。她这随口一改,只怕陶渊明也会捻髯而笑,浮一大白。
江南佳山水,耳聆天籁音。
不知过了多久,凌霜幽幽地打破了寂静,道:“好久没有听到琴声了。”
自从离开了皇驾庵,项承志就再也没有弹过琴。听了凌霜这句话,不禁有些技痒,解下琴,退下琴囊。轻轻抚摸了一下琴弦,发出几声龙吟。这里颇似若耶山的竹林,“竹韵”似一缕清风,缓缓而生。
躺在柔软的草地上,鼻翼间尽是花草的清香。整个身心都变得懒洋洋的,不想再动一动。
蓦地,项承志的琴声一转,骤然激烈,几个正沉浸在温柔乡里的突然扔到了寒风凛冽的冰原上,猝然惊醒。琴曲突变,自然是有以外发生。几个人齐齐一跃而起,同时掣剑在手。
不知什么时候,竹林多了十几个人。高矮胖瘦虽然各不相同,但却都是三四十岁的精壮汉子,手里都拿着兵刃,有刀,有剑,还有两个握着长枪的。看来,他们想偷袭,没有料到项承志会惊觉。偷袭不成,立刻止住脚步。
哈哈哈,哈哈哈
随着一声长笑,一条白影掠到几个人面前。双臂平抬,手里提着两只包袱。正是那两只包着海青的包袱。
待看清了白影的相貌,项继先俩都暗暗地吃了一惊:这个人和白龙怎么这么象啊!不过,很快就发现在了不同。那天借着月色,白龙的头上是月白色头巾但是面前的这个人头巾是青色的。这个人莫不是就是青龙?
白衣人脸上挂着不屑的的笑容,双臂一震,两只包袱抛起一丈多高。身形随之暴起,如陀螺般急转,整个身躯包裹着寒光里。
嗤嗤嗤嗤,嗤嗤嗤嗤。
寒风激荡,顷刻间,二十件海青变成了巴掌大的布片,一片一片就象折翼的蝴蝶,跌落在草地上。
寒光消失,白影再一次落在草地上,手里多了一件奇形的兵刃。似刀非刀,似剑非剑,形如弯月,弯头曲身,两面的锋刃蓝光游移。那人在刃口上轻轻吹了一口气,道:“想不到你们竟会办成尼姑,真给端木豪那两口子丢脸!”
项继先心头掠过一丝苦涩。你以为我愿意吗?可那里还有一个皇帝,我们能怎么办啊?嘴上冷冷的道:“你们究竟想怎么样?”
那人抬起头,道:“你以为我想啊?老五的活儿做的不利索,只怪他经师不到,学艺不精。不过,你们不应该和太湖龙家勾结官府,对江湖同道下手。”
这人定是青龙无疑。他这话在湖州弁山上,蓝龙就曾几个说过。龙静风虽然一口否认,但是蓝龙并不相信。现在,他又提起,这究竟是怎么一档子事啊?我们现在躲官府还来不及,怎么敢勾结官府?见项继先没有言语,青龙继续道:“来的全是锦衣卫的人,出手狠辣。上千的人,眨眼间,一百多个兄弟就死于非命。一百多个兄弟啊!”
锦衣卫?几个人竦然心惊。想不到剿灭龙王寨的竟是锦衣卫!傲霜冲口道:“我们要是能够调动锦衣卫,还用得着这样亡命天涯吗?”
“这倒也是。”青龙冷笑了一下,“那就是你们得罪了锦衣卫,人家想借刀杀人。”
听了他这话,项继先也冷笑了一声,道:“锦衣卫想杀我们几个不过是举手之劳,还需要借刀吗?即使不是假途伐虢,也是李代桃僵。”
青龙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山水十逸”虽然超然物外,但是只怕他们的门人子弟受到了伤害,也绝对不会袖手旁观。而据江湖传言,“山水十逸”多数没有传人。如果说有传人的,就是最年轻的端木豪夫妇。自己真的要把面前的两个人,或者是四个人怎么着了,只怕“山水十逸”绝不会轻易放过龙王寨。想到了龙王寨,青龙心里一阵绞痛。十几年的基业,说毁了就毁了!不但一夜之间失去了山寨,而且五兄弟的家人都被锦衣卫控制起来,兄弟五人还要带着这些幸免于难的兄弟听人家吆五喝六,疲于奔命。我们究竟这是得罪谁了?这些天,青龙心里就不是滋味,一个劲的翻腾。说实在的,前几年趁着战乱,做了几票大生意,其中也有当官的。但是那活儿做的很干净,没有留下什么啰嗦啊?
看着青龙愣愣地站在那里,几个人反倒面面相觑。沉吟良久,青龙突然问道:“你们见过我兄弟吗?”
项承志兄弟俩心里一惊,项继先犹豫了一下,道:“那天倒是有一个书生见溥源大师来着,不过,天亮的时候就不见人了。”
青龙一愣,转回身,向十几个手下无力地挥了挥手。怏怏地走出了竹林。刚刚还剑拔弩张,转眼就风平浪静了。凌霜叹了一口气,道:“我们回去吧。”
项承志几个人回到东明禅院的时候,青龙等人也到了古道山下。一个手下问道:“我们去哪,二爷?”青龙一愣,我们去哪?锦衣卫让我们追杀项承志兄弟俩。现在自己见到了人,却无功而返,怎么向锦衣卫交代?五兄弟的家人还都在锦衣卫的手里攥着呢?
二爷和四爷是五位寨主里唯一的亲兄弟,也是五位寨主里智计最多的。不过,青龙不象白龙那样心狠手辣,可以说是心思沉稳,眼光深远。而且待人宽厚,深得寨里的兄弟的人心。这,青龙一犹豫,十几个兄弟看到二爷的目光有些散乱了,显然是心里没有了主意。
“二爷,”一个兄弟凑上来,“要不我们先盯着,看出个子午卯酉,然后我们通知锦衣卫,他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青龙点了点头。现在,他的心思彻底乱了。
建文帝题了字,方丈虽然不知道题字曾经是一朝的皇帝,但是从那端稳大气的字所渗透的气质,只知道绝非平常人所能比,将建文帝视若上宾。每日间陪着建文帝讲经说法。三天后,建文帝提出告辞,方丈率领着阖寺的大小僧人,一直送到古道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