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燕消息近如何?闻道将军志不磨。
纵有火龙翻地轴,莫教铁骑渡天河。
关中事业萧丞相,塞上功勋马伏波。
老我不才无补报,西风一度一悲歌。
“砰!”
随着一声震天价的拍案声,一只手拍在了龙书案上,纯金笔架上的朱笔和墨笔突地跳起来,滚落到大殿上。声音不大,但在悄无声息的大殿上清晰可闻。”
“把茅大芳给我带上来!”声音声嘶力竭。充血的眼睛里发出冷森森的寒气,就象一只饥饿的猛虎,随时准备择物而噬。
“是!”底下有人应了一声,喝道:“带茅大芳。”片刻,一个五六十岁的老者被带了上来。花白的发髻蓬乱不堪,沾满了泥土草末,灰白的脸上伤痕累累,只有那双眼睛还闪着精亮的光芒。身上的官服破破烂烂,浸着一片一片的血污。
上来后,押送的两个武士一踹腿弯,喝道:“跪下!”老者扑通一声扑倒,双手间的铐链哗啦一声响。
老者双手撑住,俯首叩道:“右副都御使茅大芳叩见燕王殿下。”年纪虽大,声音却甚是洪亮。
燕王殿下?如今坐在龙椅上的还是以前的燕王殿下吗?改元“永乐”的诏书早已颁行天下,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你还敢口称“燕王殿下”,那不是找死吗?刚刚坐上龙椅的永乐皇帝冷冷地哼了一声,道:“茅大芳,你不知道方孝孺吗?”
茅大芳长叹了一声,道:“天下读书种子绝矣!”随后声音沉缓地的道:“阿兄何必泪潸潸,取义成仁在此间。华表柱头千载后,旅魂依旧到家山。”
永乐皇帝点了点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朕就成全你!”转道:“纪纲,没有漏网的吧?”
下面的纪纲叩首道:“回皇上,茅大芳的三个儿子:茅顺童,茅道秦,茅文生,无一漏网。”
永乐皇帝冷冷地一笑,道:“既然他喜欢方孝友,就让他们一道去吧。”
茅大芳闻言,哈哈大笑,震人耳鼓,自己爬起来大踏步向外走去,道:“陛下?百年之后,殿下还是逃不了一个‘篡’啊!”
永乐皇帝脸上的肉抖动了两下,咬牙切齿地道:“请宁国公主。”宁国公主是明太祖朱元璋的第二个女儿,前朝洪武十一年下嫁汝南侯梅思祖从子梅殷。
梅殷,字伯殷,“天性恭谨,有谋略,便弓马”。十六个驸马中,太祖皇帝的最器重的就是这个二驸马梅殷。太祖在日,常与他论兵法,讲谋略,评古今得失,竟日不倦。太祖驾崩,皇太孙朱允炆即位,改元建文。建文帝即位后,对九个拥兵自重的九个叔叔深感忧虑,就在齐泰黄子澄等大臣的主张下削藩,开始对九个叔叔下手。朱棣原以为建文帝不敢有所举动,可接连几个兄弟落马,他就坐不住了,发表檄文,指斥齐泰,黄子澄等大臣为奸臣,按照祖训,起兵靖难,要清君侧。
建文帝命梅殷为总兵官,驻守淮安。梅殷募兵四十万,挡住朱棣南下之路。朱棣以进香为名,意欲借道淮安。梅殷割去使者的耳鼻,道;“留下你一张口,回去为燕王殿下讲一讲君臣之理!”朱棣知道这个妹夫不好惹,只好渡泗水,取道扬州。直到他攻陷南京,宣布登基,梅殷仍驻兵淮安,不来朝拜新天子。梅殷知道朱棣对他真是咬牙切齿,恨之入骨。
宁国公主已经四十有余,生活安逸,保养有术,看上去顶多也就三十岁。不过,脸上满是凄楚,盈盈拜道:“臣妹见过皇兄。”
永乐皇帝冷冷地道:“平身。赐座。”
宁国公主道:“谢皇兄。”
永乐皇帝不想绕弯子,道:“驸马还在淮安劳苦军事,借二妹一双手,写一封信,将驸马召回。”
宁国公主早就知道这位皇兄召见她的意思。可是驸马一旦回来,只怕凶多吉少,推辞道:“皇兄,驸马粗知军事,不如就让他驻守在那里吧。”
永乐皇帝勃然变色,厉声斥责道:“兄长如父,难道父兄的话你也不听了吗?”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宁国公主无奈地道:“臣妹遵命就是。笔墨伺候。”
内侍抬上桌案,铺纸研磨。宁国公主略一思忖,提起笔来,刷刷点点,写好了一封书信,又看了一遍,道:“请皇兄御览。”
永乐皇帝一直冷眼旁观,待内侍捧过书信,扫了一眼,刷地摔下龙书案,道:“这样写不行,用你的血!”
