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龟元年,也就是上野城行刺案的后一年。
榊原道雪之堂兄,上野粮部辅榊原左千夫因被查出暗中勾结武田信玄,图谋夺城叛变被押至冈崎受斩。
同年,三河大名德川家康将根据地由冈崎城迁往远江滨松城,在姉川之战中协助织田信长击败了浅井、朝仓联军,并与上杉谦信结为同盟。
元龟三年,立秋。
甲州军已整装待发,两万多名威震天下的赤备军在武田信玄的率领下擂响了战鼓,正欲挥军西征。
此时得到信报的尾张大名织田信长正如热锅上的蚂蚁般焦躁不安。
“速速放弃滨松,回冈崎守城。”
信长不断派急使来催促家康不要在滨松与武田大军正面交锋。信长的决策是对的,假若武田信玄率两万多名赤备军围攻滨松城,以家康现时大约一万,真正能派上战场不过区区六千的人马与之抗衡,无疑是以卵击石。
可此时正值而立之年的德川家康却表现得异常坚决、固执。他反而请求织田信长派兵一万支援,一向反对家康迁都滨松的信长只派了三千兵士抵达滨松,临行更吩咐前往支援的部下:“莫要战斗,守城便是。”
十月七日,武田军挺进德川的远江国,两万多名精甲良骑的赤备军如巨大的铁锤般毫不费力地扫平了多多罗城与饭田城,继而挥军西进,占领了三河东部的吉田城和伊平要塞。
元龟三年冬,武田军绕过滨松,抄近道向京都直逼而去,避开在滨松耗费兵力,耽误西征的进程。
这原本对德川家康十分有利,他只需等武田信玄西去与织田信长交锋,其后再两面夹击,未尝不能取胜。
三河各城的城守无一不派信来劝主公按兵不动,留守滨松,德川家众将及近臣亦一致反对出战,但德川家康却近乎病态地坚持派出全部兵力与武田信玄决一死战,这个在未来控制日本政权近三个世纪之久的德川幕府创始人作出了人生的第一次,同时也是唯一一次无视生死的征战计划。
寒风萧索,凛冽的霜雪连续下了三天,肆虐的白莲花覆盖了大地。
一支近百人的军队在茫茫风雪中缓慢地前行,干草编扎的蓑衣盖住了他们墨蓝色的甲铠。武士们个个面无表情,眼神僵直地望着前方依然皑白的一片,被雪冷出冻疮的脚让他们渐渐蹒跚起来。
百人的队伍长长地拉开了半里,数策轻骑不断来回催赶着落在后方的兵士。
“大人,我军已在风雪中赶了几天路,将士都已经十分疲惫,昨天路过野田城的时候本应稍作休顿,如今…”年轻的武将催马走近将军,一脸愁色地说道。
将军摆了摆手,示意武将不要继续往下说,他拢紧了大袍,抬头望向天边,“矢野,你说说何谓武士。”
年轻的武将低头沉思了一会,认真地答道:“所谓武士,也就是“侍”,以剑为侍,以血为侍,以命为侍。”
“不错,接着讲。”
武将又想了想,“侍又分等级尊卑,士者,以将为首,将者,遵大名之命,然后是天下以皇为主。”
将军微微颌首,扬动手中的缰绳,座下的骓马低鸣几声,呵出一道白气。“若是主公作了错误的决定,做臣下的又该如何是好呢?”
武将先是一愣,随后又答道:“主存将存,主亡将亡,倾巢之下岂有完卵,为人臣下的,就算明知一死,也该尽忠到底。”
“好。”将军满意地点了点头,但神情中却多了一份难以言表的哀伤。
雪,慢了下来,队伍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喧闹。
“何事?”将军眯着眼看了看,只是朦胧地看到前方依稀有数间民房。
“报告大人,我军已踏入远江边界,往前不够一里便是井伊,过了谷口便到三方原台地,正是这次交战的集合地。”武将露出了兴奋的神色。
“三方原…”将军轻声呢喃着,无声的叹息回荡在悠悠风雪之中。
一周前,从滨松城快马赶回的信使传来了德川家康执意出兵的信报。
“听说德川大人要和甲州军对决呢,甲州军足有好几万,赤红的一片,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恐怕这次凶多吉少。”
“上野也要出兵么?但愿不要扯上我们这些小卒,守城可好,要到平原去冲锋,那不是寻死么?”
