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上次的教训,我这顿饭吃得很谨慎,尤其是当服务员端上一盘白灼基围虾时,我就更谨慎了,我谨慎地看了陆子默一眼,谨慎地把服务员帮我夹到盘子里的虾剥掉壳,谨慎地往嘴边送去,岂料,就在这时,半路上伸出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腕改变了虾的路线,陆子默就着我的手,把我剥好的那只虾吃掉了,我脸一红,这个人平日里一派君子之风,却喜欢出其不意突然来这么一下,难得的是他在这么做的时候还是一派君子之风,让人不好说什么,他吃完后喝了一口红酒,凑到我耳边说:“一会儿去我那儿吧”,我头一阵发懵,灼热的感觉一直蔓延到耳根,他抬起头若无其事地说:“你伤口还没好,先别吃海鲜吧”
老魏马上赞同道:“说得对,海鲜是发物,小白你还是吃菜吧”
我顺从地夹起一筷子西兰花,怀疑自己刚才出现了幻听。
这顿饭吃完时,我已经不想弄清楚陆子默那句话是不是幻听了,因为胖子他们跟他道别时,他说“茉茉等会儿,我有话跟你说”,就这样,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七个人迫不及待地塞进同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红楼梦里贾宝玉被贾环的灯油烫伤以后大观园众芳前往探视,纷纷拿着林妹妹开玩笑,后来要走了,林妹妹也要走,贾宝玉说林妹妹等一等,我有话要话,这句话本来没什么,妙的是王熙凤说的那一句,人家有话要说呢。
我心里这个七上八下呀。
时间肯定不早了,自从姥爷去世以后,我一般会避免在外面吃晚饭,就算是在外面吃晚饭了,也会尽量在八点钟之前回家,还没有在这个时间遛过大街。
跟白天川流不息的街道不同,现在路上的行人很少,车也很少,对我来说,这很新鲜。
想到他们七个人竟然能一块塞进那辆出租车,其中还包括二百多斤的胖子,我忍不住笑出来,然后感觉一只手小心地揉着我的头发,一抬头,陆子默有些出神地看着我,桔色的路灯光从他斜上方照下来,他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嘴角微微上扬,我一愣,同样光线下光样角度的另外一个影子从心头闪过。
“陆子默,我觉得,我们不合适”,没想到,这句话会这么容易说出口。
他放在我头上的手一顿,“不合适?嗯……为什么呢?”
对于这个问题,我已经想过N遍了,所以,我很流利地说:“我知道外国人不太讲究门当户对这回事,但是就咱们的国情来说,门当户对还是很有必要的,因为从相同的环境里出来的人更容易沟通啊,你看看,我……”,他低着头,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但是感觉他听得很认真,这给我了勇气,“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考虑过,如果我们在一起,我不能在事业上帮助你,还有,你看,我连酒都不会喝,还有你有个同学聚会什么的,你要是带我去了,我连鸟语都听不懂,还有……”
他忽然抬头,我准备了很多还有,被他一吓,忘词了,不过前面这段说得很好,有理有据,我偷偷鼓励自己一番。
“不会喝酒?这算什么理由?”
“不会喝酒不是重点,我是说……”
他再次打断我:“你怎么会觉得我需要你在事业上帮助我,我象个小白脸么?”
我一愣,“这个也不是重点,我是说……”
“那重点是什么?鸟语?”
“不对,你听我说”,我脑子里象一团乱麻,千头万绪,我终于还是找到主线索:“我是说我们差太多了,我每个月挣那么一点钱还不够我自己花的,你不会觉得……”
他笑了,“茉茉,我自己能养活自己的!不是,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没说你要靠我养,我是说,我……”,我被他彻底绕晕了。
而他了然地点点头,双手握住我的肩,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茉茉,我听出来了,你希望你的男朋友通情达理,容易沟通,你希望他有独立的经济能力,这些我都有,还有,我会和你一起照顾姥姥,而我呢,我需要的不是一个秘书、一个翻译、一个公关或者其他什么,对我们来说,你说的这些理由都不成立,你看,我们俩多合适啊,再合适不过了,不是吗?”
