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冬天,似乎走的很快。
当寒假结束的时候,春天也来了。
回校的前一天傍晚,我捧着热烘烘的烤红薯坐在街道边的椅子上,身旁的莫小菲不住地搓着手上的冻疮,她从小都是这样,每过完一个冬天,留给她最深的就是手背上的冻疮,刚开始是小红疙瘩,然后是整片的冻裂,再后来就有些惨不忍睹了,以前我们常常开玩笑说,幸亏莫小菲生在了还不算太冷的上海,如果真把她搁在了东北一带,指不定会多可怜呢。
街上已华灯初上,喇叭汽笛声连绵不断,来来回回也行走着各色各样的人,一瞬间让我有些恍惚,曾经的很多个夜晚,于洋路遥我们三个常常会为了逃避那些永无休止的家庭作业而跑到这里看着车灯聊天,更多的时候会和路遥一起说着只有我们俩才听得懂的笑话,捂着肚子哈哈大笑,然后又会在路人不解的注视下突然戛然止笑。
可是这些,如今都成为了记忆里可储存的东西。
但是我一直都很感动的是,身边的莫小菲依旧还是这么安静淡然,让我一直都感觉很真实,让我可以相信曾经那么多的美好都不是幻觉,它们确实真实的存在过,只是时间让我们成长得太快了。
“小菲,你以前,为什么会那么强烈的想要学习舞蹈呢?是因为...于洋?”
尽管我知道现在我不应该再提及这个名字,可是仍然忍不住把压在我心里那么多年的疑问说了出来,我知道当初莫小菲在下学后还能这么坚持的把舞蹈跳下去,她需要的不是一般的毅力,还有强大的精神支撑。
她干净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轻轻地说:“一直以来我总感觉,生命在我们身上呈现的时间似乎很短很短,所以我想多做一些让自己开心的事。”
“叶子你知道么,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总是一个人静静地想,你们都是那么自信美好,有着光彩夺目的人生,在不久之后,也会有更加璀璨光明的未来,而我,是不希望自己的这一生就这么平淡的继续下去,庸俗的结婚、生子,然后等着生命一天一天的衰老,如果真的只有这样的话,我宁愿选择在最青春的美好年华里结束自己的人生。”
我静静地看着莫小菲,在路灯车灯的闪烁中,她的眼睛像一潭平静的湖水,明亮而波澜不惊。
我抓紧了她的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的脸上划过两道常常的泪痕,莫小菲总是这样,连哭都是没有声音,总是这么安静着,坚强而倔强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即使是在最恶劣的环境下,哪怕所有的人都学会了抱怨、愤怒,她也从不会这样说。
于是她假装怀念自己的爸爸时擦着眼角说:“叶子,我好像有些难过,怎么办呢?”
那是一句轻得几乎听不到痕迹的话,让我也瞬间划下泪水。
莫小菲突然说:“叶子,明天,我就不去送你了,好么?”
我看了她一眼,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觉。
我笑了笑点头,“我明白的小菲。”
我知道,我们都已经经不起离别的场面了。
忽然间有一种感觉,和莫小菲在一起,可以让我瞬间忘记明达,忘记路遥,忘记所有的悲伤和他们曾让我感受到的痛苦,原来,明达是真的可以忘记的。
夜幕渐渐吞噬了城市的天空,雾气也越来越浓,莫小菲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淡淡的水气。
晶莹剔透。
“小菲,你一会儿怎么回去啊?要不你到我家吧?”
莫小菲抬起手指了指不远处,“你看。”
那是苏楠的跑车,被路灯照得异常光洁亮丽,夜色太浓,看不清车里的苏楠是什么样的表情姿势。
“小菲,苏楠对你真的很好,我相信,你一定会很幸福的!”
莫小菲淡淡地笑了,表情有些凄凉。
“可是他永远也不可能是于洋...”
我忽然明白,其实有一种感情,一辈子只会有一次。
一种人,一生也只能出现一次。
上海的火车站好像永远都是这么热闹拥挤,不同的人从全国各地奔到这里,又有那么多的人从这里走向各地,一直都在上演着一种剧情,相聚和别离。
想起两年前的那场离别,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潮拥挤,只是身边站着不同的人,却有着不同的心情,少了那么多的不舍和眼泪。那个相拥而泣的场面,现在回想起来,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一个梦,然后在今天,梦醒过来,一切都消失不见了。
物是人非,多么惨烈的一个词语。
看着身旁的人群,忽然就想到了一句很煽情的歌词:我们的故事不断有人在重复上演,人和人在街边道再见。
妈妈一手帮我拎着包,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我挤过拥挤的人群,艰难地向里面走,四十多岁的年龄已经有些微微发胖了,看着她匆忙的背影,突然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光阴的残酷。
在站台边,她帮我理了一下衣服,声音有些低哑地说:“叶子,等放假了,就回家来看看妈妈,好吗?”
看得出,她在极力地控制着情绪,可是眼泪还是不断地流了下来。
我紧紧地抱住她,突然之间竟然有了一些不舍,这是自己长这么大,第一次这么认真的抱她,第一次因为她而产生的不舍。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她一个人的生活是怎样的孤寂,除了米拉,她真的是有些无依无靠。
“妈,会的,我会的...”
