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转眼又立春过了,地里的活也开始忙了起来。爸爸和二顺也又开始上学了,一样挎着书包一样在路上跑着。会跑的青阳已经和村上比他大一二岁的小孩玩开了。而青丰呢,会走也会跑了就是不能离开奶奶。
罗叔呢,还是带着大家每天上地干活而自己也不少干一点。他孩子保生呢,取了个媳妇生个孩子也都一两岁了。他女人呢,虽然有点病,但没有干过什么活也显得不是那么老,偶尔地在家陪陪媳妇管管孙子。
巧奶呢,和一块上地干活的男人们还是有说有笑,改不了她那热情话多的劲儿。
东家养的那条狗呢,前些年也死了,不是病死了,也不是饿死了,而是老死的。说起来这狗也风风波波的生活了十几年,也为村上为家里立下了许多汗马功劳。狗死的时候就像家里没有了亲人一样哭啊哭啊。狗埋的时候也一样慎重,村上的人都去了,虽然没有掉眼泪却也感到惋惜和怜悯。
李大婶呢,已和当年接生爸爸时那位老太太一样的年纪了。生活出来经验的她还时不时的帮人家接生,村里村外跑出跑进的,两鬓变得银丝般的头发已显得老去了很多。
帮奶奶接生的那位老太太呢,弓着腰走起路来像是做起来了锻炼,拄着拐杖亦步亦趋,而且都是足不出户,以致自己的孙子都抱不动更不用说烧水做饭了,生活显然对于她失去了意义,但她还一样健在地活着。
人们一忙起来就又是忙到收罢麦,秋庄稼种上到现在又是收获的时候。
田里田外成熟的庄稼到处可以看到拿着农具拉着车子,路上田里忙碌的身影。庄稼被人们一车子一车子的拉回场里,晒了收了打了,再一车一车的拉回家里。奶奶一样的哄着孩子上地仟高粱穗,掰包谷棒,爸爸和二顺放学回来也上地帮家人干活或管着自己的两个弟弟。
冬天里的阳光依旧很好,热起来和夏天没有什么区别。爷爷和奶奶忙碌起来有时就忘记了劳累和时间,对于他们来说日子就是这样年复一年地过着,发生的也都忘记了,没有发生的也盼望不来和拒绝不了,平平淡淡,偶尔刮起的旋风吹落得树叶,强降的雨水,飘起的雪花,还有返青的枯草,绽放的野花就如同一日三餐,再不足为奇。有谁能想到在爷爷的家里,奶奶要再一次地遭受离别呢?
事情还得从爷爷这代人说起。
二十二
爷爷的母亲叫芝,父亲叫亭。爷爷这一家原本是一个大家庭。芝和亭有四个孩子。爷爷的上边有一个姐,比爷爷大五岁,爷爷的下边有两个弟弟,一个比爷爷小七岁,一个比爸爸大十岁。比爷爷小七岁的这个弟弟呢,叫全木是当年和保全一块当兵去了。全村也只有这两个人去当兵,走的时候罗叔的家人和爷爷的家人也都不愿意。因为当兵打仗在他们眼里不是件好事情,可是这是上级的命令:凡是家中有兄弟的,就必须去当兵一个。没办法,保全和爷爷的弟弟就去了,家人也送了又送,都依依不舍的样子,拿的黑面馍、咸菜往两个人的裹兜里塞了一个又一个,拿了一包又一包,最后还是随那一批征兵的人员走了。而另外一个比爸爸大十岁的弟弟呢,叫全有,就留在了家里。按说他是庆幸的,能和村里的孩子一块玩着长大,也就是因为他小才没有让他当兵去。当时邻村也有许多年轻人,为了躲避征兵而出去逃避,以至征兵的人问了就说不见了或没了。但爷爷这个最小的弟弟和爷爷相比却是天壤之别,异父母之生!但事实上就是爷爷的亲生弟弟。和村上的小孩子们一起玩,自己霸道,爱占便宜,又不会说话,就常常和村上的小孩子打架。为此,爷爷和家人因为他不少生气和出气。等到他渐渐长大了,虽明白了些事理,但在村里村外还是出了不少丑闻。就拿一个例子来说:大概十七、八岁的时候,有一次在场边那块地收红薯(这块地的红薯是种的最晚的,所以也是收的最迟的)的时候,人家都穿了棉袄,两手都冻得红肿红肿的还在地里干,况且当初换成也领了本村的两个人也在那里,全有自然也很迈力的样子,拿着有三个齿的那种农具和别人一样刨着红薯,可是谁也没有留意,刨着刨着那种工具就顺着前面蹲着捡红薯的那个人的后脑勺刨了下去,穿的棉袄也让他用的那个工具从头刨到尾,穿破了,也露着了那个人的脊梁骨。这个人就立马站起来,“哎呀”一声让全地的人都惊呆了。之后有那么多的人都批评他,说他:瞻前不顾后,光知道干活刨地,就不知道往前看看,粗心大意,差点要出人命来!可他就是不听,还站在一旁笑,说:没事,还没有刨死哩!人都说这么大一个人说话都不经大脑,跟个傻子有什么区别?!看当时把爷爷还有芝和亭和村上的人气得鼻子瞪眼的:要是自己的孩子当场就揍一顿!打那以后虽然好点,但还是已经跟人留下了不少污点。
