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暮忍不住默默地笑了,三公子如此不吝惜地自嘲,怪不得从小被府上许多同僚所喜爱——作为附属品,那惹人焦虑的叠字昵称,也并非他一个人的独有待遇。
平日里,他与叶一在府中也会不时碰面,一同经事却是今天头一遭。此刻模糊了主仆之分,席地而坐着劫后喘息,令人心有戚戚。陈暮很想说点什么,对叶一的臀部表示慰问,硬是毫无头绪,这话题也就郁郁而终。
“公子,其实我有一事不解……”想着刑部的人很快就会到达,陈暮决定趁着眼下松弛的气氛道出自己真正的疑惑。
“是什么?”叶一问。
陈暮说:“像我这种在府里当差十年有余的,自然曾经听过,三公子您从小就不爱睡觉。但刚刚,那毕竟是一个疑然境意者的意……”
原来,叶一自幼少眠,精力旺盛,出生不久就害得母亲与保姆都无法休息,要耗上两大班丫环、嬷嬷、奶妈们轮番看护。新生的婴儿不睡觉,如何能够成长?作为叶家这一代的第一个男孩,这种状况一时间惹得阖府上下忧心忡忡。秘密地聘回许多名医、修士来看,都毫无头绪。直到有一天,叶爵爷请来一位已然退隐的意者出手,这小男孩才乖乖睡去,从此过上了正常的婴儿生活。按照那位意者自己的说法,他当时是在叶一的小小心田里种下了一个“睡”意。
倘若为叶一作传,这可以算是他人生里第一个“典故”,老资格的家臣们都是有所耳闻的。但叶府家法森严,有关公子的事情绝不能对外泄露,加之这事听来只算个日渐远去的奇闻怪事,并没什么要紧的地方,过了几年,也就不为人提起了。等到叶一长成了少年,凡事自主的心思愈来愈重,受下人与家臣们的看护与管教愈少,他的睡眠状况如何便渐渐不为人知。
因此,在陈暮看来,以辛当时用意之狠辣,并不是叶一可以应付的了的。
叶一扭头看了陈暮一眼:“你应该知道吧,我也是个意者。”
“公子去年由朝廷核准了意者籍,授灰袍。见闻司当然有存档。”
“那么你也应该知道,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识过一个专门让人睡觉的意……”
“属下听人说起过。”
“嗯。”叶一清了下嗓子,“以我这位帝国正牌灰袍意者的眼光看,那个叫辛的人所用的只是一个咒,不是意。或者说是,失真的意。依我之见,说出口的意,就像泼出去的水,失去了它在心中原本的形状;一盆水固然能泼湿一大片地面,但它本来的目标可能只是一小块地,或者只是这地面上的一个石子……”
陈暮闻言有所思,他在思考叶一所说咒与意的区别、真与失真的关系。
不料叶一浅谈即止,打断了自己的话,笑着说:“论见闻,你比我广得多;论修行境界,你比我高得多。刚才所说,你只当我是异想天开……”
对这个以往无缘深交的三公子,陈暮忽然起了在主仆关系之外的由衷敬意。这一番有关“意”的见解,是他未曾听过的。意者以意运咒,发乎于言,当世十分常见。人们只道以言发咒是修为不精的表现,却少有人从用意的根本做如此论。三公子这是异想天开,还是无师自悟呢?
“总之,与我小时候领教过的那个睡意相比,辛的眠字咒不值一提。”叶一扬起头,用后脑轻轻摩擦着墙面,不知忆起了什么。
陈暮点头:“听公子一席话,属下受益不浅。”
“一席话个屁,马屁。”叶一笑着说。陈暮也笑了笑,算是默认。
短暂的沉默后,叶一说:“告诉你个秘密……”陈暮不禁直了直身子,看着他。
叶一侧着头压低了声音:“我从十一岁起,就又不睡觉了。”
陈暮吃惊的张着嘴,只听叶一又道:“好在我很快又学会了。”说着,他用肩膀撞了一下陈暮的肩膀,表情里终究还是一股藏不住的少年得意。
睡觉这种事情……什么叫“又学会了”?但陈暮知趣地明白,叶一已经说完,这话里其实含有不需要他再追问的意思。
“属下自会保守这秘密。”
“我知道你会。”
叶一忽然又说:“你怎么不问我,辛的另一个咒为何对我无效?”他指的是最初的恍惚之咒。
陈暮一愣:“与前者原因不同吗?”
