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薛颜这一晚睡梦之中,他几次梦见那少女,又几次梦见馨儿,又有几次,竟分不清到底是馨儿还是那少女。他瞧不清梦中那脸庞是美丽还是丑陋,只是见到那澄澈的眼睛,又狡狯又妩媚的望着自己。他忽然醒转,过了良久良久,叹了一口气。他又想到了那个丑女,真不明白她为甚么莫名其妙的来打自己的断腿,“我一点也没得罪她,为甚么要我痛得大叫,她才高兴?难道她真的喜欢害人?”很想她再来,但又怕她再想甚么法儿加害自己。摸到身边那块吃了一半的饼子,想起那丑女说话的神情:“你未婚妻既是个美人,怎地拿我来比她?难道我也好看么?”忍不住自言自语:“你好看,我喜欢看你。”这般胡思乱想的躺了两日,那丑女并没再来,薛颜心想她是永远不会来了。哪知到第三天下午,那丑女依旧骑着仙鹤,挽着竹篮,从树林中转了出来,笑道:“丑八怪,你还没饿死么?”
薛颜笑道:“饿死了一大半,剩下一小半还活着。”
那少女笑嘻嘻的坐在他身旁,忽然伸足在他断腿上踢了一脚,问道:“这一半是死的还是活的?”
薛颜大叫:“哎哟!你这人怎么这样没良心?”
那少女一怔,道:“甚么没良心?你待我有甚么好?”
薛颜也是被那少女问得怔了一怔,道:“你大前天打得我好痛,可是我没恨你,这两天来,我常常在想你。”
那少女脸上一红,便要发怒,可是强行忍住了,说道:“谁要你这丑八怪想?你想我多半没好事,定是肚子里骂我又丑又恶。”
薛颜道:“你并不丑,可是为甚么定要害得人家吃苦,你才喜欢?”
那少女格格笑道:“别人不苦,怎显得出我心中欢喜?”她见薛颜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又见他手中拿着吃剩的半块饼子,相隔三天,居然还没吃完,说道:“这块饼一直留到这时候,味道不好么?”
薛颜道:“是姑娘给我的饼子,我舍不得吃。”他在三天前说这句话时,有一半意存调笑,但这时却说得甚是诚恳。那少女知他所言
非虚,微觉害羞,道:“我带了新鲜的饼子来啦。”说着从篮中取了许多食物出来,饼子之外,又有一只烧鸡,一条烤羊腿。
薛颜大喜,这些天中净吃草,又韧又涩又难吃,这鸡烧得香喷喷地,拿着还有些烫手,入口真是美味无穷。那少女见他吃得香甜,笑吟吟抱膝坐着,说道:“丑八怪,你吃得开心,我瞧着倒也好玩。我对你似乎有点儿不同,用不着害你,也能教我欢喜。”
薛颜道:“人家高兴,你也高兴,那才是真高兴啊。”
那少女冷笑道:“哼!我跟你说在前头,这时候我心里高兴,就不来害你。哪一天心中不高兴了,说不定会整治得你死不了,活不成,那时候你可别怪我。”
薛颜摇头道:“我从小没了父母,就给坏人整治到大,越是整治,越是硬朗。”
那少女冷笑道:“别把话说得满了,咱们走着瞧罢。”
薛颜道:“待我腿伤好了,我便走得远远的,你就是想折磨我、害我,也找不到我了。”
那少女道:“那么我先斩断了你的腿,叫你一辈子不能离开我。”
薛颜听到她冷冰冰的声音,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相信她说得出做得到,这两句话绝非随口说说而已。
那少女向他凝视半晌,叹了口气,忽然脸色一变,说道:“你配么,丑八怪!你也配让我斩断你的狗腿么?”蓦地站起身来,抢过他没吃完的烧鸡、羊腿、面饼,远远掷了出去,一口口唾沫向他脸上吐去。
薛颜怔怔的瞧着她,只觉她并非发怒,也不是轻贱自己,却是满脸惨凄之色,显是心中说不出的难受。他有心想劝慰几句,一时之间却想不出适当的言辞。
那丑女见他这般神气,突然住口,喝道:“丑八怪,你心里在想甚么?”
薛颜道:“姑娘,你为甚么这般不高兴?说给我听听,成不成?”
那少女听他如此温柔的说话,再也无法矜持,蓦地里坐倒在他身旁,手抱着头,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薛颜见她肩头起伏,纤腰如蜂,楚楚可怜,低声道:“姑娘,是谁欺侮你了?等我腿伤好了之后,我去给你出气。”那少女一时止不住哭,过了一会才道:“没人欺侮我,是我生来命苦我自己又不好。”
薛颜心里想着:“这位姑娘容貌虽然差些,但显然是个至性至情之人。她脾气有点儿古怪,那也是为了心下伤痛、失意过甚的缘故。”柔声道:“姑娘,你不用难过了,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
那少女叹了口长气,眼望远处,呆呆出神。薛颜知她终是有些事情放不下,便开口柔声相劝。劝了一会,那少女便嘻嘻哈哈的又笑了起来。
“丑八怪,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那?”
