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几天之后才发现那颗珍珠的。
在那天我穿的那双短靴里。
我拿起靴子准备到阳台上去晾晒时,一颗晶莹透亮的乳白色的珠子就蹦哒了出来。
我捡起来看着它,足足愣了有五秒,那是郎跃整天不离手腕的一串珠子上的其中一颗。
我这才想起,那天我在用力甩掉他抓住我的手时,因为挣扎了几下,后来在我转身离开的时候,感觉有什么东西似乎与我手上的手链相互磨擦了一下,然后就听到了一些东西拍打地面发出地清脆的声音。
那个时候只想着快速离开,无暇再去顾及其它,没想到竟然是他手上的珠子散了一地,并且还有一颗会蹦到我鞋子里面来。
我定了定神,感觉自己似乎开始恍惚起来,想起以前郎跃给我讲过的一个故事,一切,是天意么?
从我第一眼见到郎跃的时候,也在同一时间注意到了他手上的那串莹彩鲜活的珍珠,是很多女孩子都会喜欢的颜色和款式,小巧玲珑,晶莹剔透,市场上几乎是买不到的。
但是如果把它戴在了一个大男孩的手腕上,就会看到另外一种不同的视觉效果,有一种特别滑稽的韵味风情,所以我常常会忍不住地感叹说:“多漂亮啊!如果能让它出现在我的手腕上,就更能体现出它的价值了,真是糟蹋东西呀!要不,郎跃,你把它送给我吧,我感谢你一辈子!再说了,这本来就是女孩子的饰品,你戴也不合适,丢失身份形象。”
而每次郎跃都会说:“叶子,有机会我送给你一条比这个更好看的手链,这个老过时了。”
我撇着嘴说:“哼,是哪个女孩子送给你的定情信物吧?噢不对,没有哪个女孩会送这种东西给男朋友的,那一定就是你自己偷偷的私藏你暗恋的那个女孩的东西,就像二郎神偷藏嫦娥的耳坠一样,对吧?”
每次看着我的无礼取闹,郎跃都只是淡淡的一笑,不多做解释。
但是眼神中,像是洒满雾水一样的朦胧起来,带着看不见底的惆怅。
后来在一个母亲节的时候,天空中下着像水雾般蒙蒙的细雨,我看到郎跃一个人坐在图书室门外的台阶上,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从远处看他,就像是一个迷了路的孩子,孤独无依。
我在他的旁边坐下,张口就问:“今天母亲节呢,给你妈打电话问候了一下吗?”
郎跃许久没有出声。我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啦?不想理我吗?这么讨厌我我走就是了。”
准备起身站起时,郎跃忽然幽幽地说:“叶子,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为什么要一直带着这串珠子吗?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哀伤的语气里带着巨大的诱惑,我又重新坐了下来,看着丝丝绵绵的细雨,听着一个悲伤的故事。
我的妈妈,是一所中学里的美术老师,很漂亮,很贤淑。
年轻时,家里人强烈反对她和爸爸的恋情,因为爸爸没上过大学,当时在一家修理厂做技工,但是她一直和家里赌着气,坚持要和爸爸在一起。
后来,他们真的在一起了,是离开家私奔的。
结婚时,只有一个娘家人在场,和一件嫁妆,就是这串珍珠。
它是外婆年轻时候最喜欢的饰物,就瞒着外公,含泪把它交给了表姨,让她找到妈妈送给她,告诉她一定要让自己过得幸福。
妈妈就戴着这唯一的嫁妆,跟爸爸过着艰苦但幸福的日子。
在我懂事的时候,就听爸爸说,他们其实一直都是希望有个女儿的,教她学画画,学唱歌跳舞,长大了就把这串珍珠戴在她手上,看着她幸福的恋爱结婚。
没想到等来的是个儿子,所以就从小培养我画画的兴趣,唱歌跳舞我实在是没那爱好,所以只能放在身外看着如何成就了别人。
这个没有办法送给女儿的嫁妆,用妈妈的话说,正好可以作为儿媳妇的见面礼,留传下去。
那一年的高考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吃早饭时我随口说了一句:“妈,改天你给我买个粽子吧,好长时间没吃了。”
于是妈妈拿起一把雨伞就出门了,说:“现在时间还早,我去给你买几个。”
那天我等了她很久,都没有回来。
在我走进考场前几分钟的时候,爸爸打来电话,声音有些异常地说:“小跃,放下心好好考试,粽子你妈买回来了,是在很远的地方买的,什么口味的都有,你回家了就热给你吃。”
我以为爸爸声音里的变化是因为替我紧张才有些急促和口齿不清的,所以就拍拍胸脯自信满满地说:“爸,你和妈妈都放心好了,你儿子没问题!”