宁国公主一听,身子一震,本来就少有血色的脸庞顿时煞白。缓缓地抬起手,将中指纳入贝齿之间,猛地一咬,喀嗤,鲜血崩流,唇齿腥咸。咬着牙,皱着眉,一笔一颤,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了一封血书。永乐皇帝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命人封好,道:“来人。八百里加急,送往淮安!”
枫桥镇。
隐士王宾的门外,一个身形高大的和尚轻轻敲门。里面有人问道:“外面是谁在敲门?”
和尚双手合什,道:“贫僧道衍特来看望光庵老友。”
光庵是王宾的号。听了和尚的话,王宾冷笑了一声,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堂堂的太子少师姚大人。不敢当啊!”
这个大和尚就是道衍,俗家姓姚,永乐皇帝因为他是靖难第一功臣,赐名广孝。一听王宾的语气冷淡,道衍忙道:“光庵,贫僧——”
“算了吧!”他刚一开口,王宾一口打断,“你还是贫僧!如果世上的和尚都似你这般贫,百姓何必还流离失所?出家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既然你已经披剃,断却了三千烦恼丝,就应该在庙里吃斋念佛,修心养性。敲好你的木鱼念好你的经也就是了,给别人戴什么白帽子?这回好,正学先生一家连一个戴白帽子的人都没有了!天下又有多少人都戴了白帽子?还有多少家连戴白帽子的人都没了!”
正学先生就是方孝孺,因为不肯为永乐皇帝起草即位诏书,大呼:“死即死,诏不可草!”被灭了九族,阖家八百七十三口无一幸免。自然也就没有人为他们披麻戴孝了。
当初,马皇后病殁后,朱元璋为了给马皇后荐福,给每一个皇子派了一个和尚。道衍当时说要燕王朱棣带他走,并说有厚礼相送。虽然当时朱棣只是一个藩王,虽然说不上富贵已极,可奇珍异宝也不在少数。
他一个和尚能有什么厚礼?道衍附在燕王耳边说道:“贫僧能送您一顶白帽子。”
“王”字上面加一个“白”字,朱棣再傻也知道念什么。可是皇帝谁不想做。于是,道衍跟知朱棣回到了北京。此后,朱棣靖难兴师,道衍出谋划策,是靖难的第一谋臣。朱棣当上了皇帝以后,他便成了靖难的第一功臣,被封为太子少师。道衍终于给朱棣戴上了白帽子。可是,因为靖难之役,却不知有多少生灵血浸黄沙,化为刀锋下的游魂。也可以说,这一切都是他的一句话而起。
听了王宾的一番愤慨之词,道衍默默地转回身,向村外走去。王宾隔墙高呼道:“和尚误矣,和尚误矣!”
道衍一脸落寞地走出村口。一个官差模样的人迎上来,躬身道:“大人。”
道衍挥了挥手,道:“你们先回县衙吧。我还有事。”说完,又向镇子的另一头缓缓走去。
王宾众自然不知道道衍在敲他的门之前,已经在同胞姐姐那里吃了一个闭门羹。多年不见,他还是想看一看自己的姐姐。毕竟是一奶同胞。道衍再一次站到了姐姐的门前,轻轻的敲了两下门。里面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谁呀?”