我呆呆地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又深沉又坚定,他这一番话比我考虑了很久那些话更有理有据,简直让人无从反驳,尤其是当他提到姥姥,我心里一暖,涌上酸酸的想流泪的感觉,他叹了一口气,慢慢把我拥进怀里。
我渐渐觉得,他的话太有说服力了,或者说,我就要被他说服了。
我们就这么在酒店门口一百米左右的地方相拥而立,过了一会儿,我发现我们正向小区大门走去,我猜测他可能要带我去他家,然后猛然反应过来,他刚才就说去他那儿,这句话太有内涵了,我不知道他到底要我去他那儿干什么,如果他的意思就是我想的那个意思,进展也未免太快了吧。
越想越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毕竟他是从国外回来的嘛,国内都已经开放到这种程度了,更遑论在这方面一向走在我们前列的资本主义国家。
想到这儿,我两条腿顿时象灌了铅一样,他查觉到我的异样,回过头来看我,我嗑嗑巴巴地说:“那个,天不早了,我还是先回去吧,”
这时,一道闪电划过夜空,我们都转头去看了看天,天好象要下雨,他低头想了一会儿,说“好吧,我送你”,我立刻说“可是你喝酒了”,他说“没关系,我们打车”。
可是新都附近很难打到车,因为住在新都的人一般自己家里都有车,而且公交车也很方便,出租车除非是路过,否则很少专门在这里徘徊拉客的,这也是刚才胖子他们挤一辆车的原因,这个点儿当然没有公交车,我暗暗希望会有不熟悉情况的新手会路过这里。
半个小时后,这种希望越来越渺茫,继续等下去显然得那么困难,天气又闷又热,蚊子很多,我因为穿了七分裤的关系,头和胳膊和小半截腿都露在外面,尽管两手一直不停地忙活,仍然顾此失彼被咬了很多包,一数,竟然有十三个之多,我看看旁边的陆子默,他就好得多,忍不住说:“不是说吸人血的蚊子都是母蚊子吗,应该异性相吸才对呀,它们为什么不咬你呢?”,他笑着伸过手来揉揉我的头发,不想碰到伤口,疼得我抽了一口气,这时,一辆车开到我们面前停下,司机摇下车窗问:“去哪儿?”,是辆黑出租。
我平时能坐公交车就绝对不会打车,就算打车也不打黑出租,但是今天情况例外,我犹豫一下,跟他说了目的地,他说:“二十五”,我觉得可以,就拉开后车门坐下,关门前想跟陆子默说声再见,不想他把我往里面推了一把,然后也上了车,坐在我旁边跟司机说:“开车”
我反应过来赶紧说“师傅你先停一下”,然后跟陆子默说:“天可能要下雨,你就不用送我了吧”,司机把车歪着头停在路中间,陆子默看了他一眼说“没关系,走吧”
我想起来他从英国回来,英国人最讲究绅士风度了,而晚上让一个姑娘一个人坐黑出租回家显然不符合绅士礼仪,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在心里叹一了口气,这也太浪费钱了,真是罪过。
天边传来隐隐的雷声,风带着凉凉的湿意从车窗吹进来,将空气中的烦闷一扫而光,陆子默一直扭头看着窗外,给我一个侧面,又古典又沉默,沉默中还透出些许疏离的味道,有些反常,大多数时候,他总是温柔和煦,纵使偶尔有些阴晴莫测,却始终让我觉得自己离他很近,少有这样冷漠的距离感,这个人,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下一刻,他向我偏了偏头,好象要跟我说什么,那种疏远的感觉一下子不见了,就在这时,一个惊雷在头顶炸响,豆大的雨点啪嗒啪嗒打在车上,一阵密似一阵,等到家门口的时候,早已经化作倾盆大雨,我在车上边找出钥匙边说:“师傅您先在这儿等一下,我去找把伞”,陆子默摁住我在包里乱翻的手,看着我的眼睛摇摇头,说:“不,茉茉!我不要你的伞!”,我一怔,想起来伞即是散,难得他一个海归还知道这个,也没再坚持,冲他摆摆手,两步冲到门口。
洗完澡擦头发的时候,看到手机上有两个未接电话,是韩峥,看了看时间,已经十一点了,思索半天,还是决定打回去,他几乎是立刻就接了,问我:“刚回家吗?“
我稍一迟疑,他说:“我下午刚到,听说姥姥回老家了”
莫名地,竟然有些心虚,想了想,我说:“啊,我晚上跟同事在外面吃饭了,刚才洗澡呢,没听到电话响”
他问我:“一个人在家害怕吗?”
我这才想起来,今天打雷的时候竟然没有害怕,下意识地走到窗边,发现窗帘还开着,而穿过滂沱的雨幕,可以看到他房间亮着灯,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窗帘和玻璃中间,正朝这边望着,我把手贴在玻璃上往外看,雨太大了,看不清楚,我说:“还行吧,你这次回来呆几天啊?”
他微微低着头,看向我这边,好象也把手放在玻璃上,说:“三天,三天后有一个案子,嗯……闫伟也回来休假了,还有邵杰和李泽宇,我们约好明天晚上聚聚,你一起来吧”
他的声音近在耳边,身影就在眼前,我有一瞬间的迷惑,“好啊,正好明天星期五”,想想又问:“在哪儿啊?”
他说了一个酒店的名字,我说:“那我明天下班就过去吧”
我们就这样透过雨幕对望着,并且一起沉默,半晌,他问我:“你……一个人没问题吗?”
我说“没问题啊,我打个车过去不就行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是问你一个人在家没事儿吧?”
我说“没事儿啊”
他在对面冲我摆摆手:“好吧,明天你下班后等着我,我去接你”
挂了电话,我缓缓拉上窗帘,手里的毛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滑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