比爷爷大五岁的姐姐叫勤,在爷爷二十岁的时候就嫁出去了,以至在爷爷结婚的时候亲都有两个孩子了。勤生活的那个村叫马村,是远在小杜村三十里以外的另一个乡镇。关于勤的这门婚事还是祖宗八代的那门老亲戚说的,而爷爷的祖先当时就生活在那个村,离马村六七里的样子,爷爷家也是八代以后才搬到小杜村的。勤的男人的这一大家族姓马,是当时那么大一个村庄上的一家有名户。祖辈是大地主,权利也不小,在村上说个一就没有人敢说二!勤嫁过去以后,想家的日子也是绵绵不断,三十多里的路,隔一段时间就要往娘家回一趟。就这样三四年也就过去了,勤虽然说好了点,但一回娘家还是不愿意再离开。那个时候爷爷都二十好几了,勤让去她家住,自然爷爷也不会去,正好全有七八岁也正是串门子捣蛋的时候,就跟着勤一块去住了。娘家人到了姐姐家,再怎么说也要好好招待,况且勤家生活条件本来就比别人好。全有去了,勤却好多了,而时间长了,全有却乐不思蜀,没有一点想回去的意念,一直到勤生了孩子满月,芝和亭叫闺女才把全有接回去。
从此以后,全有就记住了勤家,不时的要去。而勤也给芝和亭说让全有跟着她住,可是家人都不同意:自己嫁过去了,还要带一个七八岁的弟弟,别人说法不好,于是这一想法就被搁置那了。一藏就是十四五年,也就是爸爸十二岁的这一年暑假,勤领着孩子回家,看着别的人家的小伙子们一个个说媳妇结婚,都没有一个人给全有提过,当姐姐的也自然为弟弟担心发愁,就再次跟芝和亭说起此事,家人就同意了。勤在娘家没住两天就带着弟弟去了。全有两手空空,一路上还想着自家的生活和勤家的生活,看起来是很高兴,可是却不知道就他那人,自己一生的大事还没有定,此次去却究竟是什么意思。
全有就定居在马村了,和勤住在一块,可是两个月后,勤带着全有就再次回小杜村了,原因是要一辈子住在那里,而不是一两天,那么一个姓马的家族,时间长了,村上人会怎么说呢?恰好在马村的东北一里地,也有一个村庄叫何村,何村和马村比起来小得多,但却比小杜村大。这个村上也是一个生产队,但却有自己的队长,会计和保管,生活条件也和所有村一样,不过这个村人人都羡慕的一点就是土地多。勤就和人家说起了此事,显然再回到小杜村已是不可能的了,勤在娘家就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商量着让爸爸也跟着去,跟着全有住在离马村很近的何村。
主意就这么定了,奶奶是拉着爸爸死活都不愿意让他去,而爷爷却没有说什么话,一个是自己的儿子,另一方是自己的亲弟弟和亲姐姐,也就是说是爸爸的亲叔和亲姑,就算去了,别人还能虐待爸爸吗?奶奶并不是担心这个,而是七年前,奶奶失去的闺女就一直疼到现在,可现在却要爸爸再次离开她,家还有两个三、四岁,四、五岁的孩子,好像在奶奶的身边一直都是奶奶养了又养而又养不大的孩子。
二十三
九月的天气,没有春天的明朗,夏日的酷暑,也没有了冬日的寒冷,但却有秋日特殊的景色,整天都是雾气腾腾,就算太阳出来也是闷热,天就是放晴不开。爸爸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天气跟着勤一起走了,去了三十里外的另外一个村庄。集市周围也显得热闹了许多,什么机构,组织的大门前都一年又一年地贴起了大字幅,什么庆祝新中国成立多少周年了,打倒什么反动派了,什么人们奔小康当家做主了,而且还挂着毛主席的像。爸爸路过这里,并没有什么新奇感,尽管红底黑字上面写得工工整整的毛笔字,爸爸也是瞄了一眼就走了,丝毫没有停下来要欣赏的意思。爸爸走着头上都冒出了汗,话语却不多,因为他不知道在爷爷奶奶眼底下生活的这十几年,从来没有离开爷爷奶奶的他这一次要走多远的路,多长的时间。爸爸心里没有想那么多,却也知道要离开父母了。对他来说就是另外一个陌生的环境,陌生的村镇,没有了父母心里也一下子空了许多。
奶奶爷爷送走了爸爸,奶奶却站在村路口望了又望,望得眼泪都出来了,和痛失自己的闺女有一样的感觉。巧奶也过来了,和奶奶同样地站着。对于爸爸的走,巧奶也是很不愿意:好好地就在这生活了,为啥搬走呢?巧奶的心中也是惘然若失的样子。
秋风吹落了树叶,奶奶回过来头准备回家,却被飘落的树叶一巴掌地打在脸上,叶子割着奶奶的脸,有种钻心的痛。而爸爸就像是还没有成熟的叶子,被别人催赶着离开母体,奶奶伸手召唤着爸爸,就像树枝摆动着让叶子快点回来一样:不要被风儿带走,更不要被雨雪淋着,家里有你的一切,这里才是你温暖的怀抱!