道衍低声道:“姐姐,是我。”
里面的人埋怨道:“你又来干什么?快走吧!”
道衍近乎哀求地道:“姐姐,我们姐弟二人多少年没见面了,您就不能让我看一眼吗?”
里面的人叹了一口气,道:“一个孤老婆子,看不看有什么用?你还不如去看看没了丈夫儿子的孤儿寡母。”停了一下,又接着数落道:“你既然做了和尚,就好好念经呗,谁当皇帝碍着你什么事了?当官儿的就都是好的吗?不一样糟践穷人?唉,我也活不几天了,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道衍沉吟了好一会儿,道:“姐姐教诲的是,兄弟都记在心里了。姐姐保重。”说完,慢慢地转过身,步履似有千钧,一步一步向村口挪去。
待他走远,门一开,探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望着远去的背影,泪眼婆娑,喃喃地道:“兄弟,不要怪姐姐,你造的孽太大了。”说着,竟扑通一下跪到地上,捂着脸失声痛哭。
好友的斥责,胞姊的眼泪,道衍那一点点成功后的志得意满已经荡然无存,完完全全变成了沮丧。一向以沉稳多智的他竟然有些失魂落魄,晃晃荡荡地向镇外走去。
走到村口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樵夫。恍恍惚惚的道衍没有注意到樵夫,可那个樵夫老远就看到了他,压了压头上的斗笠,紧紧地靠在路边,并且转过头去,似乎就是在极力回避他。一直等他走过去,走远。才稍稍擎起一点斗笠,露出了半张脸。看了一眼远去的道衍,匆匆向村子里走去。这个和尚径直走到王宾的家门外,左右看了看,才敲了敲门。
院里,王宾的脸上还怒气未消,稳了稳神,和声问道:“谁呀?”
樵夫贴着门轻声道:“亡国御史牛景先特来拜望光庵先生。”
哎呀,王宾三步两步抢到门前,咕隆一声摘下门栓,哗地一下拉开门,一把把牛景先拉进来。随后,咣当把门关上,横上门栓。不由分说拉着牛景先直奔上屋。把叶希贤按在正座上,纳头便拜。
牛景先慌忙站起来,双手搀扶王宾,诚惶诚恐的道:“光庵先生,你这是干什么?”
王宾道:“我是在替天下人谢谢你们,是你们保护皇上。皇上现在可一切安好?”
牛景先点了点头,道:“暂时不会有什么事。有程济叶希贤杨应能三个人随身侍奉着呢。”
王宾一听,有是仰天一拜,大为宽慰的道:“苍天有眼啊。”转而又叹了一口气,不无忧心地道:“可惜你们都是文人哪?你们两个出来吧。”随着话音,门一开,从里屋走出来两个人。
是两个孩子,大的能有十五六岁,小的也就十二三岁,都是一身的重孝,两只眼睛红肿不堪,象两只烂桃一样。牛景先疑惑地道:“他们是谁?”
王宾不无责怪地道:“我的牛大人,他们哥俩你都不认识了?”
牛景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道:“实在想不起来了。”
王宾用手点着牛景先,摇着头道:“你呀你,他们不就是戴德彝的两个儿子吗?”
啊!戴德彝的儿子!牛景先抢上几步,把两个孩子揽在怀里,老泪纵横。那两个孩子也失声痛哭。牛景先怎么会不知道戴德彝,前朝洪武二十七年的大考中的一甲第三名,名扬天下探花郎,先是授翰林院编修,又升为侍读。建文皇帝登基后,改任监察御史,和牛景先一起臣监察百官的功过。燕王进京后,大开忠于终于建文帝的文武臣僚。方孝孺被杀后,戴德彝抚尸痛哭,口占一绝:
“临危生死决须臾,为国宁怜家与躯?
