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西的暗夜里,抬头就只是粘了几颗星星的夜空,一点也没看出来什么璀璨。远远望去,那是黑色的夜空。在那样诡异的一个夜空下,我甚至觉得连同月光晕染的一小块月空都是惨白兮兮的妖洞。我呆呆的想,老师读过很多课堂作文,基本上都是“璀璨的夜空”。每一次老师读,我都在桌腿处用小刀刻一杠子。杠子刻了十几条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举手。
记得我特傻缺地问老师,怎么尽说星星的事情,月亮哪去了。被天狗吃了吗?还是被嫦娥挖去做馅饼,给吴刚大哥吃了。
老师当时特严肃地说,同学,第一:你的思想不要总围绕着吃,第二:那是封建迷信。第三:人家嫦娥做的是月饼,不是馅饼。第四:人家吴刚是你大哥吗?
我小声回答:“我哥是木非来着。”
哄堂大笑,我彻底沦落成了可悲可叹的哗众小丑。
我心想他总爱说第一第二第三,回家可怎么跟他老婆孩子说话呢。我猜我们语文老师他们家儿子的数学一定挺好。
可是我感觉,是他把封建迷信和美好的传说弄混了。我小时候,每到七夕,奶奶就把我带到葡萄架子下面听天上的私房话呢。有时候,我真的感觉我听到过一些细碎的言语。
所以奶奶问我你听到了吗的时候,我就会回答,听到了呀。结果她就会过来摸摸我的脑袋。
低洼里的那抹亮光明明灭灭。渗的我汗毛直竖。但我惊诧的发现小年也很害怕似的傍着安妮的胳膊。赫然是俩小弟傍着一大姐大的情景。
结果,结果······
我们却眼睁睁的看着安妮突然甩了我们一个人冲到那流浪汉的身边,自顾自地翻开他破旧的包找出饼干、香肠,还有干脆面。而那流浪汉则是一脸喜悦的说,哎?竟然是小姑奶奶您哪。是不是太不听话终于被家里边赶出来了?放心放心,我们丐帮是最知恩图报的,只要有我一口吃的,绝不亏待您。
“丐帮?”我和季良年都到了比见着火星人还吃惊的地步。这个年代还有丐帮呢?
“你们别听小姑奶奶说的,什么丐帮不丐帮的,不过是几个穷鬼搭伙过日子。因为我在这边是老人,所以他们愿意听我的。这次来就是给下边的弟兄开个会,分个场。”那时我才知道,为什么去我们那一片的乞丐会一阵子变得不一样,感情还是分配的。说完他就拿出了一部旧手机,厚度和段红衣的差不多。“呵呵,刚开完会。”
我和季良年看着手机一闪一闪亮晶晶的屏幕,直直倒吸了一口凉气,我用力的握了握他的手,以表惊叹。季良年也惊着了,把我的手捏的生疼,咬着牙耳语道:“姐,这比见了鬼还吓人呢。”
“我是聋了还是瞎了?我这是做梦吧?是吧,小年啊?”我咬牙道。
然后我俩呵呵地笑了,笑的看起来特真诚特开心,我还特天真的问您不会是咱这的丐帮帮主吧。
“那倒不至于,但搁在以前,也是四袋长老级的人物,上次还多亏小姑奶奶搭救啊。”合着人家是长老。
我和季良年都巴巴的看着安妮,希望她解释。说实话,我是害怕的。我怕他把我们卖了赚外快。新闻里总是报道一些吓人的龌龊事。
什么谁家孩子被拐卖,阔别多年他能否寻到归家之路。什么犯罪团伙倒卖小孩器官。诸如此类。
安妮嘴里包着东西含含糊糊地说:“吃啊,都吃啊,傻啊你俩。”然后她又转过头对长老说,“这次多亏你啊,大恩不言谢。”
我心惊肉跳的看着安妮吃东西,看起来好像是没什么事,也就放开胆子吃了起来。
流浪汉留下食物之后就离开了。我长松了一口气,放下了担心。
说实话,我俩是真傻了。后来我想想不对劲,问她,你不会从一开始就想着把我俩往桥底下带吧?结果她笑了,笑得特奸诈。
我才真服了她,虽说流经此处的水流已经快干了,还垫了一些乱七八槽的东西,应该是流浪人遗留下的。可是无论这是不是夏天避暑的圣地,但就这个季节的桥底,毕竟是湿冷的。
吃饱喝足之后,安妮开始说她和长老是怎么认识的,说着说着就跑题了。
安妮说是给她亲爸扫墓回来的路上遇见的那个流浪汉。那流浪汉见着姑娘伶俐,反复观察思索之后决意收留为徒。结果被她用一沓银子打发了。
“看清楚了,姑奶奶我哪点跟你一样了?”
