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这个星期六木棉没有回家,她有点害怕见到母亲,同时她又很厌烦见到村里的人。厌烦他们的目光,厌烦他们的好奇心,厌烦他们长颈鹿的脖子。
整个上午,木棉都窝在房间里,无所事事。用佳佳的电脑上了一会网,翻了两页淑女看过的诗词,拿筷子夹辣酱里的豆豉吮吸味道,又托着下巴发呆十分钟。怎么时钟还是停留在十一点,好象再也动弹不了。木棉慢吞吞的爬到床上去,慢吞吞的翻过身来,慢吞吞的数天花板上的格子。慢动作的人生,一小时要六十分,一分钟还要六十秒。可是,自己三十二年的时光又是怎样嗖忽而逝呢。无奈,很无奈。
张征过来晾衣服,木棉从后面看这个男生。瘦削高大,清爽阳光。脸上常常带着略微的稚嫩,笑容灿烂的象一枚金黄色的果实。不能算帅气,但一定是有亲和力的。这种阳光般的气息,好象能把整个黑暗都给照亮。木棉恨就恨自己,已经是个名副其实的老牛了,吃太嫩太嫩的草,实在良心不安。
“张征你多大了?”木棉一般不会问别人年龄,她也不喜欢有人问她的年龄。但是对于这种“小孩子”,问问年龄也无妨,因为他们的年龄正是他们的骄傲。而不象自己,已经把年龄当成一种羞耻了。
“都24了,也不小了。”
木棉把眼珠子快速的转动两圈。模仿机器人的动作,抬起双手,腿脚僵硬的咯嘣咯嘣的摸索着出了房门。因为他怕张征会反过来问一句她的年龄。而事实上张征根本就没有任何问题要问。木棉想起了曾经那个相亲之后一口气问十个问题的猪头,想起了开口就问身高和工资的小矮子。绝对应该指着张征告诉他们,“什么叫素质,这就叫素质。”
张征出门前给木棉打了声招呼,说他约了同学在外面吃饭。张征走了之后,房间里越发冷清下来。佳佳昨天晚上就回家了。一个人的房间,只有阳台上衣服滴答滴水的声音。木棉在那一滴滴的水珠里,看到了蓄积满的阳光。晶莹的,透亮的,十分美丽。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的一刻,木棉又惊吓了一跳。她总是容易沉在一个自我的世界里,忘记了周围。接通电话是余曼,她兴奋的喊叫声,震的木棉耳膜发麻。
“天哪!天哪!这是真的吗。你猜我今天见到谁了?天哪!天哪!这怎么可能呢,是在做梦吧?你猜是谁,快猜啊!”
“刘德华?阿汤哥?才貌双全的郎君?诺丁山的梦?”
“别没正经。跟你说正事呢,并且这个人与你有关。”
“与我有关?我的梦中情人啊?”木棉到这时候都没想起来余曼说的人是谁,她其实是不敢想。那个人的名字一直在她心里,她从不敢奢望还能再次相见。她怕这种奢望,会带给她无止境的痛苦煎熬。
“齐绅。”这个名字在她耳边响起的时候,她的全身都是酥软无力的。她躺在床上,静静的想了很久,才最终确认下来这件事情。
是的,齐绅。她十三年不见的初恋情人。
余曼告诉木棉,齐绅和一个女孩子一起去他们移动公司办理业务,那个女孩看起来非常年轻,两个人行为亲密关系很不一般。木棉很想装模作样地说,那也是应该的啊,大家年龄都不小了,成家立业也正常。可是,她的嘴唇粘连着无法打开,舌头僵麻的象是咬住了黄连。
为什么要是这种方式,这种残酷的方式。这么多年,她宁愿不知道这个人的消息,也不希望以如此直白的形式开场。在她的心目中,一直是那个从十六岁到十九岁的齐绅。他青春帅气,他清淡纯净。他的笑容,他的气息,他的白衬衫。她从没见过二十岁到三十岁的齐绅。一个人最美好的黄金时段,她没有见过他。
余曼托人捎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电话号码,是齐绅亲笔写的。用余曼的话说就是,原汁原味的东西才最珍贵。木棉用手指一遍遍摩挲那一串号码,她知道,这是一条线索,将通向另一片天地,与她隔绝十余年的天地。