继志情殷愧力短,承先念切遇时逾。
关山欲断春秋泪,骨肉长分南北区。
手泽遗今无复守,聊凭风雨泣桑榆。”
因为他的不合作,燕王震怒,不久之后也被处死,夫人被籍没为奴。同时在京的两个叔伯弟弟戴德礼戴德佑一起罹难。戴德佑的妻子项氏夫人烧毁了戴氏宗族的族谱,使戴氏一门得以保全。自己却惨遭毒刑,浑身被炙烤得焦烂,始终不吐一言。
见者心惊,闻者落泪,叹息一介妇人却有烈烈有伟男之慨。
牛景先紧着擦拭眼窝,哽咽地问道:“孩子,你们是怎么躲到这里的?”
大一点的孩子嗓音嘶哑地道:“是婶娘把我们藏到山里。几天后,碰到了这位王伯伯。当时,弟弟连惊再吓,烧的象火炭一样。是王伯伯采了些草药,把弟弟背到这里。弟弟的病才好不两天。”可不,小的面黄肌瘦,显然是大病初愈。苦命的孩子!叶希贤失声痛哭。王宾在一旁也一个劲儿的抹眼泪。
好一会儿,王宾劝道:“好了,牛大人,别哭了,还有正事哪!”
牛景先点着头,哽咽地道:“是,是,说正事,说正事。”
王宾道:“刚才道衍来了,我连门都没让他进,撵走了!”
“好,好!”牛景先连连叫好。
王宾道:“牛大人,你给这两个孩子取个名字吧,以前的名字不能用了。”
牛景先点着头道:“是,是。嗯,嗯,你就叫戴继志,你就叫戴承先。”
两个孩子刚要谢,王宾道:“我说牛大人啊,你这不是在坑两个孩子吗?天下谁不知道戴大人的诗啊!”是啊,叶希贤一下子愣住了。
王宾略一沉吟,道:“为了报答你们婶娘的救命之恩,你们自今以后改姓项,你叫项承志,你叫项继先。”
两个孩子双双跪倒,以头碰地,道:“谢谢,牛伯伯,王伯伯。”
再说道衍,一路惘惘然回到京城,没有去见永乐皇帝,直接回到了灵谷寺。灵谷寺原名蒋山寺,明太祖朱元璋相中了蒋山寺的地理位置,为自己修建陵寝,将蒋山寺迁到了这里,赐名“灵谷禅寺”,在山门上写上“天下第一禅林”。灵谷寺占地五百余亩,未必最大,却是皇帝赐名赐建,自然是宏丽异常,不同凡响。道衍是北京大庆寿寺的住持,到这里只能是挂单。只是因为他的身份特殊,灵谷寺的住持让出了自己的禅房。
此次回老家,不但一点衣锦还乡的意思没找到,反倒处处碰壁,灰溜溜的回来了。难道这就是众叛亲离?自己真的做错了吗?一时间,道衍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苦闷之中。
打破沉闷的是几下轻轻的敲门声。嗯,道衍回过神来,我问道:“谁呀?”
门外有人轻声回道:“师父,是弟子福吉祥。”
哦,是他呀。“进来吧”。道衍轻吐了一口气,他毕竟回到京城还没有去朝拜永乐皇帝。伴君如伴虎,而刚刚登基的燕王就是一只杀红了眼的恶虎。天知道他什么时候一时反性。狡兔死,走狗烹,帝敌破,谋臣亡。自己的功劳不一定是自己的保护伞,功高震主嘛。
门一开,进来的却不是和尚,而是一个青衣青帽的太监。道衍道:“是皇上吩咐你来的吗?”