“哈,这是另一个秘密了。”叶一狡黠一笑,说完又闭上了眼:“刑部的人可真是慢啊。”
……
让叶一和陈暮惊讶的是,直至玉碎营的人赶到,戚江冷还是没有醒,他是被人抬出去的。两个傲气十足的兵用一副狭窄的担架把他们的将军接走了,一位偏将措辞严谨、语气呆板地向陈暮和刑部的人致谢道别。一旁墙边坐着的“店小二”自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刑部的人只比玉碎营方面早到一步。来主持调查的恰好是陈暮的旧识袁自深,这位刑部主事生性泼辣不拘小节,办起案来雷厉风行,样子丑又不爱修边幅,人们暗地里叫他“袁疯子”。他见是陈暮顿感惊喜,凑上来称兄道弟,忽见有戚江冷昏卧于地,立刻调笑道:“哟,多日不见陈兄功力大进啊,撂倒个玉碎营的营官?”
陈暮说:“袁大人,这玩笑可开不得。”袁自深嘿嘿一笑,开始对他和叶一的询问。叶一仍想保持身份的秘密,陈暮自然只有配合。说起屁股上的伤口,叶一绘声绘色将赤手空拳的威力描述一番,称是背对战团想逃跑时被飞溅的碗碟碎片所伤。袁自深见这跑堂的说话条理清晰,态度不卑不亢,不禁对这座从没光顾过的酒楼刮目相看。主导陈词的是陈暮,避重就轻,挂一漏万,只说是巡视府上产业,偶遇三人围攻玉碎营营官戚江冷,于是出手相助。
袁自深脸上嘻嘻哈哈,心里骂着荒唐。叶府相助玉碎营,笑话都不敢这么写。但以现场局面和禁军转述的情形看,偏偏又有几分像是真的。事件的另一主角戚江冷昏睡不醒,直接走掉了;玉碎营出了名的油盐不进,再想找上门去要口供,结果可以预计。好在禁军方面捉了一个活的,看来一切还要从那里突破。他想到此处,又与陈暮寒暄了几句,末了问到现场可有任何涉案的物证,陈暮怀揣叶一摸来的黑杵,说了声没有。于是两人道别,约好改天一起喝酒。
被问完了话的叶一,刚才受了戚江冷的启发,早就向地上一倒,趴成了一个懒散歪斜的大字,臀部享受着久违的放松和舒适。他此时朗声对陈暮说:“陈先生,我屁股实在疼,想趴着走。拜托了。”
没再听到类似“暮暮”这样的昵称,陈暮已感知足,赶忙道:“袁大人,这位小哥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方才已许诺要把他接回去诊治伤口。你看,能否借我两个人……”袁自深二话不说卖了这个面子,心里却顿时对这跑堂的与陈暮之间的关系生出疑窦。但这怀疑一闪而过,手下的捕役来报,得月楼二掌柜及一众伙计正等着问话。
于是,叶一也被人抬着,跟随陈暮身后,在二掌柜等人惊异困惑的眼光下离开了得月楼。
……
趁着夜色,陈暮领着担架来到叶府的一处侧门。他先遣散了刑部的差人,才去叩门。奉命出来的叶府家丁们,从地上抬起担架后立刻大惊失色。陈暮也不嘱咐他们保密——这么大的事情,是不可能瞒住主上的。
他将叶一送回房间,召来大夫清洗伤口、用药,又安排一些饮食,折腾完毕已经夜半三更,不觉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看叶一时,见他虽也脸上挂着疲态,目光却很闪亮。
叶一笑着说:“你放心,我当然要好好睡一觉。”
陈暮笑着认真地施了一礼。他本是个对功名事业淡泊的人,但今天能与府中长子有此并肩御敌的亲密经历,心里仍然难免有喜悦和兴奋。
他出门前,检查了叶一床边各种合用之物一应俱全,就向房门走去。他刚要拉开门,就听叶一说:“陈先生……”
陈暮回身:“公子……”
叶一略显神秘地对他说:“我敢打赌,那个戚江冷也没睡着。你信不信?”
陈暮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出去关好房门,心中的兴奋消失不见,涌起的都是后怕和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