多么残酷,她没有见过他。在她,在他,人生之中最好的十年。她没有见过他。
她把那张纸条,团成一团,象上次一样,塞进嘴里。咀嚼过后的苦涩味道,一定就是时光的味道。
最完美的结局,是在还没有开始时就结束。(摘自木棉的“胡思乱想录”第232页)
木棉给父亲打电话,“爸爸,我想吃巧克力。”说话的语气依然是那个从小就爱生病的瘦弱小孩。在父亲面前,她似乎从没有长大过,一直如此。
木棉又发高烧了,一个晚上都说着胡话,做着一些奇奇怪怪的梦。在梦里,始终有个女孩对她说话,说一些她无法听明白的话语。她焦急的询问着对方,想要弄清楚她是谁。这个青涩稚嫩的十七八岁女孩,既熟悉又陌生。好象是很久以前的朋友,但又想不起究竟是谁。
“你是谁?你是谁?”木棉从自己的喊叫声中惊醒过来。佳佳正伏在她的床头照顾她,额上冰凉的毛巾是佳佳刚刚放上去的。
“你发烧了。”佳佳一开口说话,木棉就忍不住伤心的流出了眼泪。她抱住佳佳的脖子,呜呜哭泣。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真正伤心的是什么。她的无助,她的挣扎,她无法逃避的真实自我。**,是她自己的十八岁。
往事历历在目,而时间已走过十余年。
木棉坚持要去上班,她不愿一个人待着。一个人的时候,越沉越深,沉在往事里,无力自拔。妹妹看到她体力不支的样子,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回答没有。妹妹又问她,“那是怎么了。”她嘴唇微微的开启,想说什么又没说,她没有办法和妹妹说这些。这个最亲的陌生人,她们几乎不知道对方的过往和喜怒哀乐。妹妹几乎是突然长大的,结婚了,生孩子了。她从妹妹的身上联想到齐绅,现在的齐绅应该也是如此,发生着叫人难以置信的改变。她刚才很想问妹妹,对于齐绅是否还有记忆。那曾经是她和妹妹之间最默契的支持,妹妹帮助了热恋中的姐姐逃跑,并且她还把这些画成了漫画,多么心酸的浪漫。木棉终于忍耐住没问,就象她把那张纸条吞进肚子里一样,毁灭的线索与收回来的话语,都是这么苦涩不堪。
下班之后,木棉骑着电动车,风尘仆仆去找余曼。她咣当一声用力推开移动公司的大门,柜台里坐着的接待员一起抬头,齐刷刷的看她,一个不速之客。木棉风一般的旋转到余曼的面前,却突然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她随便咕囔了几句不着边际的废话,就离开了营业厅。转身的瞬间,发现满地铺洒的金灿灿夕阳,寂静落寞,象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情景。
回到家中,父亲和母亲都不在。木棉跪在地上从衣柜最底层的抽屉翻东西。她找到了高中时穿过的白T恤和深蓝色短裙。那时侯她和齐绅在一起,最喜欢穿的就是这身衣服。齐绅的白衬衫蓝牛仔裤也一直印在她的脑海中。她换上当年的衣服,在梳妆台的镜子里端详自己。发黄的T恤如同凋零的白色花瓣,褶皱的短裙上留下了时光辗转过的痕迹。镜中的木棉也已不是当年那个可以为爱不顾一切的单纯小女生了。如今,她长大成一个难以捉摸的倔强女子,带着危险的气息,停顿在这个她无法与之和解的喧嚣世界。木棉知道,当她对这个世界不再信任的时候,她失去的不只是她怀念的过去,还有她举步维艰的未来。
木棉脱掉身上的衣服,把它们放在柜子的最底层。母亲回来时给她说了一下下周相亲的事情,她很响亮的回答了一声,“好!”却已不再需要问对方的任何信息。父亲放在木棉枕头边上的一块巧克力,是一份最为香甜的安慰,掰一块放进口中,融化出的香醇回味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