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下旨搁朝五日,皇城女子一月不得身穿彩服,民间百姓三日不得嫁娶欢庆。今天已经三日了,百姓们陆续鞭炮鸣响,欢呼着他们的喜事,好像这三天不过是强加于他们的煎熬,时日已过,依旧欢呼雀跃。
府上依旧白账做起,府里的女婢和男奴都是素色着衣,女的头戴一支白花,男的头系一条白布,虽不是真正的素布麻衣为孝,但还是人情里说的过为姐姐尽忠。
几日里,总是夜雨侵袭,寒透衣袂。因为姐姐是皇家的人,灵柩自要安放皇族宗庙,所以家里只是丧葬布置。我没有穿白褂子的丧服,亦没有戴白账子所做的斗笠,只是着得一件轻缥的纱裙,腰间系一条通白的腰带,足着两面交错的平底白边鞋,没有发饰,也没有耳饰,发髻间只簪得一朵大白花,手持那件入字为“清欢”的团扇,乳白的细纱只付得墨黑的此二字,更觉是哀伤下的深沉。
一个人,走在拉通白账子的长廊里,每根柱子处都序列的扎了白花,像是四月里孤独的木棉。我走的很慢,身体拖不动步子,像是在步子拉扯着身体,走一步落几颗泪,再走一步便又停住,眼很酸却没有了瓢泼的泪水,悲痛至极泪已干。白账子掩住了素日里朱红的大柱子,我忘了柱子上有没有图案,只是觉得看见白色脑海便被掏空一般,此刻,我只是虚壳的肉体,不知道移徙哪里,更不知道安于何处。
近日里,皇上哀愁姐姐的离世,似乎已经忘了羞容图之事,阿玛没有提及,图硕也没有说起,仿佛这个命运的扭转节似乎跟着姐姐一瞬乌有,世界平静的像青烟,看不到亦听不到。
我走在了哪里?这不是府邸的一砖一瓦,路是大小不一的石块所铺,人烟稀少,是一大片农人的田园,有水域,似曾来过,却无记起的线索,有一石桥,一位公子侧身站着,看不透他的相貌,只是眼熟。我摸索着前进,像僵尸看到人类一样向往。一个踉跄,我急急的冲了几步,还好没有跌倒,是墨晴和诗雯扶住了我。
“谁让你们跟来的,滚回去。”我撩着衣袖,眼神像是视仇恨者般锋利,用尽所剩力气甩开她们,大声的斥责道,只是声音似乎不是我愿大声的音调。
她们吓得白了脸,看见素日反面的我,诗雯速速撤开双手,退了几步,打着哆嗦低下头,像是犯了错不敢言语的孩子。墨晴没有离手,反而扶得更紧,眼神坚定的注视着我,好像在说“无论怎样我都要在小姐身边”,她的眼神像要看穿我心底的悲痛,以至于我不敢直视她。再一次,我倔强的用力甩开墨晴,只是不留意竟恶狠狠的打在她脸上,她顿时脸颊泛红,眼珠打转,只是还死死的扶着我。我颤抖着嘴唇想说什么,只是看着她的脸,又看着她被包扎的鼓胀的右胳膊,臣服的趋软了手,安于她的搀扶。明明如火山爆发的刚烈,此刻却成了柔情似水的娇娘。
墨晴扶我走上了石桥,诗雯距以一丈的距离紧随其后。是予卓,他转过身,看到我憔悴的样子,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女子就是我,固执的冷傲的孤僻的倔强的佟佳仙蕊。他几乎是从墨晴的手里抢过我,像是从盗贼的手里疯抢一般,他狠狠的抱紧我,像是要穿透他的身体,压缩到他的心里,明明抱的如是沾粘在一起,可是他还是拼命抱紧,想要把两个人融化成一个人。我直直的吊着双臂,任他疯狂般的占有,好像只有此刻,我才意识到自己是有灵魂的肉体。我没有言语,安静的靠在他的怀里,泪簌簌的流,浸透了他浅薄的衣裳。墨晴愣在一边,手依旧保持着搀扶的姿势,瞪着眼不敢相信予卓是怎样从她死命的搀扶中夺过我的,她在回想,她在凝视。
“妹妹如此,我心力交瘁,让我悲痛,让我受苦,让我替皇后离去吧。”他带着哭腔,一颗两颗冰泪打湿在我的鬓角,第一次看见他哭,为了我。
我没有言语,双臂情不自禁的拦在他的腰间,第一次与男子有如此的肢体接触,竟是我最最悲痛的时候,拦着他,触及到他宽厚的背,原来拥抱是这样的温暖,我贪恋,我独享。
他抱我很紧,又语气深沉的说道:“妹妹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都有我在。”他抚着我的头发,很轻,像四月的微风轻抚一般,下巴低在我的额头上,一股暖流长趋直下,汇于心底。