两天以后再回到家里,没有看到妈妈,只有被放在桌子上的这串珍珠手链和一盘大大小小味道不同的粽子。
原来在那个早上,大雨造成的能见度较低,一个闯红灯的司机...让我和妈妈...从此阴阳两隔。
叶子,你知道吗?这几年我一直都在不停地告诉自己,我就是那个害死妈妈的凶手!
我眼泪不停地滴在手背上,转过头去看郎跃,他已经是泪流满面,泪水跟雨水混在一起,模糊了整张脸,更显得悲伤和无助。
雨点渐渐大了起来,五月的雨滴打在身上,依旧冰凉冰凉的。
身旁有不少的同学陆陆续续地来回穿梭而过,总是在走了很远之后还要回过头来再看一眼坐在雨中,一动不动的我们,满脸的诧异。
当时我就在心里想,也许我永远也不可能忘记今天郎跃映在我眼里的表情了,那张在雨水和泪水同时浸泡的年轻的脸上,被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绝望和忧伤。
所以,一直到现在,我每次看到郎跃默不作声似乎在想着心事的样子时,脑海里立刻就会浮现出那一天郎跃泪流满面时的悲伤,然后就会很难过。
从那以后,在郎跃面前我再也没有提起过喜欢那串珍珠或者让他把它送给我的事,因为我每次一看到它就会想起,郎跃的妈妈有一个遗愿,就是希望把它戴在自己儿媳的手上。
那件事过后没多久,我生日时郎跃就送了一条银白色的手链给我,说是为了弥补我不能拥有那串珍珠的愿望。但是他又紧接着补充了一句:“其实你也别灰心,如果你好好表现的话,我没准同情你一下,就亲自套在你手腕上呢。”
我大骂他:“流氓,做梦吧你!”然后一把抢过手链。
其实在那个时候,我还一心梦想着明达会带给我什么样的惊喜。直到天色黑透了,才听到明达的声音:“叶子,今天好像是你生日吧?生日快乐哈!”
我在郎跃的面前一个劲儿地抹着鼻涕眼泪点头:“今天好像真的是我的生日吧?”
那时的记忆,感觉已经穿越了好多年。
回过神来,还一只手拎着靴子,一只手捏着这颗珠子,忘记了自己究竟是该往前走还是向后退。
我想像着那天在大街上,郎跃一个人蹲在地上一颗一颗地寻找散落满地的珍珠时的焦急和无助,满大街匆匆忙忙的无数只脚从他的面前、手边踏过,当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找到这最后一颗珠子,坐在地上时的颓丧......心里竟然涌起了一阵针扎似的疼。
我又打开那天他发给我的短信:叶子…对不起,我真的只是希望你还像以前那么快乐…感觉脸上湿湿的,吸了一下鼻子,按下了拨号键。
其实我想告诉郎跃,如果他愿意,我们重新去吃鸭血粉丝吧。
莫小菲日记
2005年06月13号星期一
一直,都想着应该为自己的生命续写点什么,所以一直以来,都努力着让自己奋力向前挪动一些。
苏楠常常看着我,满眼怜惜地说:“小菲,你别这么累自己行吗?你看,生活中不是有很多让我们感觉幸福的事情吗?”