爸爸到了勤家,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姑姑离自己家是那么地远,这个地方爸爸从来没有来过,只有爷爷去过两次,奶奶也从来没有去过。爸爸看着这里,什么地方都没有小杜村那里的模样:没有了门前那三颗粗大的树,人们好在那里开会,吃饭,纳凉;也没有了坑边那个大大的碾盘,小孩子们好在哪里玩泥巴和嬉戏,只有一眼看不到边的村庄和那坯里砖里的房子,参差不齐,看的爸爸一切都不顺心。勤就先给爸爸安顿在了她家,暂且在她那里住着。当天晚上,爸爸都没有睡着,看着点着的灯火,又看看房梁模模糊糊的,自己的姑就在旁边坐着,爸爸就是感觉身边坐的不是妈妈,有种苦说不出口,有种思念却又埋藏在心里。勤给爸爸盖了薄被子,又给灯吹灭了,爸爸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家里的情形,自己的姑姑对爸爸这么好却不及爷爷奶奶的什么也不做和什么也不说,这一次,爸爸哭了,眼泪从眼睛里毫无掩饰,毫无阻挡地流了下来,爸爸用胳膊,用手抿了又抿,擦了又擦,可是却总擦不干净,爸爸瞪大了的眼睛,朝窗户的地方看去,黑漆漆的一片,天空没有月亮,更看不清星星,甚至连一点影子都没有,依然又从墙角,或屋里传出来草虫的叫声,却怎么也习惯不了,听得爸爸心神不定,毛骨悚然。
不知夜里爸爸哭了多久,越想越难受,越想越流泪,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了。直到草虫停止了叫声,好久好久。第二天,直到勤去叫爸爸,爸爸才算醒过来,他揉了揉僵冻着一样的眼睛,有点痛,却又想不起来昨天晚上自己是一种怎样的状态和心情。
这天,天又是雾气沉沉的,显然也有好多天没有下雨了。勤没有去下地,在家里做些杂活,可爸爸却怎么也伸不上手。勤的祖辈和父辈就带着年迈体弱的身体去了何村。何村和马村中间有一条河,南北走向,河不大也不深,却也得过桥,正朝着何村中间的大路方向,有一座用大石块搭建的大一点的桥,这是用来走马车和架子车的,而大桥的南边有座小桥,这是人们用木棍和泥巴垒的,只能过人,不过要是下雨涨水了,小桥就会冲的一无所有,时间久了,也就没有什么小桥了。天旱的时候河里没水了,两村人能走就从那里走了,也自然会踏出一条小路来,要不能走了呢,就直接从大桥上过去。勤的祖辈和父辈就从那条小路去了何村。
两人到了何村,只有些老太太和老大爷们在家里看个门户,队长,会计,还有保管都上地了。勤的祖辈和父辈就又走上了地找到了队长,和队长商量着此事,队长又叫了正在忙活的会计和保管,五个人蹲在地中间,三个人面面相觑,却也没有说什么话,对于勤的祖辈和父辈提出的事,队长和会计也早都听说了,村上的人也知道只是没有发表什么意见,今天又主动提出来也显得不是那么惊讶。三个人的说话不能决定什么,主要还得看看村上老儿老小同意不同意全有和爸爸搬到他们那里住。就这么说了,两锅烟的工夫,三个人只能说和村上的人商量,改天再回复,尽管心里也是想着不同意,脸面上的言辞,却不同心里的想法,勤的祖辈和父辈回去了,队长三个人也又回地里干活了。
