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熬过了黑色的论文答辩期，接下来便是毕业照和散伙饭了——大四毕业的重头戏。在这样一个煽情的时期，无论平时多么铁石心肠的人都会变得很感伤。毕竟四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但是是实实在在共处一室，恨不得连洗澡都用公共澡堂，马上要分开了，谁都会有不舍。散伙饭一顿接一顿。丛小面很实在，只要是说得来玩得好的朋友都跟人家掏心掏肺地，她的“圈外好友”也特别多，不管是寝室以外的，系以外的乃至学校以外的同学还有一大堆，所以她每天吃散伙饭就像赶场。但是丛小面很满足，这四年，没怎么好好学习，每科过了六十，丛小面就不愿意再多浪费自己的脑细胞了。对她来说，大学最大的收获是广结好友，不论男女，朋友多的跟天上的星星似的。当然，朋友不在多，知心就行，何况到丛小面这，绝对是星星知我心。所以小面也就不管自己在接二连三的散伙宴中疯狂收集脂肪了。
一天，小面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回到寝室。“又跟谁散伙去啦？”小涧看见她饱嗝连天就说，“我发现你这家伙挺邪乎的，以前没几个男生请你吃饭，一到了散伙的时候还挺抢手的啊。你档期要是不够就找我啊，我随时候补。”
“哼，风水轮流转，总不能每次都是我落单吧。再说了，你以为散伙饭跟你们爱情大餐似的那么甜蜜啊，我光让离愁别绪就填饱了。”
“有那么夸张吗？看你整天长吁短叹地，我怎么没闻见那么浓的离别味啊？有点过了吧你？”说着就仰着鼻子在小面身上乱闻一通。
“你信不信，等咱们班一块吃散伙饭的时候，大家肯定哭的稀里哗啦的。”
“不信，我就不会哭，不就是毕业嘛，不就是各奔东西吗，现在交通那么发达，想见面怎么也能见了。哭什么呀。”
“啧啧啧，真冷血。”
两个人正说着忽然听见楼下有一群人在大声叫喊，而且全是男生的声音。
“又有人来喊楼了，这帮人真是吃饱了撑的，要表达同学之情也不用扰乱别人休息吧？还‘xxx我爱你’，太幼稚了。”
“你知道什么，你不知道毕业喊楼是一种传统吗？这是大家宣泄情感的一种方式，多有气氛啊，再说现在那么早谁会休息啊。为什么我们班的男生没有来喊呢？这四年就没有跟我说过‘我爱你’，再不占占我们班男生的光，我大学真的太遗憾了。”
“人至贱则无敌，你干脆叫丛无敌吧。不接受嗟来之爱，你没听说过啊。还有，就我们专业那些男生，刚劲不足，柔弱有余的，还要他们喊楼，不要喊吐血哦。”
“好吧，你说得对，洗洗睡吧。”
然后便是班级聚餐。丛小面一直很期待。四年里，丛小面班里搞过很多次聚餐，每次都有由头，但是归根结底，就是大家都馋了，想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集体解馋。所以每次聚会，只有吃是实实在在地，情感交流都随着啤酒变成了每个人的饱嗝或者细水长流了。这次，离别真真实实地来了，大家吃完这顿饭不会再有第二天在课堂上调侃昨天谁酒后失态，不会再有下一次吃烤鱼还是吃火锅的计划，不会再有下个通知大家就蜂拥而至的便宜，有的只是各奔东西，甚至老死不相往来。丛小面的同学中，有的北上，有的南下，有的赴港，有的出国；有的下农村接受基层锻炼，有的进大城市过表面风光的“蚁族”生活；有的爱情事业双丰收，有的回家继续啃老……时间真的是把杀猪刀，刚进大学时，大家是同样的斗志昂扬，满脸写着花儿一样的幸福；大学里，大家同样在课堂上、图书馆、自习室、食堂等地混过。有人混成了逃课帝，有人在图书馆完成了金庸的武侠洗礼，有人在自习室的课桌上刻下了入木三分的“XXX到此一游”，有人在食堂里享受了来自苍蝇、蟑螂等昆虫的蛋白质补充……然后造化弄人地，大家在四年看似平行的轨道上延展出了方向各异的人生。今晚，散伙饭，是唯一的交点。所以他们恣意狂欢，四年是一个轮回，不管是立地成佛还是成魔，反正已经是历史，大家一起创造的，今晚就做最后的纪念。
