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一个架子车载着一个人,却带着全家人及全村人的遗憾和痛苦慢慢向村庄的方向驶去。夜更深了,仿佛伸手不见五指,几个人摸索着前进,只能听见断断续续掩着鼻子的哭泣声,伴着浓重的夜,声音听得悲凉而凄切。
第二天天晴依旧,燥热个不停,痛彻心扉的罗叔坐在亭睡的床边眼泪流个不停。一向坚强的罗叔伤势在身,哪经得这样的折腾,周围的人劝了又劝,可罗叔坐在那里就是依然不动,像一位哨兵在雷打不动的守着一位患病受伤的老战士,显得悲壮和苍凉。亭出事后,村里村外来了许多人,在帮着爷爷家安排后事。生着的时候他们是生活上的邻居,干活上的伙伴,死了谁不感到心痛和惋惜?罗叔还让自己的儿子找来了木匠,可木匠听到消息后不请自来。罗叔安排着非要把自家的那两根木头使了,就让自己的儿子搬过去给木匠,家里人谁都没有说什么。那两根木头自从罗叔的女人得病后一直就为她准备的,因为家里人时刻都担心着哪一天罗叔的老伴会突然去世,所以也就一直放到那,可受病痛折磨的罗叔的老伴又坚持活这么多年,虽出乎家人的预料,却也让家里人倍感喜悦。
刚过中午饭的时候,全木却带着自己小儿子回来了。这几天来心一直觉得烦躁,玲在自己的老家都快两个星期了,自己的儿子也一直哭个不停,闹着要找自己的妈妈,可全木一再推脱哄着自己的儿子,说:玲快回来了、玲快回来了。要么给儿子说:赶明天咱去老家找妈妈行不?这样儿子才点头说中,喜笑颜开,可是不知说了多少个明天之后,今天才算领着儿子回来。全木还没有到村,大老远的就看见从村里慌忙走出的人或慌忙走进村的人,还想着这个时候种秋庄稼也真够忙的!到了村边,却感觉情况有点不对,周围的地里看不见一个人影,从村里也传出来了一阵阵嘈杂的声音。刚从爷爷家的院里走出来的一个人碰见了全木说了情况,不禁让全木心惊肉跳,等全木进了院才算真的明白过来,全木的头好像被别人在完全没有意料的情况下狠狠的敲了一下,昏昏沉沉的。全木松开了儿子的手,儿子看见自己的妈妈顿时悲喜交加,哇的一声就哭了,全木跑到屋里,俩腿一软一下子跪了下来,双手扶着亭,不停地喊着伯伯、伯伯……
当兵这么多年,在市里边定居后这才一共回来过几次!?见了自己的父亲几次?!自己的父亲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撒手人寰,全木的心里疼痛的实在难以忍受。他有点恨自己,恨自己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在自己的父亲身边和他一起度过。当兵是有苦有甜,但哪比得上和自己的家人一起生活美好?!思乡之情,念家人之切,这何止又是一两句能说完的话,可是还没来得及说,就再也无法说出口。没有了自己的父亲就好像没有了家乡的半边天,全木的心里是越想越难受,越想越痛苦。
哭过一阵子之后,全木用手支起了自己的身子站了起来走到了在亭的另一边蹲坐着的芝,全木看着芝一动不动地蹲坐在那里,眼睛里没有一点目光,表情呆滞,两眼死盯着躺在地上的亭没有说一句话,似乎在静静等待,心里又在默默唤起:亭你醒过来吧,咱们全家人都在这里……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上帝没有给这些死去的人一点眷顾,依然坚决的带走了他。以至于上帝将要带走之前没有任何的一点暗示和预兆,所以毫无心理准备的家人及乡村的人才会哭的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亭走了,去了人们想象中的天国过了另外一种更安乐的生活。生活中发生的一些痛苦,却让人们痛苦的生活着,留下记忆,也留下悲痛,这样再慢慢地,一步一步的走下去,生活下去。
