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又开始闷热了起来,已经过了小暑的节气。
总感觉今年的夏天比以往任何一年来得都要早很多,中午时分的太阳照在脸上,有一种莫明的灼热感,让人心里烦躁压抑得难受。
从小心里就有一个感觉,总认为在一年当中的四个季节里,夏天是最为漫长难熬的。
路过博物馆门口,有几个年轻人从里面走出来,谈笑风生。
声音忽远忽近的传过来,夹杂着一个似乎很熟悉的笑声。我忍不住转过头仔细地看了一眼,没想到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竟然是苏楠。
一身西装笔挺,眉宇间表现的坦然自若和随意晃动的手臂,都透露着成熟和自信。
我想起前不久的那个苏楠,坐在我家沙发上,低着头一言不发拨弄着米拉身上细白的绒毛,像一个单纯羞涩的大男孩。而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苏楠,俨然已经成长为了一个沉稳睿智的年轻的男人。
苏楠看到我后也不觉愣了一下,和身边的人低头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向我走来。
其实我和他并不算有多熟悉,甚至还不能够称之为朋友,如果不是因为莫小菲,我想我都不可能会认识他,更不可能和他一起走在同一条路上,听他讲生活里的一些无奈和悲伤。
苏楠说他这次来北京洽谈业务,也许是他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内,做的最后一次业务了。
“我打算先放下在上海的一切,或者说是在国内的一切,等小菲这次比赛结束后,就带她到国外去暂住一段时间。”
我惊讶的差点没蹦了起来:“什么?带着小菲出国?那,小菲同意了?”
苏楠看着我淡淡地笑了一下,“我还没有告诉她这个打算,不过我想,她会同意的。”
语气里的坚定和自信,让人对他做出这个决定的结果不容质疑。
我瞬间就感觉鼻子酸酸的,然后泪就下来了,这段时间已经流了太多的眼泪了,所以眼袋一直都有些胀胀的感觉。
“怎么突然想到要出国了呢?在上海不是挺好的吗?”
“我想让小菲换一种环境生活,这段时间她为了那个比赛太累了,应该让她好好歇一歇。或许到了那里,一切就都能好起来了。”
感觉出了苏楠的语气中有了些异样,逐渐变得哽噎。
我转头看他,有两滴眼泪正在从他的脸上缓缓地滑下来,在太阳的照射下显得清澈透明,感觉有些不真实,像是梦幻里的错觉。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或者该不该去安慰他。
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站在我的面前,显得这么脆弱无助,我只感觉心里像是被注入了浓浓的铅水,沉闷的难受。
他的那几个客户已经被他跟来的助理接走了,远处只留下了一辆银白色的跑车在太阳光下熠熠生辉。
我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感觉头皮被强烈的太阳烘烤得有些发麻,像是顶着一个巨大的火盆,随时都有被灼化的可能。
“苏楠,小菲是有什么事在瞒着我对吗?你们一定对我隐瞒了什么,苏楠,我是小菲的朋友,你告诉我好吗?”
苏楠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于是我更加相信了自己的感觉,小菲她一直都在骗我。
我突然就哭出了声音:“苏楠,你们为什么都不告诉我呢?我就只是想知道小菲她怎么啦,我是她的朋友,是和她同一天生日的姐妹,我们说过要一直在一起不会分开的,我们还说好要带着自己的男朋友一起去大草原上结婚的…苏楠…”
我想,我心里一定是因为储存了太多太久的悲伤,所以当时才会那么肆无忌怠不顾形象的在一个并不算熟知的男孩面前痛哭流涕,甚至最后我是带着乞求的口气在叫着苏楠的名字。
其实,我真的只是想知道一些真相,真的不想成为最后一个带着绝望哭泣的人。
苏楠终于开口了,“小菲…她和她妈妈一样,甚至…她还不如她妈妈…”
我立刻就停止了呜咽的声音,猛的抬起头去看苏楠,以至于有些瞬间的晕眩。
“她妈妈?你是说薛姨?她不是一直都挺好的吗?苏楠,我希望你能把话说的明白些,因为这些天我思考的事情特别多,脑子有些疼,思绪混乱了,所以你就别再故意为难我了…”
苏楠突然不耐烦地叫了起来:“她妈妈,关素琴!她和关素琴一样,你明白了吗?就是说她现在和关素琴一样,已经只能够靠药物来拖延生命了!你听懂了吗?”