太监放下手里的的竹笼,伏身下拜,道:“弟子福吉祥拜见师父。”
道衍道:“起来吧。”
太监爬起来,道:“回师父,是皇上吩咐的。这是皇上吩咐弟子给您带来的素食。以慰劳苦。”
这一次回家只是奉皇命苏湖赈灾的顺便之行。道衍太明白朱棣的心了,微微一笑,道:“就说我旅途劳累,明日就上殿面君。”
太监犹豫了一下,道:“师父,弟子还有一事禀报。”
道衍微微一怔,道:“什么事?”太监嘴张了张,却没有出声。道衍微合的双目陡然一睁,放出两道寒光,利剑一般射到太监的脸上。
太监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扑通一下跪到地上,低着头道:“皇上让弟子给您带来两名宫女。”宫女?道衍嘴角现出苦苦的笑意。
前些时,永乐皇帝曾劝他还俗,正式入朝为官,被他婉拒,今天又送来两名宫女。唉,叹了一口气,道:“起来吧,把她们带回去。替我回皇上,就说出家人,俗缘已尽,岁月无多,能与菩萨相伴足矣。”
太监轻轻嘘了一口气,爬起来,道:“弟子谨遵师命。”
道衍摆了摆手,道:“你回去吧。”
“是”太监答应了一声,轻轻的退出了禅房。
到了禅房外面,太监仰天长出了一口气,笑着摇了摇头,心里暗道:“幸好没有冒冒失失地领进去。”
等太监回到皇宫,永乐皇帝已经下朝,正在御书房。太监径直来到御书房,跪到门外,道:“奴才叩见皇上。”
永乐皇帝正在批阅奏章,头也不抬地道:“进来。”太监低头含胸,规规矩矩的走到御书案下,轻轻地跪下。
永乐皇帝手不停批,道:“少师可好?”因为道衍是靖难第一功臣,被永乐皇帝封为太子少师,永乐皇帝也总是呼为少师而不呼其名。
太监道:“看上去却是有些疲乏。”
永乐皇帝停下笔,一边舔墨一边道:“少师也是七十来岁的人了。就让他歇一歇吧。”
太监道:“少师说,明日就来皇上。”
永乐皇帝摇了摇头,道:“你也起来吧,帮我整理一下,太乱了。唉!”
“是。”太监站起来,开始小心翼翼地整理御书案上的奏章。
又批了一个多时辰,永乐皇帝放下笔,一边踱步一边揉着酸痛的手腕,道:“你还记得郑村坝吗?”
太监回道:“奴才记得。”
永乐皇帝道:“想不到一个中官竟也有谋有略,有胆有识。这样吧,以后你就掌管内官监吧。即然你的显功于郑村坝,朕就赐你以‘郑’为姓,再赐你一个名字。”
太监立即跪倒磕头道:“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永乐皇帝略一思忖,饱蘸浓墨,在宣纸上写了一个斗方大字,道:“万事和为贵,家和万事兴,朕就赐你一个‘和’字吧。”太监再一次叩头谢恩,双手高举,接过了那个墨迹未干的“和”字。
当时,侍奉皇族共有二十四个衙门,分十二监四司八局。十二监是:司礼监,御用监,内官监,御马监,司设监,尚宝监,神宫监,尚膳监,尚衣监,印绶监,直殿监,都知监十二监;四司是;惜薪司,宝钞司,钟鼓司,混堂司四司;八局是:兵仗局;巾帽局,针工局,内织染局,酒醋面局,司苑局,洗衣局银作局八局。内官监仅次于司礼监和御用监,主管皇家宫室陵墓的建造,铜锡制品的铸造以及各种器皿的购置可以说是有实权也非常有油水的好地方。皇帝也是非心腹之人不用。其实,只有主管二十四衙门的宦官才是太监。不过,到了民间,老百姓们懒得去分谁是宦官谁是太监。总而言之,只要被净了身,在皇宫里就统统地成为太监。