爸爸再去学校的时候,都隔一天要考试了。全木和玲也在家生活了一段时间,直到爸爸考完试再次回小杜村过暑假。小杜村的庄稼也被种上了,但是种的很晚,这还要多亏换成、是换成带着他村的人和爷爷村的人一起忙完的。罗叔在家帮不上任何的忙自然显得焦虑和不安,只有保生自己上地干活、媳妇在家就带着孩子也看着两位老人。爸爸和二顺也停止了在村里的玩闹和无所事事,帮其他家里干活,有时还和父母烧锅做饭。生活还是原样,只是有种惦记和痛苦还会萦绕在人们的心头。
时间又过了两年,这两年似恍两世,也如白驹过隙。
三十六
没有了亭,芝的生活自然显得孤单一些,爸爸眼看再要一年就要初中毕业了,在何村的生活时间也越来越长,从一个星期回去一趟到现在的两个星期、三个星期或一个月,所以芝在何村住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两年过去了,几个村庄发生的事也多之又多,爸爸记不清有那些事了,又有哪些事会让爸爸记在心里。在爸爸的心里,从爸爸记事起,他所经历的事、知道的事,一件一件都记忆着爸爸的成长,眼看爸爸都长成大小伙子了,为人处事、人情世故也明白的越来越多。在那个年代,一代一代的老人们都会教自家或村里的小孩子们,这样那样的事应该做不做,又该如何做,爸爸多少都会受到影响,耳濡目染。
两年里,又有多少个伤心之日,难眠之夜,不是关于爸爸,而是关于村里的人和事。在亭去世后的第一年,勤的男人的祖辈,也就是当年去何村找会计商量着让全有和爸爸搬到那里住的这个人就也去世了,体魄一向健壮的他是老死的。对于他的死,家里及全村的人没有太多的伤心和遗憾,因为能活到八九十岁的高龄在全村还是第一例,所以他死的时候邻里邻村也去了好多人。
在第二年的时候,换成的母亲也去世了,是突发病死的。哪一个失去家人的人不痛苦?!换成也自然显得格外的悲痛。在这么几年中,换成家里虽然没有经历太大的风起云涌,但一次一次爷爷家里发生的事,还有邻里乡外发生的事,都多少有点感触,生老病死犹如四季轮回是显得那么的习以为常。
换成的母亲死的时候是一个星期天,爸爸记得最清楚,爷爷的家人也记得最清楚。初秋时的阳光不热不冷的,时令恰到这个时候,天气也显得不早不晚,还在地里劳作的人们丝毫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刚吃过早饭,肚子里填的五谷杂粮饱饱的,扛着锄头上地的人们也显得格外的有劲。可上地不大一会,在爷爷地上头干活的换成听到喊声,停下手中的活,看到急忙跑来的一位老大爷说:换成的母亲突发病又犯了。换成没有说二话叫了跟他一块上地的儿子立马就跑了回去。爷爷看到此状,给奶奶交代后也跑了过去。爷爷撵上换成来到他家里,看到了他的母亲乌紫的嘴唇,眼眯成一条缝,身边还有两位老先生在用力按着她身上的某个穴位,几个人在准备着往集市上赶紧看医生,可还没有赶到就已经咽气了,几个人唉声叹气的坐在地上,像烈日下枯萎的庄稼已经发蔫了。
换成家忙他母亲后事的时候,作为礼尚往来,爷爷自然也帮了不少的忙,之后,换成的父亲若有所思,说不定自己哪天就一命呜呼了,而自己写的一手好字,最放不下的还是爸爸和他的孙子。虽然说在换成的父亲有事没事的教导下,可他的孙子还是没有爸爸写的字好。爸爸去的次数越来越多,特别是过年的时候,而爸爸记得最清楚,早在两年前,就已将拿着毛笔给学校写毛笔字了,这是全校众所周知的事情。白纸黑字,有的是红纸黑字,写上什么要“彻底粉碎四人帮”了,还有“毛主席逝世”了,“地震”了,“蒋介石”了,“反动派”了,往往写出来之后,还会遭到一些人闹革命,所以在亭去世后的那半年,也是爸爸最忙,最提心吊胆的时候。记得有一次,集市上的示威游行活动都跑到村里、学校里了,爸爸吓得硬是藏在家里两天没有上课,最后还是玉荣给爸爸交代说学校没事了这才去上课。