苏楠血红的眼睛里似乎能喷出火来,我倒退了一步,一直盯着他的眼睛,没有再白痴地追问他这到底是不是真的,或者摇着头告诉自己不要去相信,因为苏楠的表情已经告诉了我,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事实!
我痛苦的低下头,刚刚落在脚边的那一片泪水,已经被完全蒸发掉了,剩下一圈淡淡的水渍。
然后闭上了眼睛,心里骂道:“这是一什么狗屁世界呀!怎么什么事都在胡扯扒瞎呢?”
我和苏楠一直站在博物馆的门前,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车水马龙,整个下午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挪动一下地方。苏楠的手机响了很多次,“滴哒、滴哒”的铃声不厌其烦。后来就再也没有动静了,估计是电池耗尽关机了。馆前站岗值班的几个保安已经轮换了一次,交班时那几个下班的保安还一直依依不舍的用眼睛瞄着我们。天色渐渐黯淡下来,路灯在闪了几下后,全部都亮了起来。
我想走到那条长木椅上坐会儿,可是双腿已经完全不听从指挥了,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只能按住双腿坐在了身后的台阶上,好一会儿才感觉到从双腿和双脚上传到全身的钻心的剧烈疼痛。苏楠也缓缓地坐了下来,像是一条疲惫不堪的狼,筋疲力尽的颓然狼狈,和下午刚看到他时,风度翩翩的与人高谈阔论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其实,在这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我什么也没有想,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只是很难过。
真的,是特别特别的难过。
我转过头看着苏楠,在头顶上桔黄色的灯光的映衬下,他的半边侧脸更显得忧伤和无助。
我难以想像出苏楠在刚知道这件事后,一个人是怎么面对自己内心的绝望和痛苦的,还要每天那么若无其事的出现在每一个人的眼前,我从来没有见过有哪个人可以把痛苦隐忍得这么坚强。
我想起刚上大学时的一位导师在第一节课上说过的一段话,他说:“永远不要以为在你面前表现的坚强的人他的生活一定就是幸运的,而偶而脆弱的人他的生活一定就是不幸的。没有一个人注定就是应该要坚强或者脆弱的,当一个坚强的人在你面前瞬间变得脆弱时,只能说明他在本来需要脆弱的时候,佯装坚强了太久;而当那个脆弱的人突然坚强了起来,那就该恭喜他,因为他在这段不幸的过程中获得了成熟。”
当时我很不能理解这些话的意思,不明白所谓的脆弱和坚强,该如何像方程式那样来回的转换。
就在这个瞬间我才突然明白,其实就像莫小菲路遥于洋苏楠郎跃我们几个人,不一直都是生活在脆弱和坚强,悲伤和快乐的氛围当中吗?
我们总是自以为,只要能够把属于自己的那份悲伤隐藏起来,这个世界就会幸福和谐,天下太平,可是我们也一直都在忽略,即使自己再怎么假装坚强,可是努力隐藏起来的悲伤,也依旧会从沙漏中流露出来。
我拍了拍苏楠的肩膀,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苏楠,等小菲的这场比赛结束后,你就带着她出国吧,到国外找最好的医院和教授来救她,她还很年轻…她太年轻了,还有那么多的事没有做,她不可以就这么…走了…苏楠,小菲以后还能走多远,我全拜托你了…”
苏楠一个劲儿的点着头,把脸埋在了我的肩膀上,像个绝望的孩子,发出了痛苦的呜咽声,不知道究竟是他的眼泪还是我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打在我的手背上,然后又滑落下去,“啪哒、啪哒”地响,带着绝望的气息。
我抬头望着远处闪烁交织在一起的车灯,霓虹交错,像是一大片的海洋,有太多的车和人融入其中,看不到他们的面目,不知道在这个城市的夜空中,一直隐藏着的那么多张的面具下,究竟谁代替了谁的表情。
这个白天走得太快,黑暗降临的太早了,那么明天的太阳,是否还会如约升起呢?