这个太监本姓马,小字三保。因为与孝慈高皇后同姓,在皇宫里谁也不敢直呼其名。如果不是这样,永乐皇帝也就不用赐姓赐名了。就是这个郑和,率领着庞大的无敌船队七下西洋,从永乐三年到宣德八年,历经三朝二十八年,遍访西洋诸国,留下了诸如三宝井,三宝塔,三宝港等诸多遗迹,他也就是名扬中外的三宝太监。不过,这时他还不知道他会在史册上留下如此浓墨重彩的一笔,只想屈从命运的安排,老老实实地做他的太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第二天,净鞭三声响,文武百官肃立两厢。永乐皇帝在宫娥太监的簇拥下升坐宝座。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
永乐皇帝一挥手,道;“退下。内侍官,宣旨。”内侍官向前几步,连宣了三道圣旨。
第一道:将抓捕茅大芳有功的忠义卫指挥使纪纲提升为锦衣卫指挥使;
第二道:遣户部都给事中胡濙寻访仙人张邋遢,以倡国运;
第三道:命工部监督龙江船厂建造宝船,准备远航西洋诸国,以张国威。
三道圣旨一下,真是有人喜有人忧,更有人发愁。
纪纲借了圣旨,大喜过望。从忠义卫调到锦衣卫,官秩虽然一样,权力却非平常指挥使可比,不但可以对其他的指挥使颐式气指,就算是高居一品的皇亲国戚对锦衣卫也是礼敬有加。
最忧虑地自然是都给事中胡濙,从此再也做不成养尊处优的京官,甚至连一天安稳日子也甭想过了,风餐露宿,去寻找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仙人张邋遢。皇命难为,咬牙也得挺下来。
最发愁的就是工部。需要建造的宝船简直就是庞然大物。这种宝船一艘就可以容纳千人。长四十四丈四尺,宽十八丈,光桅杆就有九根,篷帆锚舵一举一动都需要二三百人一起发力。如果要远航西洋,不仅仅需要庞大的宝船,还需要八桅的马船,七桅的粮船,六桅的坐船,五桅的战船。就是最小的战船也是长十八丈,宽六丈八尺的大家伙。如此大的船队,如此多的大船,得耗费多少物力多少人工才建得成。真是皇帝老子张张嘴,下面的人跑折腿。而且,就算跑折了腿,稍有一点差池,龙颜震怒,轻者罚俸,重者丢官罢职,弄不好,一刀下去,吃饭的家伙得搬家。
定更过后,一文一武两位官员被内侍引进烛火山闪动的御书房。不用说,文官自然是都给事中胡濙,武官就是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御书房里除了永乐皇帝还有一位身著朝服的和尚。这个和尚两个人自然认得的,那是永乐皇帝的第一谋臣道衍和尚。这个不以念经礼佛为业的和尚坐在这里,只怕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两个人山呼万岁后,永乐皇帝才说了一声:“平身。”两个人谢恩后,肃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
永乐皇帝叹了一口气,道:“城破之时,宫中火起,只在灰烬中得到焦死一具。四肢残缺不全,也不知道究竟是朕的侄儿还是侄媳。而且御宝也不见了踪影。”说着,又长叹了一声。其中的利害两个人自然知道。如果建文帝真的没死,而是带着御宝潜出京城,凭着太祖皇帝留下的御宝,振臂一呼,千军万马立时云集。到那时,永乐皇帝的皇帝不仅仅是做不成,很可能被赶下去,莫说是镇守一方的王爷,就是一个平头百姓也没得做,只有死路一条。他能不忧心忡忡吗?只怕又有什么不讨好的差事落在头上,皇粮难吃啊!