上至将领,下至足轻走卒,一时都为此事发愁不已,城内到处窃窃私议,无非都是对大名此次的决策表示不能理解。
“嘭!”榊原道雪重重地拍了下桌子,震翻了桌上的小瓷杯,酒,洒了一地。
城丸议事厅内,一众侍卫队队长正襟危坐,见城主动怒,却没有一人出言相劝,因为在座的每个人心中都明白这次大名坚持出兵意味着什么,无论从双方兵力、装备及士气上,我军皆是完全处于劣势,与其说是决战,倒不如说是赴死。
三河武士长期以来一直对松平氏(德川家旧姓)忠心耿耿,没有一场的战斗不是奋不顾身,英勇殉烈的,但也仅限于在三河地区内以守护家园为前提的战斗,离开三河远赴滨松一带迎击敌人,并不是三河武士所愿意的,而且,远江国对三河人来说不过只是块新近得到的殖民地,世代保守固执的思想让他们只愿割据一方,安安稳稳地过些太平日子,主公这次的决定在他们眼中无疑氏极度疯狂的自杀行为。
众人沉默不语。
“既然不能违抗军令,那在这发愁也没用,不如去磨利刀枪,和甲州狗痛痛快快地打一把!”丸山铁二拍腿站了起来,撸着衣袖放开喉咙就大声狂言。
换着平时,莫说要遭到城主的责骂,就连其他队长也会对其训斥,但这次却没人这么做。虽然丸山这番话听起来鲁莽无谋,但眼下却又真的只能这样。
榊原道雪直直地望着丸山铁二,既无奈又愤慨,他前前后后不下十次给主公去信,将之前所见的三方原会战,我方惨败的情景用假设的口吻详细地讲述了一遍又一遍,可主公不但不信,反而出战的念头越发强烈,也许是因为武田信玄是德川家康一直最崇拜的人,能死在崇拜的人手里对他来讲也是是一种无上的荣誉和追求?这大概只有家康自己最清楚。
榊原道雪走到窗边,背着手想了很久,“留足轻和第八队守城,其他所有武士明天随我出发。”
“苍若泣…”
苍若泣回头,见千奈美从后面追了过来,她身后,是忙于准备行装的武士们。
“怎么了?”他站住脚,手自然地挠了挠额头。
“我…”千奈美走到苍若泣身前,却又支支吾吾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上野城内,除了第八队留守城中以维持最基本的秩序外,其余的十二队武士都要在今晨巳时随城主出征,此时武士们都在作最后的检查,确保兵刃、甲铠等一切正常无损。第一轮集合的鼓声响起,队伍马上就要出发。
千奈美又靠前了一步,从身后拿出一个水蓝色的绸缎香囊,递至苍若泣面前,“一定要平安归来,我知道你不喜欢打仗,对阵的时候要保护好自己,打不过就赶紧跑,千万不要……”
“明白了。”苍若泣轻轻地搂住千奈美,唇细细地印在她的粉额上,“我知道你对我好。”他默默地看着千奈美依依不舍的脸,“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啊,三年多以来,一直是你在照顾我,我却没怎么好好地答谢过你…”他翻了翻衣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木雕,放到千奈美手上,“这个是最近雕的,本来昨晚就想给你的,但转眼又忘了,好看吗?”
千奈美看着手中那个以按着她样子雕成的小木人,眼角不觉泛起了泪光,她踮起脚,拉了拉苍若泣的衣领,仔细地为他索紧了甲铠上的绑带,“我会一直等你回来。”声调振颤,几欲泪下。
最后一轮鼓声响起,武士们都已集结好队伍,运送粮草辎重的木车也早已徐徐先行,各队的队长都在点查着人数。
“我走了。”苍若泣转过身走出几步,又停下来想回头再看千奈美一眼,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握住剑快步跑向了大队。
“遥遥百里山,
柔娘千日盼。
年年征战远,
不知几时还。”
骑马走在最前头的武将悠悠地吟唱着,歌声夹在兵士们沉重的脚步声中,传出很远,很远。
天,下起了雪。
茫茫的白雪再次遮盖了离别之人的身影。
雪里,泪,默然成霜。
十二月十一日,决战前夜。
三方原台地上烟火明亮,德川家康所率领的六千三河武士和从织田信长那借来的三千援兵全都集结在此,一共九千兵马在台地南边的树林旁筑起了简陋的营寨,准备明天趁武田军途径谷口时从后方发起突袭。
举着火把的骑兵围着军营一圈一圈地来回巡逻,偶尔传出几声战马的鸣叫声,在空旷的平原上显得格外萧寂。
武士们都围在火堆旁,喝上几口酒,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困了便就着柴火的温热裹甲而眠,大概在这样死战前的晚上,谁也无法高兴起来。
靠近军营中央的火堆旁,两名年轻的武士背靠粮车坐着,火光照得他们满脸通红。
“三年多没见了,在上野过得好吗?”说话的是侍大将榊原康政的近卫纯希,相比当年的开朗稚气,如今的他则多了几分成熟坚忍,纯希在地上拾起几根枯枝,抛到火堆里,溅起的火星“噼啪”作响。
“也就那样,跟着矢野老师学了点剑法,不过每次真的要拿起剑去杀人我就感到害怕。”苍若泣看着明朗的夜空,勉强地笑了笑。
纯希往嘴里灌了口酒,军营中这种分给兵士壮胆的浊酒喝下去一股酸涩,要不是为了驱寒,他才不会像现在这样皱着眉头往下咽。“杀了人肯定会害怕,要是连杀人都不觉得害怕,甚至反而觉得兴奋的话,那么这个就已经成为被杀戮所支配的恶魔了。”
苍若泣低头摸着剑鞘上的缠绳,不知道再说什么把话接下去,他抽出剑刃,看着那泛着柔柔绿光的剑铭,默默地叹着气,“你知道嘛,在我原来的那个世界,虽然不像这里有那么多的战乱,但人们总是匆匆忙忙地过着庸碌的一生,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活着,不像这里的人,每天都过着那么简单直率。”
纯希怔怔地想了很久,“那你呢?你是为了什么而活着?”
“以前我一直想好好地学我的专业,以后到学校里当一名老师,教学生雕塑之余,有空像爷爷那样写几句诗词,能在死后留下一些什么让后世看到就很满足了,虽然为此舍弃了很多我认为幸福的东西,但也算有点追求,但现在无缘无故地来到这里,那些想法或许全都实现不了了。”苍若泣说得像在自怨自艾,接过纯希手中的酒也灌了几口,“不过能在这里拿起刀剑和你们一起冲锋杀敌,也算是活得痛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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