“我叫薛颜。姑娘贵姓。”那少女身子一震,道:“我没姓。”隔了片刻,缓缓的道:“我亲生爹爹不要我,见到我就会杀我。我怎能姓爹爹的姓?我妈妈是我害死的,我也不能姓她的姓。我生得丑,你叫我丑姑娘便了。”
薛颜惊道:“你……你害死你妈妈?那怎么会?”
那少女叹了口气,说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我亲生的妈妈是我爹爹原配,一直没生儿养女,爹爹便娶了二娘。二娘生了我两个哥哥,爹爹就很宠爱她。妈后来生了我,偏生又是个女儿。二娘恃着爹爹宠爱,我妈常受她的欺压。我两个哥哥又厉害得很,帮着他们亲娘欺侮我妈。我妈只有偷偷哭泣。你说,我怎么办呢?”
薛颜道:“你爹爹该当秉公调处才是啊。”
那少女道:“就因我爹爹一味袒护二娘,我才气不过了,一怒之下,下毒杀了我那二娘。”
薛颜“啊”的一声,大是惊讶。他想战场之上,放毒杀人,原也寻常。可是连这个丑女居然也下毒杀人,却颇出意料之外。
那少女道:“我妈见我闯下了大祸,护着我立刻逃走。但我两个哥哥跟着追来,要捉我回去。我妈阻拦不住,为了救我,便自爆.......哦!抹脖子自尽了。你说,我妈的性命不是我害的么?我爸爸见到我,不是非杀我不
可么?”她说着这件事时声调平淡,丝毫不见激动。薛颜却听得心中怦怦乱跳,自忖:“我虽然不幸,父母双亡,可是我却有个奶奶,生时对我多么怜惜,比之这位姑娘的遭遇,我却又幸运万倍了。”
想到这里,对那少女同情之心更甚,柔声道:“你离家很久了么?这些时候便独个儿在外边?”那少女点点头。
薛颜又问:“你想到哪儿去?”
那少女道:“我也不知道,世界很大,东面走走,西面走走。只要不碰到我爹爹和哥哥,也没甚么。”
薛颜心中突兴同病相怜之感,说道:“等我腿好之后,我陪你去找你……”忽然之间,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那少女突然哈哈大笑,前仰后合,似是听到了最可笑不过的笑话。只是笑声之中有几分苦涩,又有几分讥讽!
薛颜道:“甚么好笑?”
那少女道:“丑八怪,你是甚么东西?也配吗?哈哈,哈哈!”
薛颜一句话本已到了口边,但给她这么一笑,登时胀红了脸,说不出口。
那少女见他嗫嗫嚅嚅,便停了笑,问道:“你要说甚么?”
薛颜道:“你笑我,我便不说了。”
那少女冷冷的道:“哼,笑也笑过了,最多不过是再给我笑一场,还会笑死人么?”
薛颜大声道:“我对你是一片好心,你不该如此笑我。”
那少女道:“我问你,你本来要跟我说甚么话?”
薛颜道:“你孤苦伶仃,无家可归。我跟你也是一般。我爹爹妈妈都死了,也没兄弟姊妹,自从到边关当了兵,就很少跟馨儿联系,半年前从乡下来了几个新兵说馨儿嫁人了,我现在也可以说是孤身一人。我本想跟你说,咱们不妨一块作个伴儿,我也可陪着你说话解闷,四处走走。但你既说我不配,我自然不敢说了。”
那少女怒道:“你当然不配!我在这儿跟你歪缠,尽说些废话,真
是倒霉。”
说着将掉在地上的羊腿烧鸡一阵乱踢,掩面疾奔而去,那仙鹤见少女远去,一声轻鸣,也跟了上去。受了这么一顿好没来由的排揎,薛颜却不生气,心道:“这姑娘真是可怜,她心中挺不好过,原也难怪。”
忽见那少女又奔回来,恶狠狠的道:“丑八怪,你心里一定不服气,说我相貌这般丑陋,居然还瞧你不起,是不是?”
薛颜吓了一跳,“他怎么这么快就转回来了?”忙摇头道:“不是的。你相貌虽不很好看,但我却跟你一见投缘,况且你的脸又不是不能恢复……”
那少女突然惊呼:“你……你怎知我从前不是这样子的?”
薛颜道:“今日你的脸,比上次我见到你时又肿得厉害了些,皮色也黑了些。那不会生来便这样的。”
那少女惊道:“我……我这几天不敢照镜子。你说我是越来越难看了?”
薛颜柔声道:“一个人只要心地好,相貌美丑有何干系?”
那少女哪有心思去理他说甚么话,急道:“我问你啊,你上次见我时,我还没变得这般丑怪,是不是?”
薛颜知道倘若答应了一个“是”字,她必伤心难受,只是怔怔的望着她,心中充满了同情怜悯。
那少女见到他脸上神色,早料到他所要回答的是甚么话,掩面哭道:“丑八怪,我恨你,我恨你!”跨鹤掩面飞去。这一次却不再回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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