小面她们有说有笑地来到提前订好的饭店，已经来了好多人，大家都在叽叽喳喳地说笑。神婆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劲。“我们班男生呢？”，经她这么一问，大家才陡然发现，自己班的纯爷们儿们一个不见。“他们也太过分了吧，四年了，每次搞活动都是我们女生等他们男生，最后一次聚餐还是这样，怎么比女的还矫情啊？”“就是，喊楼也是我们女生喊，这是什么世道啊？2010，我要和这个世界谈谈！”一个女生刚吼完，突然包间的灯灭了。还没等她们反应过来，只见男生们举着蜡烛和玫瑰花走了进来。
一个男生先上前对班里一个女生说：“班长同志，你为我们班鞠躬尽瘁，奔波忙碌，让我们班成为本年级最优秀的班集体，我们爱你！”然后单膝跪下，玫瑰献上。女生们都惊讶不已，有些人更是被感动的乱七八糟，一手接着花，一手捂着嘴说不出话来。等男生给每个女生献完花，并用完全不重样的词汇把每个人都赞扬一番后，集体喊出了“XX班女生，我们爱你们！”
丛小面心想，长这么大第一次有男生鲜花，虽然不是以爱之名，但是却更加真诚。此时，她突然发现，以前自己经常不屑一顾的男生们是那么可爱，那么顺眼。然后大家就坐，轮番碰杯，似乎每个人之间都有深刻的交情，哪怕平时根本混不到一块的人，今晚也是勾肩搭背，耳鬓厮磨。小面平时是很被动的人，不管对谁，总是对方先开口后，她才会打开话匣子。今天，不知是被感动过头还是酒喝多了，她竟然端着酒杯主动找人寒暄起来。她先走到小熊旁边，说“亲爱的，咱俩喝一杯。要不以后你远走他乡了就没机会了。”说到这里，她眼眶湿了，随后在她的催化下，旁边几个女生也跟着哼哼唧唧起来，这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就过来劝她们，结果哭的更凶猛。小涧挤过来说“小面你丫不带头做好事，就知道煽动不良情绪，快别哭了啊”说着自己也哇哇大哭起来，于是散伙饭提前进入高潮，小面看大家三三两两抱作一团，哭的惊天动地，场面如此咸湿，于是擦擦鼻涕很抱歉地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也不想这样，但就是忍不住。我错了。”哭声依然。
小面看大家没有停止的意思，就一个人静静地回到角落里，端着酒杯发呆。想起刚才男生为她送上玫瑰的一幕，她曾经憧憬过好多次，当然男主角肯定是张达子。她还给自己设定了好几套台词，她想当张达子将玫瑰双手奉上时，她会厉声喝斥“张达子，你什么意思？当时拒绝我的是你，现在追我的又是你，你哲学学多了吧你，什么事都辩证对待，连爱情也玩矛盾啊，我告诉你，晚啦！本姑娘现在对你没感觉了，玫瑰花你爱给谁给谁，老娘我不稀罕！”；但回头一想，干吗死要面子活受罪，自己明明喜欢还要逞强，万一真把他吓跑了怎么办，那还是这样说吧：“张达子，你知不知道这一刻我等了多长时间，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是多大的煎熬吗？讨厌你！”想到这，小面被自己肉麻到了，浑身一个激灵。
“干吗啊？36度的高温还哆嗦啊？”神婆走到她旁边。
“没，酒喝多了，打了个嗝。”
“我跟我男朋友分了。”神婆喝了一口酒。
“啊？不是吧，你们俩不是一直好好的吗？”
“是好好的啊，但是现实摆在面前呢，我在湖北，他在四川，隔这么远。他不会为了我放下四川的亲人和工作，我也不会为了他放弃这边的工作，想想以后变数太大，干脆分了得了。”
“你提出来的吧。”
“嗯，他故作姿态地不同意了一番后就答应了。”
“你们俩连分手都办的这么例行公事啊。”
“行了，现在我们寝室，就小涧和她萧哥哥硕果仅存的一对了。”
“不用说我们寝室了，就是全专业来说也是模范夫妻了。大家还不都是毕业临头各自飞了。所以说大家都现实的很，爱情不过是大学里的黄油，让大学的滋味更丰富一些，但是黄油再美味，没有面包作依托，吃着腻味；但是面包可不一样，即使不抹黄油，也能吃下去，能果腹，口感也不错。现在毕业了，哪有资本吃黄油啊，先把面包挣来再说。”
“没错。但是我们也不能以是非的口吻去否认现实。其实这种选择也不能叫做现实，而是成熟。在象牙塔里，我们当然可以以爱情价更高的姿态去谈情说爱，但是人不可能一辈子或者乌托邦里。毕了业，大家都是零，就像你说的，我们要去奋斗，多挣些面包，才有享受爱情的资本。人在不口渴的情况下，才有享受咖啡时光的情调。”