莫小菲日记
2005年07月19号星期二
以前,常常会和叶子路遥一起感叹,感叹这个世界上所发生的事,有那么多的不可思议,可是突然间才发现,其实也有些事,它甚至会让人感觉到啼笑皆非的。
中午在快餐厅里排了很长时间的队,准备填饱早就饥肠辘辘的肚子了,终于到我时,我刚准备伸手去接,却有另一只比我速度要快的手伸到了我的前面,然后昂首挺胸的从我面前走过,我向后退了一步,给她让出更大些的空间,可以使她更加高傲地保持住她目不斜视的姿态。
其实,我一直都没有看到苏芊芊在我身后或者在这个常常的队伍里。
我在她身后的位子上坐了下来,听着她把盘子敲得“叮当”响。
她就像是背后一直有双眼睛在看着我一样,转了个身端着盘子坐在了我的对面,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我看着她,不知道我们之间该不该有开场白,低头想了一会儿,说:“你也来这吃饭?这么巧啊?”
停了好一会儿她才说:“不是巧合,我找你是有些事想告诉你。”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傲气。
还从来没有单独和她在一起说话聊天,所以心里感觉有股凉气在压迫着神经。
我倒吸了一口气,认真的看了她一眼。她还在敲击着那个不绣钢的餐盘,其实从她坐下来一直到现在,我没看到她往嘴里塞一口饭。
“认识一个叫夏风的舞蹈编制老师吗?他是艺院的一个教授,这次担任大赛的评委。”
我想起那个建议我放开双臂的夏老师,于是点了点头。
“其实你知道吗?我是不喜欢跳舞的,包括我这次报名参加比赛,也并不是我真正想要做的事。”
苏芊芊终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目光有些朦胧,像是隔着一层水雾。
“上次我打电话给我…妈,”她停顿了一下,看了我一眼继续说:“她问我,是不是文化艺术节快到了,今年的舞蹈赛,她没办法到现场去看了,更不知道在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去看,她问我愿不愿意为了她去参加比赛,我当时真的一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让我去参赛而不让你一个专业学舞的女儿去。我犹豫了很久还是答应了她。其实我从小在假期里进舞蹈培训班,后来又把它作为我的选修课,都是因为这是她所期望的。我请了长假从学校回到上海,因为爸爸说,她快不行了…”
我抬起头看着她一滴一滴的掉着眼泪,手里的叉子也停止了晃动,觉得心里堵得有些发慌。
我们久久的对坐着,整个场面仿佛就是一个女孩在向人哭着讲起她的妈妈,而我就是她那个倾听的朋友。也许旁边人不知道,她说起的那个人,其实是我的妈妈。
“那天我去报名时,看到了那个夏风老师,我以前常常听妈妈说起过他,说他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当时有一个工作人员很大声地问我,我在表格中写的母亲的名字是‘关素琴’还是‘关秦琴’时,我说我妈妈叫关素琴!然后他就一直盯着我看,后来他拿走了我的资料,又请我到咖啡厅里坐了快一个下午,他一直像查户口似的不停地问我很多的问题,都是家庭里一些事情。小菲…”
苏芊芊突然停住了,很严肃地看着我,这是她第一次叫出我的名字,我也愣愣地看着她。
其实,她一直说了这么久,我除了听懂刚开始她说的自己参加这次的比赛是因为关素琴之外,我就再也没弄明白她所想要表达的意思了。
但是我却看清楚了她眼里的忧虑和矛盾。“小菲,夏风说我是他的女儿,我想他是认错人了。”
我的心里忽然就倏紧了起来。“夏风是你的爸爸,你才是他的女儿!你不是莫小菲,你是夏小菲!”
