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的忙碌，只是林当家半个多月农忙期里小小的一部分。不说那几大片正等待着覆上青油油的秧苗的水稻田，光村周东一块西一块的好几亩花生地就得让杨秀珍他们忙上好些天。
这几天天气越发闷燥了，在田里不见一丝风儿扬起。
林当和林玲在田里帮着忙活的时候一般都是晨早或是晚饭之后，避过了太阳热力最盛的时分。饶是如此，在这种空气仿佛被凝住的环境里干起活来却也是不好受。
依旧是一个上午，太阳已经升起。空气里热气却是比往日要盛。
姐弟俩在田间劳作着。林当还好，心静，尽管感觉不太舒服，但是微微调整了一下呼吸之后，又仿佛没什么影响一般继续伏身干活去了。林玲却是大感痛苦。小丫头只感觉热气不断地从自己的体内冒出，游走于体表，却无法散发出去。如此一来，她体内的燥火越积越盛，从心头直蹿至头顶，说不出的难受。她张大小嘴使劲地呼吸着，仿佛这样才能将那滞止般的空气纳入胸腔里面。尽管如此，小丫头也没有丝毫怠工之意，只是那小脸越发绷得难看了。
杨秀珍虽有意锻炼这姐弟俩，但内心的深处对两人宠溺却不曾减弱一份。天气如此闷沉，倒是让她意外。两小耐着苦不作怨言地干这活的样子让她既是欣慰又是心疼。她虽然也没有出言让他们俩休息，不过手中挥锄开坑的动作却会隔段时间停上会儿，转去旁边去一草垒一下土，而后面跟着放种子的姐弟俩也能随着停下来，休息一下。
能偷得闲暇，姐弟俩顿时都感觉身心皆舒缓了下来。
林玲干活的时候嘴上没叫苦，停下来之后却要轻声宣泄一下。林当在一旁含笑看着自己的姐姐，倒是一副好听众的模样。
“弟弟，你似乎看起来还好啊！”林玲挥着小手扇着风，追逐着这丝气流带来的似有似无的凉快感，见身旁的林当为昂着头一副恬笑的样子，不由问道。
“哦……还好么？”林当一听，却是歪头作思索状。
“呃……”林玲不由气结，抬手扶额，一副拿你没办法的样子。
“这……这也要想么？还真是自家的弟弟呀……”小丫头无奈地摇头想着，忽而却是笑了，原来烦闷的心也顿时多了几分欢快。
正当林玲准备撇开这个话题转而说点其他的趣话的时候，林当却似是思考有了结果。他伸出了自己的两只小手，拉起林玲的双手，缓缓地，分别贴于自己的胸腹两处。
“弟弟，你这是干什么啊……”林玲对自家弟弟的行为大感不解，却也没有出力反抗，只是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上下寻视着，透出一丝探寻和期待。
“别说话，闭上眼睛。”林当却是很认真地说了一句，然后眼皮轻阖，双唇微贴，竟是摆出一副神游于外的样儿。
林玲似也被林当的情绪所感染，“哦”地一声轻应，也闭上了眼睛静静的站着。
没有风儿，有妈妈跟爷爷的谈话声，有牛的哞叫，汗水划过小脸痒痒的，而双手掌心之处，能隐约感觉到胸腹起伏的韵感……
“这是要干吗呢……”林玲在心中暗自想着，却越发感到疑惑了。她一只眼睛偷偷睁开，眼前有点模糊。然后她又睁开另一只眼睛，睫毛闪动着，把林当那稚气而认真的样儿映于眼底。忽而，她嘴角一勾，脸上露出了俏皮地笑容。
只见林玲挤眉弄眼，牵扭着脸部的肌肉，把原本可爱的小脸变成怪模怪样的，才缓缓倾身，逼近林当的小脸，直到两人鼻尖都快碰上的时候才停住，喉里短促有力发出一声低吼。
林当抓着林玲的手顿时一紧，猛地睁开了眼。出乎林玲意料地，林当脸上没有出现惊慌失措的表情，只是定眼看着眼前的怪脸，稍稍一愣，转而他的脸上却是现出了笑容，黑亮的眼珠微转着，却是一副颇感有趣的样子。
“这都吓不着？！”见到林当这样的反应，林玲心里不由大为郁闷，扭得发僵的脸部也松垮下来。