“所以我想采访一下我们寝室的剩斗士女士，这几年一路单枪匹马走来，有没有觉得你那抹着黄油的面包正在向你走近呢？”
“哼，那个还没影呢，而且我还得先吃一段无糖全麦面包再说。等我有不怕发胖的资本后在狠狠吃它几吨黄油面包。”
“你真是天生的苦行僧啊。”
虽然小面嘴硬，但是“干啃四年面包”的滋味肯定不好受。她始终对张达子这块黄油心心念念。丛小面的专业就三个班，人数加起来也不多，所以当时有人提议搞一个专业聚餐，丛小面心下很支持这个提议，这样，她或许和张达子还有最后的交集，她始终认为他们俩之间应该有点什么的，所以，如果可以，她愿意为了张达子放弃在北京的工作，然后留在武汉陪他一起考研，然后追随他去他读研所在的城市。然而，没有专业聚餐。在去学校就业中心办理户口档案迁移时，是丛小面最后一次见到张达子。丛小面一如既往地像没事人似的跟张达子打招呼，张达子只是淡淡地看了丛小面一眼算是回礼了。这淡淡一笑让丛小面心里苦水泛滥，仿佛龙卷风来临，杀了个措手不及，四年里小面小心珍藏的小甜蜜被那淡淡的一眼击打地支离破碎，凌乱一地。她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愚蠢，固执地守着这份原本就不曾拥有过的爱情自我陶醉，在自己不知好歹地从别人眼里寻找爱情时，自己只是别人眼中的路人甲。她觉得当时自己应该趾高气昂地从张达子身边走过，不留给他一个目光，然而当时的自己很没种，张达子叼着烟跟朋友嬉笑着从她身边走过，留给她满面烟雾缭绕，呛得她两眼都是泪水，然后就挡不住了，四年的希冀如同眼泪，奔涌而出，连同心底里最后一丝温柔消失殆尽。
几天后，丛小面依然是第一个离开寝室。就像以前每次放假一样，丛小面都迫不及待地第一个买火车票，第一个坐上回家的列车。时间一久，这竟然成了一种习惯，小面依旧第一个离开。她开玩笑说，自己可不想最后一个走，连个送行的人都没有，多悲惨啊。然后大家集体沉默。走之前，六个人一起在以前经常厮混的小饭馆吃了一顿饭，每个人强颜欢笑，但是也不敢多说什么，总觉得一开口，流出来的不是话语，而是眼泪。丛小面一边擦着鼻涕一边说这是史上最煽情的聚餐。只有池小涧眼窝还算硬，拿筷子蘸了点酒抹在脸上，小面刚要骂她，她说“姐流的不是眼泪，是不舍。小面你别砸我，其实很明显只有我最舍不得你，你看我的眼泪不晶莹剔透还泛着点黄色吧，那是因为里面全填满了对你的不舍啊。”然后大家破涕为笑。吃完饭后，小涧说就我一个人送她去车站吧，她那么喜欢煽情，把你们都忽悠哭了，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好，还是我去吧啊。
随后，丛小面默默打点着行李，把四年里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装进行李箱，包括初次离家的新鲜恐惧，包括与闺蜜们的形影不离，包括那场爱情的残缺不全，她一并收入囊中，在习惯没有这些的日子以前，她需要不断地缅怀和凭吊。
小涧陪小面到了火车站。离检票进站还有一段时间，手机响了，小面一看是小熊。
“你上车了吗？”
“没有呢，怎么啦？”
“我还是去送送你吧”小熊的声音有些哽咽。
“不用啦，我还有几分钟马上就进站了，再说火车站在修，你不好找。别过来了啊。”
……
然后两个人就默默地站着。过了一会，小面要检票进站了，她对小涧说“我要走了，你们一定去北京找我！”小涧朝她挥了挥手。
上了车以后，小面看到小涧给她发了一条短信：“看着你拎着行李走进去，我突然觉得好凄凉。”
泪水再次决堤。候车厅。丛小面不顾形象，狠狠地哭，以前经常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能吵半天的室友们，以前横竖看不顺眼的室友们，现在拉扯着她的神经，让她几近崩溃，眼泪已经决堤。“眼泪流吧，流到长江去喂鱼吧，我要去北京了！”当然以上台词走的是内心戏。就在这时，小面从捂着脸的指缝里看到一张纸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