两年里,罗叔家里也算圆了一桩牵肠挂肚的心事,就是保全回家了,只不过是只身一人。家里人自然是悲喜交加,这儿多年来日思夜盼的保全终于回来。自从全木给保全背送到部队的抢救室之后,就一直干抢救病人的活,两个人也一直没有见面。这保全的工作都有着落了,但还是离开不了人,就说什么也要请假回来看一趟。几次想回来就因为路途遥远,有没有什么车辆就一直推拖到现在。这是保全给家里人说的情况,不过说什么,只要一家人能见儿子平安回来,就是最大的幸福,也是村里人最大的喜悦。说话的时候,罗叔还问儿子伤到哪里,现在怎样,可保全还是一展他当兵前的性格,豪爽的给家人说,给村里人说没事、没事,早就好了、早就好了。当然保全看到村里的这个面貌,一比当年当兵走的时候那样子自然也宽慰了许多,特别是看到那些已经长成大人,娶妻生子的小伙子,还有现在的爸爸和二顺都高兴的不得了,还有自己的哥哥、嫂子和侄子,更是乐得合不上嘴。
当保全回来满村的人都过来看他的时候,保全就问起了家人说:自己的爸爸腿怎么了?全场一片肃静,似乎都不愿说起,特别是罗叔自己遗憾、惋惜的心,更无言说起,也无颜面对。罗叔驼着腰,双手背到后面,一瘸一拐地走离了人群,人群中也有人说着罗叔为什么会这样,但话没有说完就停止了。村里人明白,家里的人更明白,自从亭去世后,多少次罗叔拄着拐杖单独跑到西沟边或亭的坟前静静的呆一会,看一看,几次眼里都噙着泪水在那里痴痴地望。开始的时候,别人见了还会搭讪几句,叫他回家,可到最后人们都习惯了,不等夜幕降临,不等老天正午是绝对不会回去的。
罗叔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就走开了,保全的母亲给他示意了一下让他跟过去,保生也过去了。两个孩子走在父亲的后面,看着父亲的样子是显得那样的无助,仿佛世上最伟大的情感此刻也显得苍白无力。保全没有说话,只是缓慢地走在罗叔的后面,偶尔地看一下自己的哥哥却又把目光放在了自己的父亲身上。保全看着自己的父亲一高一低艰难行走的样子,这么多年来没有见到双亲,一下子就觉得他们老了许多。而自己,多少会有点恨,那是恨自己,也是在恨岁月。几个人来到西沟边,罗叔还是一往的姿势,保生没有说一句话,心生郁闷和不解的保全也只好等待,此刻他不想让自己心中的“胡思乱想”:自己的父亲为啥一句话都不吭地来到这里又不说一句话,加之父亲那一颗难过的心上,不过保全也多少猜到肯定与自己父亲的有关。站了好大一会,罗叔才开口说话:你亭伯就是在这里死的。一句话,犹如在保全的身边刮了一阵刺骨的寒风,保全不禁打了个寒战,哆嗦起来:亭伯死了?咋死了?保全反问到,顿时心里像阁了一块大石头一样的冰,又沉又凉。保全没有想到亭已经去世,难怪自己回来也没有见亭,也没人给他提起。罗叔没有说话,还是静静的看着这个斜坡上的小路和沟里的一小潭波光粼粼的水。等了一会保生给弟弟说:76年种秋庄稼的时候,全村的人到这里挑水种地,咱叔先提一桶水上去,亭伯也提了一桶上来,由于这条小路上溅上了水,路滑,亭伯就摔了下去,咱叔看见了就赶紧放下桶下去,谁知到底下也滑倒了,就骨折了。亭伯拉到医院也没有救活。保生说着,声音变得哽咽了,停了一会又说“往上提水的时候,亭伯还让咱叔到上面歇着,他来提,可咱叔没同意,两个人同时摔到沟底的时候,咱叔叫醒了亭伯,亭伯说了一句话‘快点给平罗送到医院’之后就再也没有醒来”。保全听得目瞪口呆,半晌也没说出一句话。罗叔又走到亭的坟前,保生和保全也跟了过去,罗叔停下了脚步,转身又对保全说:全儿啊,你亭伯就埋在这里,咱……,这么多年没有回来了,你能磕就给你亭伯磕几个头吧!保全听得出父亲的难过心情,父亲的话虽然没有说完,但他知道了是什么意思,保全没有让自己的父亲失望,也怕愧对自己的心,就跪了下来,保生和保全一起跪下了,彼此眼里都含着泪水,思盼着在已在天国的亭。