我笑着摇了摇头,“苏楠,你不懂的,当我感觉自己还有力气一步一步地向自己的梦想靠近时,我觉得那时的自己才是真正的幸福。”
中午一个人去大赛组委会递交了一份参赛的个人资料,心里有种莫名的激动,像是感觉自己期待已久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我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苏楠,这段时间总是在不停地麻烦他,尽管我知道他从不会觉得我烦。
但是我想,既然有些事是自己想要选择去做的,就努力把它完整的做完吧,这样也许自己的心里会更加清透一些,带着所有的成就感。
报名时排了很长的队,一位带着金丝眼镜,有着浓郁的学者气息的中年男人把我叫出了队伍,递给我一张表格,让我填写完整。
他始终都是微笑着的,看起来脾气很好,很有修养。
我听到有很多人都礼貌的喊他“夏老师”或者“夏教授”,有一种德高望重的感觉。
我在“父母亲姓名”一栏处停了下来,然后抬起头问:“这个格子我可以不填吗?”
他依旧笑得温文尔雅。
“当然可以呀。但是,我们在成功庆贺的时候,为什么不可以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呢?”
我也跟着笑了。
我当然知道这个解释有多牵强,多欠逻辑。但还是很郑重地写下了爸爸的名字,“莫广军”,笔在手里晃动了几下,又写下了“薛凤华”。
然后每个选手都有两分钟的赛前预演,可以让评委提前先看一下真实的基本功,留下个第一印象,在真正比赛评分时,拿来做一下参考。
恰巧我今天穿的是一双中跟靴子,多少显得有些笨重抬不起脚来,所以只能利用全部的肢体动作,刻意的掩饰住鞋子带来的不足。
夏老师是其中的评委之一。
两分钟的提示音响起时,他微笑着对我点了点头,示意我可以下去了。
那一瞬间我就想,他一定有一个很和谐美满的家庭,他的妻子孩子一定非常的幸福,因为他一直都是这么风度翩翩,气度不凡。
回去时,在公交车的站点上,一辆银白色的车子停在面前,摇下车窗竟然是组委会的夏老师。
他微笑着招手让我上车。我想,我当时一定是特别激动的,以至于在拉车门时都能感觉到心脏跳动的厉害。不是那种被人帮助时的激动,而似乎像是跟久违的朋友或亲人相重逢时的激动。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他对于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一个人,如果不是参加这次的大赛,我想我是没有机会见他的,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师。
在车上他说:“小姑娘,我看出你很有跳舞这当面的天赋。虽然今天你的鞋子有点不合适,旋转部分时整体的韧性没有配合好,但是你身体的协调性很好,肢体配合的特别有默契,很不错。如果你试着在倾斜的力度上,把双臂稍微多放开一些,我想,在视觉上会给观众更大的吸引力。”
听着他细心的指导,我突然就想到了“爸爸”这个词语,这种奇异的感觉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生前的爸爸是跟他完全不同的一个人,在诊所里可以为了一己私利而少开给别人一副药,为了一些废弃的药品器材而导致进了监狱,也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件事情上给过我专业的指导,哪怕是一个鼓励的眼神。
他只会不停的反对我,反对我所做的一切。仿佛我所有的做法都是违背他的意愿似的。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突然离世和他留下的那封信,我想一直到现在我还是无法理解他的。
可是面前的这个人,让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属于父亲身上的气息。
我感激地对他笑了一下:“夏老师,真的是很感谢你!”
他淡淡地一笑说:“没什么,不用对我说谢谢。其实,你让我想起了我那个从未曾见过面的女儿,如果一切都如同想像里的那么好,那么她今天,也该有你这么大了,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有了这个感觉。”
我对他笑了笑,有些事是没有办法去追问别人的。
但是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感觉,也许,我也会是个很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