“生死是谜,前一秒还在,下一秒便消失了。”看着岸上飘零的花瓣,原本开于枝头,但风拂过的瞬间,竟演绎了一场生死离别,不禁触景生情,没有哽咽,只是簌簌的清泪而下。
他依然抱着我,还是很紧很紧,仿佛是在命令时间停于此刻。“我知道妹妹痛心疾首,可是生死有命,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们逃不过生死。”他暗示我,人终有一死,逝者已去,活着的,即使悲痛忧患还是要勇敢面对。
“姐姐长栖茔塚,会不会寂寞?”我看着不慎离开同伴而飘进河水里的花瓣,顺水独自离去,若有哀愁,不禁想到姐姐,寂寞孤独仿佛变成了最恰当的标签。
“逝者最大的心愿是希望活着的人幸福,只要我们安好他们便满足了。”予卓的额娘也不过逝世两年而已,我的痛苦似乎传染于他,明显感觉到他说的哀痛,心碎,以至于把“我们”与“他们”两个简单的人称语气压得很重。
我没有答话,安静的偎依在他怀里,三日了,这是第一次睡意萌生,轻轻的闭了眼,终于放逐了对眼的管制,脑海静谧纯洁,没有一丝顾虑遐想,倦乏不堪,依偎着渐渐睡去。
墨晴靠着石桥的栏杆,寻找着她想要的依靠。抖弄着帕子,远眺前方,眉宇有微微的紧锁,像是不愿言说的惆怅。诗雯蹲在桥头,抱紧双臂,脑袋搭落在肩舆上,眼睛迷糊,也好像在趁此偷懒,无顾其他。时间在我们四人宁静的空间里流逝,像画中定格的人物,一动不动。
慢慢睁开眼,一切都是闺阁以内的事物。墨晴座与床边的圆凳上为我轻摇香扇,她半眯着眼,似清醒又似沉睡,只是手还是鱼贯的轻扑小扇。环视一周,只见得墨晴一人,难道石桥只是梦境而已。
“墨晴,予卓呢?”我微微的问道,唇干的起皮摩擦出生痛。声音很弱,生怕墨晴听不见,便又挣扎着从压得严严实实的被子里抽出胳膊,轻轻的摇了摇她的手。
她被惊醒,扇子滑开手指掉在被子上,急忙回到:“予卓……予卓公子,走了。”又起身去为我端来茶水。
“我们不是在石桥吗?”我挣扎着眼睛,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又问道。
“我们是去了石桥,小姐三天没有安睡,竟在公子的怀里睡着了。”她浅笑,是一种好笑与羡慕的结合。她扶我卧起,左手按好靠枕,右手颤抖的端着茶杯,想是伤口还没有好全,轻轻的茶盏都没能让她安稳的驾驭,在她手里不怀好意的颤动。
“坏丫头,那你怎么不叫醒我。”听到自己竟在予卓的怀中睡去,不觉尴尬羞涩,但还是浅笑着骂墨晴的不打扰。
“已经六天不见小姐微笑了,小姐笑了,真好看。”她看我淡淡的笑靥,眼里噙满泪珠,哽咽的说道。
“六天?不是才第三天吗?”一觉睡起,我竟不知是哪个时日哪个时辰。
“小姐已经昏睡三天两夜,您靠于予卓公子怀里,从未时到酉时,公子如石柱一般,半步不离,一动不动,以至太阳落山,小姐依然沉睡,公子为让您不被惊醒,便悄悄的抱来府上,大夫说您是伤怀过渡,疲惫不堪,要好好睡一觉才是。”说话间墨晴撤开茶盏,便又为我轻摇小扇,缓解暮春的干燥。
我暗藏心里暖意,但又想到姐姐,不觉生问道:“六天,那府上的布置呢?还有宫里有没有消息。”我看着墨晴,眼神错杂,仿佛又回到了六天前思维混乱的阶段。
“皇上追封皇后为孝懿仁皇后,也封了庙号,封公主为和硕沁颦公主,现在由宓妃娘娘照顾。也好像封杀了追索《羞容图》之事,小姐可以稍稍安心了。只是夫人心事重重,白日里跪于祠堂诵经,都不食荤,只进餐素食。”她说的很慢,语气柔和,想是为了我也是几宿没有好好安睡过了,眼圈发黑,面黄消瘦,身心俱碎。
“姐姐的事后额娘必是一心向佛,只愿家里往后一切如意。”我似乎看开了生死,每个人来世间走一遭,或短或长,顺其自然。
如果天意灵敏,只求我的夙愿成真,于他长相厮守,额娘阿妈如意安康,还有远在宫中的沁颦,健康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