保全在家还没有住到一个星期,就又走了,军务部队上的事,家人都没有推辞多少,因为这就是命令,战场打仗,救死扶伤,就如同罗叔带着全村人指挥干活一样。保全含着眼泪,全家人也含着眼泪,几个人流出的泪水却化做依依惜别、难分难割的情怀。保全走了,也带走了他的思念和全家人的牵挂。在家这么多天中,他仿佛知道这十几年当中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好像都是自己亲身经历,也好像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一样。他明白了全村人的艰辛,还有他父亲因失去亭而难过的心情。多少次哥哥依偎在弟弟的身边给他说着家里所发生的事,这些都铭记心堂,历历在目。保全知道了亭刚刚死去的时候,自己的父亲倔强的让哥哥拉着架子车带他到西沟,再到亭的坟前,而父亲痛哭流涕的样子也牵动着保生的心,还知道了嫂子照顾孩子又照顾自己父亲的不容易,还说真亏哥哥娶了一位那么好的媳妇,每当想起和说起保全都会愧疚的低下头,恨自己怎么不早点回来照顾父亲,为父亲治疗双腿?
秋风起,天儿凉,北雁南飞,何时再归还,树叶黄、人儿忙,操犁翻地怎不念故乡?保生就是一只南飞的大雁,一年一季地人们劳作,这又匆匆离去,怎能不思念故乡呢?而家人怎不思盼着他再次回来呢?
三十七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自从全有来到何村,就委托人给他说媒找媳妇,可是一听他的状况和条件,没有一个姑娘愿意嫁给他,三年都过去了,还是只身一人,和芝生活在一起,吃着大家伙的粮食。爸爸才十五岁的年轻小伙子,放学回来就会上地干活,村里人也有夸爸爸的,说比全有都强。在何村,爸爸没有什么伙伴,也不愿意和别人玩,只有上学的时候和别人说说话。自从爸爸和玉荣上了初中,村里也多了几个上学的,他俩也自然担当起了大哥哥大姐姐的身份,但一回到村庄就立马什么也不是,所以也就找着家人上地干活。
说起这个冬天,也是令芝和勤高兴的时候,因为左思右盼,焦急的心终于有了着落:全有要结婚了。姑娘是五六里以外的村子,就是当年给勤说媒的那个庄的。爸爸初次见她的时候,只知道她个子很低,而且不怎么和气,可这只是爸爸的看法,看法归看法,毕竟还小,也不懂什么。但对全有来说是没得挑了,这么大岁数了,能娶个媳妇已经很满意了。所以在说中这个姑娘的时候,家人就把事草草的定了。芝给了姑娘的娘家好多东西,而且爷爷和勤也给了全有好多东西,被子,洗脸盆了等等。喜事办完后,爸爸就和其他人隔开住了,爸爸住在了最东边的那一间屋子,芝就住在了爸爸的隔壁,而全有就住了房子西头的两间。日子还是一样,只是多了一个人,毕竟也是爸爸的婶婶,自然也显得高兴。
过年的时候,全有也算成家立业了,就不能再回小杜村过年了,所以芝就留了下来,和自己的小儿子一起在小何村过年,而爸爸还是一如既往地回自家过年。很快过完年回去上学,爸爸也又长了一岁,自然也明白了许多道理,上初中的还是玉荣和爸爸,而另外几个孩子还是上着小学。在爸爸这个年纪,在中国刚刚解放,思想也刚刚开放的年代里,回去上学,爸爸多少也有点不愿意。因为爸爸的思想好像有什么不对,有种厌学的情绪,终究爸爸还是半途而废,家人都是又劝又说的,可爸爸依然坚决的背着书包回老家了,从此再也没有上学。这一年是79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