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风几人所在的杂院,其实是丹霞山用来安置参加“派选”人员的地方;“派选”并不总是有的,因此杂院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是空荡荡、冷清清的——据说老头就住在这么个地方。
老头是“派选”的第一个把关人,一直都是。现如今,不说全部的、也是绝大部分的丹霞人,都经历过老头主持的筛选,而且无不印象深刻,更有甚者出现了各种不平常的反应,从而被戏称为得上“老头症”了,就像青十一那样的——据说是老头的筛选太凶残——当然了,只是“据说”。
除了老头驻守的杂院,丹霞山上诸如丹庐、卫所、药圃、兽栏等所在,又是各自另有景象:药圃占地宽广、各色奇珍异草无数;兽栏中不时禽飞兽走、虫鸣鸟叫,也是热闹非常;再有丹庐、卫所,是丹霞山人论道修行的地方,其人气氛围又是不同。
丹庐,尤其是丹霞山上一等一重要的地方,只有丹师和他们的卫士能够进入。
祁不离吩咐青十一带卜风、金刚去了杂院,之后又让其他人都回了卫所,自己跟着中年青衫人往丹庐去了。
丹庐当中一处精舍之内,有两位身着白色道袍的道人正在商议着什么,却隐约听到外面传来人声,其中一位老道侧耳细听之后,面上露出笑来,即起身将另外一人送了出去,自己站在了门边只是张望,不一会就见到祁不离和中年青衫人走了过来。
祁不离一抬眼,也看到了门边含笑的老道,急忙紧赶上几步,到得跟前恭敬唤道:“爷爷。”
老道正是祁不离的爷爷,也是丹霞派中有数的丹师,派中有号叫做“丹心”的。
跟着祁不离的中年青衫人,其实是丹心老道的卫士,因为祁不离外出搜求炼丹药材,暂借给祁不离的:一个是为了护卫孙儿生命周全,再个也是需要时能对孙儿有所照看、有所提点。
当下丹心老道把孙儿好一番仔细地瞧看,方心满意足地携了祁不离进屋各自坐定,中年青衫人自然地侍立在丹心身后。
丹心老道早年育有一子,只是资质悟性都一般,于修道上很难长进,炼丹一途也是难得其门而入,于是自己便灰了心,到底寻了个机会偷跑出了丹霞山;丹心老道寻了又寻,总是没有找到,无可如何只好撇下了,权当许了他自己去外边闯荡去,会有好的际遇也未可知。
不承想多少年后,这儿子不单自己回来了,还给丹心老道带回来个孙儿来,就是这祁不离了;并且当时这儿子展示出来的道行竟然已是不低,完全不似当年,很让丹霞山上下颇为奇异了一把,之后也曾激励了不少资质或许不佳、然而意志极为坚定之人。
后来不知为何,这儿子又不知所踪,只留下了祁不离跟着丹心老道。
祁不离资质超众,学勤练苦,更有丹心老道用心教导,因此道行日进,尤其在炼丹上进步神速,现如今各色各样基础的养身宁神的丹丸他已都能炼得出来。这次出山,一个是为了增广见识,一个是为了各处搜罗药物,准备炼制一枚功用更在基础药丸之上的叫做“长神丹”的丹药:若能够炼制得出这类丹丸,他丹师的身份才算是名副其实了。
一时坐定,丹心老道便问起了祁不离出行之事。祁不离一一恭敬地述说起来,说是不光寻到了炼制“长神丹”所缺的几味药材,尤其提到,在几处隐秘的所在,发现了好些尚未完全长成的奇异珍草,或可以下次着人前去采摘的。
丹心老道听了自是欢喜,捻了短须连声说“好”,稍顿了顿方又问道:“离儿,现在炼制这‘长神丹’,你有多少成算?”祁不离见问,却也并不自夸,只是据实说道:“孙儿于各种炼制法上都已熟惯了的,‘长神丹’的炼制之法孙儿也曾潜心研究过,这‘长神丹’孙儿应该炼得出来。再不济也不过多炼上个一二炉的。”
“那就好。那就好。”丹心老道更是高兴,“到时候若是掌门出了关,爷爷必请来掌门给你观礼。离儿呀,若炼得好了,掌门看着满意了,你就更有望拜到药老门下了。”
“孙儿必定不负爷爷的期望。”祁不离说完,旋即又微皱了眉头道,“掌门闭关了?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出关了。”