“没意思……”林玲小声嘟囔着，将自己的双手轻轻收回身体两侧，然后转身迈步往杨秀珍那边走去，“回去放种子了！”
林当赶忙跟了上去。
林当这些日子里的变化，他的家人有所觉察。小男孩话语还是不多，但里面少了几分以往时的生硬和突兀感，而原来那呆呆的小脸上多了许多灵动。在杨秀珍等人看来，这自然是件好事。但没有人能知道，他这些变化里的本质，包括与他相处时间最长的林玲，包括现在的林当。
刚才林当想让姐姐林玲感受一下自己那独特的呼吸节奏和韵律。他也不知道怎么地就意识到自己呼吸的独特性，也不知道因何自己对呼吸的调节成了一种随心的本能。出生以来这似乎懵懵懂懂的几年给自己带来的东西似乎并非那么简单。
近些日子以来，他也有了让自己最亲密的人也能或多或少学得自己的呼吸方法的想法。缘由于何？无他，只因他意识到这能给他们带来好处。这种想法在现在的他看来很是自然，而他却是不知，以往的自己从来不会有这种主动的念头。
而要让父母和爷爷来学这个的念头，林当却是在心里否定了。成人的想法可不会轻易改变。以小儿之身去做一说客，还得要亲自督导，最后也只能博回一阵善意的欢笑。林当自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感觉此事多有艰难且多半无果而终。
然而对于姐姐，这事也不是那么简单呢！林当看着姐姐的灵动的背影想着，心中却没半丝沮丧。
小男孩没有跟自己的姐姐详细提起到底要干什么，这也为他的想法的实施增添了难度。不过他却更愿意这么做，倒也不是他有意求难。人的呼吸源于本能，牵强去控制倒是落于下乘。到时非但可能达不到目的不说，本来自然而然的呼吸更添紊乱就不大好了。
反正跟姐姐相处的时间还有很多，慢慢地去让她感觉到这种韵律并在不知不觉接受着做出改变就好。小男孩轻笑着，心中若有所决。
休息之后再进入工作状态，往往心中会有倦意。林当倒是没感觉太累，只是心中思绪渐起。他的动作速度却不见减缓，这些天来的辛苦已经让放种子的动作成为了这具身子的本能。
在这天气里，人即使静坐着不动也不见得舒服，更何况是在田里辛苦劳作呢？而现在在田里工作的人却仍是很多。老人，妇女，孩子，都在属于他们的土地垦种着这一年里这一季的希望。只是比起第一天林当来到田里的那个早晨，田间那话语声却是稀落了许多。不知是人们太累了，连说话的力气都不愿出，还是声音在这凝住的空气里传递也困难了许多？
汗水淌过脸颊，淌过背脊，滴在脚下的土地上，却不留半分痕迹。感受着被汗水打湿黏在自己身上的衣服，林当自己也不知为何，轻声地叹了一口气。他的动作越来越显得机械化，眼睛慢慢放空了。
林当自己虽然耐得疲累，但身上的感觉却仍是清晰可感的。他和姐姐每天参与劳作的时间和劳作的分量都是最轻松的。两人都感觉到辛苦，那妈妈和爷爷呢？常要顶着烈日，拉肥，担水，哪样不是苦活？挥洒汗水是为了什么，脚下的这块土地有寄予了怎样的期待？
林当突然感觉口有点苦涩。是因为渴了，还是因为心里难言的感觉，他不知道。
他想起第一天下田后的那个晚上。
在院子里乘凉的时候，爷爷林中则问坐在身旁的姐弟俩：“今天觉得累不累啊？”
“有点。”
“不累！”
前者是林当的回答，如他的风格。他虽然感觉还能身体接受，但歇下来后的确是感觉有点疲意。而早上向妈妈撒娇向弟弟嘟囔着说累的林玲同学却是果断在爷爷面前表现出没有丝毫劳累的样子。
“你这丫头！”林中则听着却是笑着摇摇头，又叹了口气说道，“这份活，有谁干着不累呢？一份耕耘一分收获，不得不下功夫啊！唉，最后还得看老天的意思。风调雨顺倒好，要是有涝有旱，又得白费许多功夫啊……”