流浪汉拿了钱不敢多说话,也就把当时她哪哪都跟他一样的情况生咽下去了。但是看见她还是会喊她一声姑奶奶。因为那时候,正赶上政府对流浪汉实行帮助政策,他一直躲风没敢出来。他说,安妮就是他的福星。
那时候她也还小,周末她妈不上班,也不给学生补课,就在家看韩剧。哭得死去活来的,擦鼻涕的餐纸用了一打,她就在旁边玩儿安捷从小玩儿剩下的积木。
我不明白一个女儿怎么能在外人面前这样评论自己母亲,因此我实在忘不了那一天安妮说得话,她说:“你们知道吗?其实我不是在玩积木。积木那么幼稚的小孩子玩意儿我才不玩儿呢。我就是喜欢看那个贱人哭。”说着她狠狠地抽了一口烟。
她的话让我更觉得发冷,就往季良年身边靠了靠。他低声对我说,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我这样,我也不喜欢我这样。但是你们知道吗?那一天,是我爸的忌日。那是我亲爸啊。她就知道在家里看电视,连墓都不愿为他扫一下。结果那一天我就一个人偷偷买的纸钱去上山的墓地。那时候我才七岁啊!七岁。你们七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哦~对了,我们都是不怎么快活的人。”
“我们都是不怎么快活的人”,这句话突然让我提心吊胆、心神恍惚,我说你别说了,我头有点晕。然后我拿过她手上的烟把它扔进清水河里。火光“cila”一声灭在水里。
我过去抱着她,觉得她瘦弱的身体,连她的心都是冷的。我说:“姐姐,你别怕。”
“你用不着同情我。”声音也显得单薄,“那一天要不是有农家在山上打柴,我早不知道死哪儿去了。回家之后已经入夜,衣服破破烂烂,满脚的泡,满身的刺。但是你们知道我回家之后看到一幅什么光景吗?”
她的声音渐渐的平淡下来,清冷的声音充满了自嘲,“如果是在你们家,你们连晚饭都没有吃,到八点为止你爸妈都没有见过你。会怎么样。”
我幻想了一下爸妈漫天盖地找我的场景,突然有些后悔出来。他们一定是非常担心吧。
“他们没有发现我不在。包括我亲妈,包括平时看起来对我很好的安捷,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我不在。我妈还在看韩剧,看着看着就哭。你们知道吗,我特喜欢看她哭。看见她哭,我就开心。那个时候我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希望我就那样死在外面。”最后那一句话,声音低的几乎不入人耳。暗夜里,我隐约看见寥寥的星辰在这个故作坚强的少女脸颊边倒映成银河。
那天晚上,安妮说了很多话。后来回想,季良年倒成了那一天的配角。或许我们只是安妮逃跑陪同,因为一个寂寞太久的人总是会更加寂寞。而就算是我们,也没有办法在她干冷已久的心里烧上最旺盛的一把火。
是的,我们根本就没有办法温暖彼此。她说着用不着安慰的话,却没有推开我,但她心跳的呻吟似乎从来都没有停止过。
而我在抱着她的时候,也不是因为喜欢她,我只是想阻止她继续说令我害怕的话。
对,我还是不喜欢她。就像我知道,她其实也不是很喜欢我。她这种人太容易冷。太冷的人总要找个伴,那只是一个伴,不是男人就是女人。没有区别。
“其实,今天安捷回来。”我没脸见他。她省略了这后半句。那时,除了对于说话片段的猜想,我实在说不出别的话。那一天夜里,我觉得很安逸。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闭上眼睛之前,坐在我们中间的季良年的手臂在我们身后伸展,试图把我们抱紧,我切实听到他说:“姐姐,我一定会回来。等我再次找到你们,我们就再也不要分离。”
我们再也不要分离。这句话真好。
我也想,到那个时候。到我们都强大到能够把握自己的命运的时候,我们就再也不分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