“夏风是你的爸爸!你是夏风的女儿!你不是莫小菲!你是夏小菲!”
“你不是莫小菲!你是夏小菲!”
“是夏小菲!不是莫小菲!”
“......”
我只感觉到脑子里一片“嗡嗡”地响,苏芊芊下面说的话我一个字也没听清。
看着她的嘴在一张一合地做着机械的运动,我突然就感觉到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充满了讥讽和嘲弄。
我低下头静静地往嘴里扒着饭,背后的空调温度调得太低,长时间的吹着,后背都已经有些僵硬了‘
饭菜含在嘴里也有些冰凉。
周围一切都是安静的,安静地没有一点的声音,安静得我只能够听到芹菜在我嘴里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响。
我忽然感觉胸闷得难受,仿佛有一大块石头压在了上面,透不过一点的气。
我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脸已经涨得通红了,还有大滴大滴的汗珠滚落在桌子上,瞬间滩开了一片。
苏芊芊慌乱地抓住我的手,问我怎么啦。我看着她俊俏的脸,笑着摇了摇头。
那一瞬间我竟然想到,自己还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她,原来她真的很漂亮,特别的漂亮,即使是现在愁眉紧锁的样子,依然可以轻易地打动人。难怪关素琴会这么的心疼她,那她和于洋走在一起,也一定会显得特别般配吧。
我拿起包艰难地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药瓶倒出几颗药片,苏芊芊一直惊愕地看着我把它们吞下去。
她应该在关素琴那里见过这种药片,所以才会那么惊讶。
她突然一把夺过我手里的药瓶,拧开盖子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想在大学里专门学医学专业的她,应该不会对此多么的陌生。
我看到她的眼里瞬间就蓄满了泪水,突然就觉得很感动。
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和她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说话,更不会想到她还会为了我掉眼泪。
我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这顿午饭已经吃了两个小时,如果不是因为这家快餐厅的生意太好,老板无暇顾及我们,我想早就会有人走过来催促我们离开了。
外面的太阳有些强烈的刺眼,我突然有些不适应,感觉头顶上空一阵天旋地转。
身旁的苏芊芊还一直愣愣地出着神,仿佛是受到了某种惊吓。
我看着她想笑却笑不出,心里面的难过和悲伤混杂交织在一起,这真是一个颠覆现实的社会,如果说苏芊芊告诉我这些她自以为是真相的事实,是源于想安慰我的初衷的话,那么现在,却是我在想着办法如何安慰她。
也许是因为从来没有对自己身世的真相有过什么期盼,所以才会觉得一切真相都太过无所谓。或许在我的生命里,从我出生的那天开始,就已经有了一个被我叫作爸爸的人,用他的一生让我知道了“爸爸”这个身份存在的含义,尽管在我曾经天真的梦里,无数次的幻想过为什么自己的爸爸不是风度翩翩魅力十足,可那终究是一个天真幼稚的梦,我想,也许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够像莫广军离开那样,让我哭得那么伤心和绝望。
也许是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已经很短了,所以也就会把一切都看淡了,多一个人看清真相,就会又多一个人对这个世界充满抱怨。
在和苏芊芊分别的时候,我让她转告夏风,他的女儿早在出生的那天,就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现在的,只有莫小菲和苏芊芊!
我特意把“莫”和“苏”说的很重。
已经走出几步远了,忽然听到苏芊芊在身后很认真地喊:“莫小菲,我是不小心才爱上于洋的!其实,我一直都想和你成为朋友,很好的朋友!”
我听得很清楚,停住了脚步,但是没有回头。
我想,即使不久后我到了另一个世界,也会记得她的这最后一句话。
以及,我为了这句话,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