“不过现在到底不同以前的时候了。以前是只靠那几亩土地养一家人，收成不好饿肚子是常事。你爸那辈人，小得时候裤子都没得穿……”
“现在还好，你爸在外面打工，收入不多，但支持着吃饱个饭却是没什么问题了……”
“但玲儿，幺娃，你爸那活也是苦活啊！”
“要读好书啊！有了好出路，以后就能轻松点了……”
说道最后，老爷子的神色也渐渐凝重起来，声音里也多了一份期待。
林当和林玲听着都郑重地点了点头。
“做事要用心，读书也得下功夫啊！”
林中则抬起那宽厚的手摸了摸两人的小脑袋，心中却是感叹着：“儿女自有儿女福，不能强求啊！以后能又怎样的造化只能看他们自己了……”
林玲虽然点头，但到底是小孩子心性。爷爷林中则语话里的嘱咐与寄望她并不太懂，让小女孩感兴趣的是爷爷提起的以前的生活。当然，她不敢缠着自己爷爷问这些，而是转向杨秀珍那里，向妈妈撒娇，问这问那。
以前生活的艰辛成了小女孩耳边的趣谈，也成了小女孩在伙伴们谈趣时的重要引用资料。躺在床上睡觉时她就在林当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转述着。
林当此刻回忆起这些，心中却是无比地复杂。姐姐的话语里的景象在他的脑海里被转换成一张张黑白相片，跟眼前辛苦劳作的身影交织，重叠。
他当时听到爷爷的话的时候不是很懂，现在想起来却是若有所感。爷爷希望他们姐弟俩能走出这方土地，摆脱这辛劳的农事，创出一片新天地来。是这样么？不用像他们那样如此受累，过的更好，更自在……
但是在这些天里，林当却能感觉到爷爷对他脚下垦种着的土地的眷恋，不仅是他自己的爷爷，在他看到的每个老农人身上，他都能感觉到这种眷恋。他们劳作时的神态给他一种很特别的感觉。他不是很懂，也不能很清楚地去形容。如果他此刻知道什么叫信仰的话，他必会对农人们此时认真，甚至可以说是虔诚的态度有所领悟。
这不是挺矛盾吗？林当不太明白。
脚下踩着泥土，汗水淌过体表，种子在手指间舞蹈着飞腾出去，这一切感觉渐渐与思绪渐渐纠缠着，融合着。
“弟弟似乎在想什么……”林玲看着林当的小脸想到，有感觉疑惑，“但他的动作还没见慢下来啊……”
“不过他就是这样的啊！”小女孩自语着却是笑了。
林当这些天来表现是挺出乎家里其他人的意料的，甚至可以说是给他们带来了惊喜。杨秀珍也没想到这个只是带着过来学着干活的小儿子能给他们帮上那么大的忙。在他们看来，以林当平时表现出来的呆样，手脚并不会太麻利。他们也不期待林当能帮上多少忙。而杨秀珍真正意识到是儿子帮忙使她和林中则两人能每天早点完工，避过中午毒辣的太阳的时候，也不由狠狠地赞了小儿子几声，让林当脸上出现了少有的不自在的表情。
林玲倒没有妒忌自己那受赞的弟弟，只是林当身上渐渐显现的种种不寻常越发激发了她的探寻之心。一方面她用心地记录着可能成为她在她的小姐妹们吹嘘时谈资的一切事件，一方面她也用自己的林氏探索法去探究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林玲的生活有趣起来了，林当却是也多受她的“骚扰”。不过小男孩没多在意，能告诉姐姐的他都会说，说不明白的他也只能直面林玲的纠结。
林玲心里的纠结倒不会存留多久，就像此刻，她和弟弟放完了这片田地的种子，一切心里的不自在顿时消去，只会留下欢喜，只会感到充实。
傍晚，他们踏上另一块田地。
天色艳橙，漫天红霞，在人们的脸都映上一片艳彩。
“这天，怕是有台风啊！”杨秀珍看着天空自语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