果然,永乐皇帝缓缓地开了口,道:“纪爱卿,你在忠义卫一定有贴心的人吧。”纪纲一听,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下,一头触地,砰砰有声。就没有一个皇帝不怕他的臣下结党营私,而太祖皇帝尤甚,大肆屠戮下,开国的功臣宿将所剩无几。
其中,最有名的“胡蓝之狱”。洪武十三年兴起,直到二十六年才告一段落,朝堂上的文臣武将几乎一扫而空,牵连被杀的四万五千余人。开国勋臣第一的李善长已经是七十七岁的高龄,牵扯案中,虽有免死铁券,也被朱元璋假托星变,应当杀大臣应灾。李善长久历官场,知道“进亦疑,退亦疑,东西南北唯命之从,毋宁束身以听于上耳”。回到家中自缢而死。一代开国丞相尚落得如下场,他一个小小的指挥使恐怕连一只臭虫都不如,一句话,顷刻间就粉身碎骨了。
不料,永乐皇帝只是微微一笑,道:“纪爱卿平身,不必多虑。谁还没有两个贴心的人。你把他们都调到锦衣卫。上下相知,如臂使指,做起事来才干净利落,事半功倍。”
原来如此,纪纲险些蹦出喉咙的心才落回去,叩头道:“是。微臣明白。自会让他们为皇上尽忠效力,死而后已。”
永乐皇帝一直笼着愁云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道:“那可不行。如果你们一个个都死而后已,谁给朕做事啊。不但要把事做好,人也要活着,而且要好好地活着。”
纪纲再一次向上叩头,道:“臣谨记皇上的教诲,没齿不忘。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永乐皇帝轻轻一挥手,道:“爱卿平身。”
“谢皇上”。纪纲爬起来,站到一旁。只觉前心后背冰凉冰凉的,全是冷汗。
一直垂手侍立的胡濙心道:“到我了。”心念未尽,永乐皇帝道:“胡爱卿。”
胡濙立刻跪倒,向上叩头道:“皇上。”
永乐皇帝道:“单凭纪爱卿一人之力难免有疏漏之处。胡爱卿乔装改扮,以寻访张邋遢为名,寻找朕的侄儿。你们一文一武,表里配合,早传佳音。”
唉,果然是一趟苦差事啊。胡濙心里哀叹,脸上却一带你也不敢露出来,向上叩头道:“臣遵旨。”
永乐皇帝道:“朕明天就吩咐户部,给胡爱卿安家费,以解胡爱卿后顾之忧。”
胡濙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只得谢恩:“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永乐皇帝轻舒了一口气,道:“两位爱卿退下吧,早些安歇。”两个人再次谢恩,退出了御书房。
一明一暗两条线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剩下的就海外这条线了。一直没有出声的道衍轻轻地问道:“西洋船队陛下也一定有了合适的人选了吧?”
永乐皇帝微然一笑,轻轻的吐出了两个字:“郑和。”
道衍一愣,从洪武十五年他到燕王府,四年靖难兴师到现在已经整整二十多年了,对永乐皇帝身边的文臣武将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包括稍有一些能力的下级官吏不能说是如数家珍,可也是略知一二。可郑和这个名字还是第一回听说,而且是从永乐皇帝的口中说出,这个人究竟是谁?难道燕王身边还有自己不知道的翘楚英才?
看到道衍一脸茫然的样子,永乐皇帝才透出了谜底:“就是少师的菩萨戒弟子福吉祥。”
哦,是他呀。道衍脸上也露出满意的微笑,道:“郑和,陛下一定是念他在郑村坝的功劳才赐名的吧。他倒是一个很不错的人选,有胆识,有谋略,在中官里可是没有几个。陛下可是慧眼识英啊。”
永乐皇帝叹了一口气,不无惋惜地道:“只可惜被净了身,否则,以他的才能做一个指挥使什么的绰绰有余啊!不过,他一个人能力再强,也难免有想不到的时候,朕让王景弘和侯显协助他。”
道衍点了点头,道:“王景弘和侯显这两个也不差。有了他们三个,就是有个什么闪失也应付得了。茫茫大海,就看这几个孩子的造化了。阿弥陀佛。”说着,双手合什,念了一声低沉的佛号。永乐皇帝心里忍不住的笑,暗道:“世上还会有你这样的和尚?都如你这般做和尚天下可就要大乱了。”
永乐三年七月十一日,举行浩大的祭天祭海仪式后,以郑和为正使,王景弘为副使的船队浩浩荡荡地驶出了苏州刘家港。这是郑和第一次下西洋,乘大船六十二艘,兵丁两万七千八百多人,历时两年,先后到达了占城,爪哇,旧港,苏门答腊,南巫里,锡兰山,最后到达古里,立碑做记。船队途径旧港,生擒了海盗陈祖义,斩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