火车又一次向北方驶去,我走得头也不回,其实如果那天我真的回头再看一眼就好了,因为在很多年之后妈妈告诉我,当她转身准备走出火车站时,就看到了在人群之中泪流满面的莫小菲,那是她见过莫小菲哭得最伤心的一次。
可那天,再也不可能让时光倒转过来了。
快要到北京时,收到了于洋的一条短信,简单的五个字“什么时候走?”
我望着它们愣了一会儿,然后又回了五个字“已到北京了。”
忽然就觉得特别的难过,今年的春节,我们竟然都没有见一次面,而现在,竟然连相互之间的告别也已经忽略了。
究竟是你变了,我变了,还是你们,或我们都变了呢?
曾经那样清晰深刻的痕迹竟然也可以消失不见。其实,在很久以前我就已经明白,有那么多的事情,都是无法长久的,对么?即使我们曾经觉得它们都可以永远的存在,可是“永远”这样的字眼,似乎永远都不曾出现过,所以有很多时候,我常常都会想,是各自成长的岁月遗弃了我们,还是我们在成长的过程中丢失了彼此呢?
感觉又有泪水滑了下来,旁边座位上的一个小女孩在她妈妈的怀里一直盯着我看,瘦小而干净的脸上,天真纯洁的表情。
我对着她笑了一下,这段时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是会莫名奇妙的伤感,然后回想起以前就会掉眼泪,难道是,莫小菲的传染?
忽然就想起了莫小菲的一句话,“生命那么短,应该多让自己开心一些。”
其实我也认真的想过很多次,以后的路,走起来该会有多么难过,但是莫小菲一直以来都曾这么努力的让自己开心,所以,那些潜伏在回忆里的忧伤情绪,应该也会让自己的人生走起来更坚定的,对么?
莫小菲日记
2005年03月01号星期二
从海边回来,就一直发烧不退,迷迷糊糊地不知道睡了多久,当我再睁开眼睛时,看到叶子正忙着给我熬着稀饭,从来没有过的认真模样。
叶子从小在家里就是养尊处优的公主,从来没动手做过任何东西,甚至连淘米的活儿也没碰过,两年前她爸妈离了婚,她妈更是把她视为掌中宝,而今天,她竟然那么认真的为我烧饭,心里一阵感动。
看见我在她身后,叶子欣喜地叫着:“小菲,醒了啊?你快过来,看我烧的稀饭,可香了。”
转过身来又接着说:“你发烧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假如我不过来找你,你是不是就打算这么一直睡下去啊?真是的,不知道别人担心你呀?我刚进来看到你发那么高的烧,脸色通红的沉睡着,差点吓死我了你知道吗?我跑出去买了药回来喂你吃下去,估计你都不知道吧?”
我摇了摇头,看着佯装叶子生气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叶子,你怎么这么像我妈呀?开始有些罗嗦了。”
叶子也笑了起来,尝了尝勺子里的粥,骄傲地说:“小菲,你看我把这红枣的汁都熬出来了,肯定特有营养,你一定要配合我一下,多吃点,这可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做饭呐。”
我喉咙里有些发堵,突然有了一种嫉妒自己的感觉。在这个我原本以为自己将要无处可依的地方,还有个叶子一直在我身边的不远处,用她自己最大的力量关心着我。
其实,一个女孩子真正成熟起来,就只是一瞬间的事。
叶子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突然问我:“小菲,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头也没抬地扒着稀饭,“没啊叶子,我有什么事会瞒着你呢?”
“小菲,你这段时间脸色怎么这么不好,而且身子还一直这么虚弱,你到底怎么了?”
我看着她淡淡地笑着,“叶子,我就是一直有些小感冒,这次你给我买来了药又做饭给我吃,肯定会马上好起来的,你瞎想什么呀?不会是认为我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了吧?”
我开着玩笑,叶子的表情却很严肃,她吸了一口气,说:“小菲,以后无论有什么事都要告诉我一下好吗?我不希望在你的事情上,我是个最后的知情者。”
我抓着她的手,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心里有无数的酸楚聚集在一起,又像是被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着。
我把脸埋进碗里,泪水夺眶而出。
叶子走时忽然犹豫着,许久才说了一句:“小菲,你知道么,苏芊芊出车祸了,已经有十几天了。”
我一时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我前天遇见于洋了,他告诉我的,他说,不让我告诉你。小菲,我估计,他是怕你想太多了吧。”
“叶子......”
“小菲,你别多想,人在不注意的时候,出现点意外是难免的。于洋说,她已经做过手术,没什么大碍了。”
我忽然想起那天,于洋为了我打了她一巴掌,然后她哭着跑开了。
而后是,于洋急忙朝她的方向跑去,当时的我,心里只是满满的悲伤,却忘了回头看一眼。
苏芊芊。
我从来都不知道该如何定位自己与这个女孩的关系,从未嫉恨过她,也从未欣赏过她,我们就像是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偶然相遇的两个人,然后不慎相互碰擦了一下衣角,如果不是妈妈的原因,我想,我会转过身就把她遗忘在脑后。
而现在,心里一阵抽搐似的疼痛。
我把冰凉的水拍打在脸上,被水浸湿的双手,被冬天的冷风一吹,就泛出一整片冻伤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