“是呀。本来大家一起正在商议事情,掌门却让大家先散了,说是要闭关。还不知道在你‘首炼’之前出不出得了关呢。”掌门突然闭关,丹心老道也自疑惑;而且可能就请不了掌门来观礼自己孙儿的‘首炼’了,丹心老道更是颇觉得遗憾。
祁不离听了,却也不觉得什么,想着最要紧的,还是看自己到底能不能够把丹给炼出来。心内有了主意,祁不离就不在这上头多说,只是和着丹心老道说些闲话。
丹心老道与祁不离说话的当儿,他们谈论的人物、即丹霞山掌门丹玄,已是出现在了丹霞山上一处神秘的地方,而且当中早站了位光头壮汉,竟是从杂院当中破屋而去的老头。
掌门丹玄本来正在丹庐议事厅上和众人商议事情,没料到却收到机密传讯,心中又是疑惑又是惊奇,于是便以“闭关”为由草草遣散了众人即来到了这处隐秘所在。
看着眼前这个强壮的身影,丹玄的老眼里禁不住一阵恍惚:多少年过去了?岁月似乎不能在这个人身上留下痕迹。犹记得当年,这个人就是这样子,也是在这里,凶悍异常地站在上一代丹玄面前,而当年的自己慑于他的气势只能远远站着。
丹玄放下思绪,向壮汉恭敬说道:“前辈,您一点都没变。”
前辈?丹霞派掌门竟叫壮汉做前辈?!如果胡非在这里见到这一幕,肯定得惊掉了下巴。因为依照胡非的想法吧,硬是要别人叫他“老头”,要么是壮汉特殊的癖好,要么就是壮汉对自己的智慧不满意而试图用年纪来填补。——胡非并且因为这番理论很是得意,还认为不论是哪一个,自己都应该对壮汉表示出足够的“尊重”或者“佩服”。——胡非对着壮汉喊老头还是喊得很欢快的。
一番发泄之后,在杂院因卜风、金刚挑动而起的暴躁情绪已经消去了很多,老头也想起了自己去见“这两个不长眼的家伙”的初衷;实在不长进!非常需要“锻炼”:老头很快对卜风、金刚做出了这样的宣判,之后就笑了,很狰狞、很凶恶。
丹玄的一声“前辈”,让老头很是受用,喜滋滋的摩挲着光头不住说“好”“小家伙不错”诸如此类,却又把那当紧的事给抛到脑袋后边去了。
丹玄先是受宠若惊,只不迭地点头应是,接着可就有点傻眼了,却是老头一味东拉西扯、似乎不有了时。难不成前辈找我来就是为了说说话的?并不有什么机密大事?派中可还有不少事情等着我去处理:丹玄苦着脸寻思,对于前辈的“宠爱”也有点心不在焉起来。
老头口沫横飞,越说越在兴头上,哪一年撕了一只比山大的巨猿啦,哪一回又擒了一条比油还滑溜的大蟒啦,哪一仗是在千人万人当中冲进杀出、流血成河啦……完全不注意到,唯唯诺诺的掌门丹玄的脸,更苦了。
虽然说修道之人一旦得了道行,寿命相应地都会有所增长,但哪一个不是拿来炼神通悟天道、以期更进一层一境的?不带这样子在闲谈闲话中挥霍掉的:丹玄很心疼,都动了提醒前辈这个话的心思,然而转念间又想到:当年,上一代丹玄就说了,这位前辈的召唤一定要来,他的话一定要听。
正当丹玄无比纠结、心神摇动之际,一片强大的意志突地出现在这片空间,丹玄惊悚无比,下意识地就要发动神通防护反抗,然而竟是神魂受到巨大压制丝毫作为不得。所幸这强大意志来得快去得也快,刹那之后丹玄只觉身心一轻连忙宁神戒备,却是向着他口呼“前辈”的老头:原来丹玄分明感应到突然而至的强大意志没入了老头体内。
此时老头已经顿住不再言语,却是摇头晃脑、松腰摆臀起来,丹玄看着大惊,难道说前辈被……丹玄犹自不能够相信,一边惊疑着试探唤道:“前辈?前辈,是您吗?”,一边运转着神通一待发现不对就好打杀上去。
“不要紧张。这是我的一个分身。”老头总算停止了那些看上去很可笑、很可疑的动作,把注意力又投回到了丹玄这边,第一时间解除了丹玄的疑虑,“好久没出来走动,一下子不习惯这样的身体。”
虽然丹玄一直知道老头很强大,但是也没想到强大的老头只是一个分身。再一想,作为分身的老头就有这般修为了,那老头的本尊又该是有哪样通天的神通呀?!而这样的人物正是本派的前辈……丹玄越想越是兴奋,忙忙地散去法力重新恭敬见过:“晚辈丹霞八代丹玄见过前辈。”
这下老头果然换了一副形状,肃穆当中透出庄重,庄重之中又隐伏无尽威严,只是向丹玄微微颔首,即说道:“我这次来,一个是烦这家伙聒噪,絮絮叨叨个没完却半点正事的边都不挨着,一个是兹事体大,由不得我们不尽心尽力。”