何村地多,村上也有闲着的空地,而且又离勤家是最近的村庄,或许勤的一家人是这样想的。当时何村的队长姓王叫书明,人们都叫他王队长,保管姓张,叫国志,而会计呢叫杜连玉,三大家三个人都是安安稳稳守本分的人,几百亩的田地,只有种好吃好就行了,不光是这三个人,就连村上的所有人也都是这样想的。快中午了,王队长就叫了干活的人让收拾收拾农具到他那里开会,大家伙都停了,拿了东西就走到了一起。一个村的人就顺便在地里开了会,有的干活累的人们就坐在了地上,有的站着歪靠在农具上,王队长站在大家面前说:刚才大家也看见了,马村来的那两个人,前段时间大家也都听说了,让咱村再安排两个人,大家多多少少会有点意见,今咱趁这个机会,给大家商量。村上人听得很仔细,但听完王队长的话,就炸开了锅似的。其中一个姓赵的直截了当的说:不让来!自己村庄有地方咋不在他们那住呢。十有八九的人都表示不同意,这天中午人们也很长时间才回家,似乎也都带着气愤的心情。
两天了,可想而知爸爸走后,奶奶在家的生活,茶不思饭不饱,爸爸走了第二天,奶奶就嚷着爷爷去看看青山去,真不行了,咱还回来住。可是爷爷推辞着再过两天去,把秋庄稼收完带着奶奶一起去,这就把奶奶打发了,她相信着爷爷过两天再去,而且自己和他一起去看爸爸。巧奶的孩子二顺从爸爸走后就自个上学了,村上除了玩的孩子,没有人跟他一块,可是每次都是巧奶奶给二顺送出村庄,然后放学再自己跑回家。这都两个星期了,而且爸爸走的前一个多星期都没有去上学了,爸爸的老师问起二顺,二顺只说:爸爸家里有事,等两天去上学。然后老师就会给二顺说:让爸爸早点去。随后二顺跑回村就会给爷爷或奶奶说老师让青山快点去上学。然后奶奶也是一样的回答:过两天就去。谁知道两天两天的都过去了,爸爸就再也没有去过学校。
这天,也就是爸爸走了的第二天,下午二顺回来的很早,而且还有爸爸的老师。二顺给老师带到了爷爷的家,然后二顺进院就喊:贤婶啊,贤婶。奶奶出来后,二顺就又给奶奶说:这是青山的老师过来找他了。之后,奶奶就给老师搬了椅子,倒了茶。两人在屋里说开了。说着说着眼泪就在奶奶的眼眶里随眼珠子一起打着转,而老师也是感到异常的惋惜,表情复杂,还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再去上学。可奶奶只说不知道哩,然后就用手擦眼里的流出来的眼泪。老师还说起了,爸爸在学校里的表现和学习。奶奶虽然没有问过爸爸或听爸爸说过,可奶奶从老师的嘴里听得很认真,老师还说:有两次老师家里有事,临走的时候给爸爸说让他把这些生字抄在黑板上,然后领着同学一起读一读。老师回家一会就回学校了,到了学校就趴在窗户上,看见爸爸手里拿着断的捏都捏不住的粉笔头在黑板上一笔一画的写着,工工整整,漂漂亮亮,以至于老师站在窗户边一直到爸爸把写完生字,随后又拿着课本和同学们一起读。爸爸读了两个字就看见了外边站着的老师,就给同学说老师来了,让老师给咱们读吧。老进了教室拿了书就在同学们面前夸奖爸爸说:李青山的字写的多工整,同学们可得像李青山同学学习。这老师才在讲台上一手指着黑板上写的字,一边念着,教室里又传出了悦耳整齐的跟读声。老师说着还向奶奶夸奖着爸爸,一边笑,眼里还含着眼泪的奶奶看起来是那么的明爽。这天下午老师也一直坐到夜幕降临,刚要走出院子时就碰着了爷爷,爷爷就赶紧放下工具说:咦,刘老师咋来了?然后刘老师又说:我来问问青山咋不回学校。之后又说:这给青山的母亲都说了一下午了,天黑了,我得走了。说着老师就走了。爷爷奶奶都没有送老师几步,爷爷就拿着农具进了院,放下农具抬头看了看奶奶,奶奶哭红的眼圈还没有完全褪去,可是爷爷并没有说什么,似乎他已习惯了这么多年来奶奶的生活。什么样的小事都不敢触动奶奶心底那时刻都绷紧的琴弦。
太阳出来了一会又进去了,天又显得阴郁起来。平常不怎么进灶火屋的爷爷也帮起了奶奶烧锅做饭,爷爷烧的锅很有劲,烟囱里冒出来浓白的烟气缓缓上升着,像集久的离愁和别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