丹玄听着心中明白,所谓聒噪的家伙就是前辈那分身了,却不知道这分身之法是有怎样的玄机,致使本尊、分身的脾性都相去甚远?倒也有趣。日后有机会或可以向前辈请教请教。
丹玄尽管如此盘算着,也知道当下要紧的是前辈提到的事,因此专注精神问道:“不知道前辈说的何事?还请前辈示下。即便倾尽全派之力,晚辈也必定把它做成,不负前辈照看之情。”
老头听了丹玄这番说话,竟是有些怔怔,半晌才长叹了一声,神色之间现出多少落寞,但旋即又把许多旧人往事压下,正了色对丹玄道:“连年来我这分身都会不时地去外边走动走动,却是看到了不少稀奇古怪之事,我想来似是大乱在即的端倪,因此我以为我们应当做些打算才是。”
说到这里,却看丹玄并无多少意外惊慌之色,老头满意之际又颇觉欣慰,才接着说道:“可巧今日进得派中来的有两位少年,当中一位少年尤其很好,如果予以专注导教,我派昔日盛况或许可以重现在此子身上。”
听到这里,丹玄动容了。别人或许不知道丹霞派昔日的辉煌景况,因为,丹霞派实在衰微得太久、太厉害,但是作为八代丹玄的他又怎么会不知道?
丹霞派祖师“丹”,天纵奇才!
丹初创门派之时即已闻名界内,多少大能都曾求过丹炼丹制药,因此上也很结识了些了不起的人物。
尤其让人瞩目的是,丹炼制出了一方奇药、自此改变了界内修真力量的主要构成之后,丹本人更加是人、妖共知的了,其所创立的门派威势更是如日中天。
只是好景不长,界内爆发了一场罕见的大战、混战,战后的丹霞派元气大伤,就连丹本人也随即不复现世、踪迹成谜;而后丹霞派虽经各代丹玄竭力图谋,却也是盛况难再。
前辈所说“盛况”,只能是丹祖师在日时候无疑了;前辈说的那少年,真有那么神奇?竟能与丹祖师比肩而论?在丹玄心中,祖师丹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岂能是一个才投进门来的小小少年能比的?因此,丹玄初闻时候的震动、振奋的心思,很快便被他的深沉疑虑给压倒了。
丹玄略微思索,才斟酌着说道:“前辈既这么说,那必然是不差的了。只是我派积弱已久,祖师当年创出的方子留存到今日的更是少之又少,尤其是那方……奇药方子听都不曾听闻过了;即便那少年真有祖师般的才能,怕也难炼那无方之药了。”
虽然丹玄如此说了,但是并不见老头有丝毫为难处,俨然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先把孩子教导起来,是不错的。至于你所忧虑的事情,我自有分寸,日后你就知道了。好了,剩下的具体事情你们商量着办吧。”话毕一小会,又听老头大喊大叫道:“你个老家伙,真正憋死我了。”
丹玄已经再一次感应到了当先的那片意志倏忽一现,再见到老头如此说话,心下里知道现在的单是前辈的分身了。再想到前辈本体意志临去时的话,丹玄就知道,前辈与这分身应该是有所嘱咐过的,于是丹玄并不说话,只是默默静待。
“你个老家伙,就知道你一来准没好事。又来使唤我。”老头嘟囔了一会,才瞪了眼向丹玄说道,“那老家伙让咱们商量着办。小家伙,你怎么看?”
丹玄好整以暇地道:“前辈远见卓识、慧眼识人,想必后来之事也都已经有了谋划,晚辈自然唯前辈马首是瞻。”
“好啦好啦,你给我打住。你这话只该说给那老家伙听去。”老头很是不耐烦,“不过你也说得对,那老家伙确实留下话了……”
说到这里,老头并不说那留下的是什么话,却是咧嘴一笑,话锋一转道:“但是我有更好的主意。”
“这……”丹玄才开口,就被老头吼住了:“什么这呀那的!听我的。”
或许(当然,只是“或许”)是认为自己粗暴了些,又或许是为了说动丹玄,老头居然笑着说了:“小家伙,听我的,照我的主意办,很有趣的。”
不知道怎么地,丹玄看着老头那副笑脸,阵阵的寒意止不住地从心底里冒起来,直觉得在老头的“有趣”下边有人要受罪、要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