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甩开她的手,正要离开,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尹桃儿,你来看我比赛?”
声音里带着雀跃和欣喜,我不忍离开,转身扯出一个微笑。“恭喜你,成绩很好。”我看见他挡了周围女生的毛巾,却接过一块蓝色的毛巾,是苏然递过来的。
“第三而已,太久没运动了。”他擦了擦顺着额头流下来的汗水,“好在第三名也是有加分的,”指了一个方向,他继续道:“幸不辱命。”
大概是他们班级的方向吧。
“恭喜金融四年级8班的白一鸣,取得了长跑第三名的好成绩。下面要念的是四年级8班的感谢辞。……”
我指着主席台的方向,微笑着说:“这个姑娘很漂亮。”
他转头看了一眼道:“是挺漂亮的,她叫秦禾。”
“嗯,我知道。”我咬了咬舌头,有些后悔说出知道这句话。
他顺手拿过我手里的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好在他没注意,我在心里暗暗庆幸。
“唉……”我伸手想要阻止,没来得及。只见苏然在一旁偷偷地笑,见我瞪她,瞬间把笑吞回肚子里。
她清了清嗓子,很正经地开口道:“这条毛巾也是小桃的,蓝色,小桃的最爱哟。”
我深吸一口气,苏然特别利索地窜到我跟前,在我说出什么难听的话之前拽我离开,边跑便嚷嚷:“白一鸣,借你家尹桃儿一会,比赛完了之后完璧归白啊。”
关于运动会事件,苏然郑重对我做了检讨,保证以后不再犯此类错误。其实我只是当时有些生气,过后觉得也就算了。
礼拜一一大早,我接到齐老师的电话,他让我去趟办公室。我急匆匆地把手里剩下的一半苹果啃完,拎了包就出门。
敲门,听见“请进”的声音,我推门进去。
齐老师没有像往常一样埋头在书堆中,他放下手里的茶杯,冲我微微一笑,冲着办公室的沙发方向扬了扬头。
我微笑着转头,对上飞扬淡淡带笑的眼眸。
心里一紧,我面上维持着微笑,回过头问齐老师:“老师您找我有事吗?”
他递过来一份材料,我粗粗翻了一下,是保研的证明材料,上面有齐老师的签字推荐。我把材料放回他桌上,未置一语。
我听见齐老师说:“前段时间林家小子特地来找我,我当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呢,原来是嘱咐我好好照看一下你。这臭小子,我还不知道照顾一下我老战友的宝贝孙女啊……”他还说了什么,我没听见。
“齐老师,”我打断了他,“我还有点别的事,可能得先回去了。”
他显然没想到我会打断他,机械性地冲我点了头。我转身离开。
飞扬追了上来环住我的肩,我轻轻侧开身,他身体僵了僵,复又追上前来。“是你吧,我在梦里听到的话是你说的吧?”他拽住我的胳膊扶上我的脸。
我微微偏头,躲开他的手。“说话?你在梦里听到的话?”
他的手僵在原处,缓缓放下,握成拳,“我手机里最后拨出的电话是你的号码,时间是车祸之后,警察找过你吧。”
我装作很轻松,“噢,对,警察给我打过电话。”他的眼睛渐渐透出神采,我无比熟悉的神采,我继续道:“我知道你出了车祸,所以打给了文菲。她应该来过了吧。”
眼看着飞扬眼睛里的神采渐渐消失,直到黯淡下去,我心如刀绞,可是还面带微笑。
他自嘲地笑了笑,“原来我在你心目中,居然是生是死都无所谓。”他看向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尹桃儿,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我都没办法放开你。今天我发现,我真的是错了。我一直担心没有我你会过得不好,没想到你好得很啊,不光过得滋润,连心都变硬了。”
我保持着微笑,手心里的汗湿透了布包的肩带。我亦是一字一顿地对他说:“我想开始新的生活了,请你以后都不要来打扰。”话说完,转身离开。
他停在原地没动,我转了个弯,继续下楼梯。我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要是能忘了就全忘了吧,我自己都希望能像你这样,再也不管你的死活。我的小桃子,死在今天了。尹桃儿,你欠我的。”
脸上的线条像是僵了一般,微笑还挂在嘴边,却已是泪流满面。
就这样吧。
2006年的8月26日,看着班长离开,飞扬拉起我的手跑到家里的紫藤花架下。繁茂的枝藤能挡住阳光,整个夏天我和飞扬都躲在那儿乘凉。
月色很好,清朗照人。
飞扬松开我的手,背对着我站立。
“怎么了?”我拽了他的胳膊,想要扳过他身体时却被一阵蛮力推倒花架的柱子上。还没反应过来,飞扬的两只手将我牢牢圈住。他低了头,我们的脸离得特别近,我的心突然加速跳动。
“怎么?长大了,翅膀硬了,想交男朋友了?”他挑衅地冲我扬了头,下巴靠近我的嘴角,我不能自主地抬头,咬了上去。
他吃痛,收回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抬手推了我脑门一下,“你能耐了是吧?学会咬人了,连我都敢咬了。”
他的语气有些气急败坏,我抿嘴轻笑,他傻了眼。
我悠悠地对他说:“飞扬,你喜欢我。”我用的是肯定句,不是疑问句。
飞扬愣愣地看着我。
“飞扬,我没看班长给我写的信,我连他叫什么都记不得,只记得他的英文名是Jack。你知道的,咱们外语学校上课点名都是用英文名……”
“别给我扯那些有的没的,”他清清淡淡地打断我,然后用不容拒绝的语气继续问道:“你就老老实实的告诉我,你是不是想交男朋友了。”
“你语气那么不好,我怎么跟你交流。”我淡淡地回道。
“那你怎么才能跟我交流?”他放缓了语气。
“你先放开我。”我直直的看向他。
他迟疑地松了手,有些手足无措。“算了。”飞扬有些失望,想要转身离开。
我拉住他的双手,在他回身的时候踮起脚,凑上前去,轻轻地吻了他的唇角。然后,笑眯眯地看着他愣在原地。
只是一瞬,他勾了唇角,轻笑着将我拥在怀里。“什么时候的事?”
我在他怀里蹭了蹭,没有回答。他也没有继续追问。
已经过了五年,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很不喜欢被动,所以我经常主动。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的飞扬,或许是他挥起拳头砸向班长的时候,或许是半夜硬撑着帮我补习数学的时候,或许是每天上学放学的路上,或许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喊“小桃子”的时候。
谁知道呢,反正我不关心。
飞扬其实是寡言的性格,可是在我面前经常手足无措。林伯父说,这个世界上总是一物降一物,他笃定,我就是能降住他高傲儿子的那个人。
可惜,世事无常,谁又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离家出走的前一天,妈妈和林伯母去世了。这两个因为同一个男人而纠缠在一起的生命在同一天离世,不知道是孽还是缘。
那是一个很寻常的礼拜五,我从画室出来,收到飞扬的短信。他说今天学生会有些事情要处理,让我自己先回寝室。
说好这周先不回家的,可是看着空荡荡的寝室我觉得有些想念爸妈了,给飞扬发了个短信,我就跳上了回家的地铁。
我特地提前一站下车,走在回家的立交桥上,心情格外的好。快要满月了,就差一点点,月亮就满了。
谁人曾说,月盈则亏?
拿钥匙轻声开了门,我踮着脚,想给爸妈一个惊喜。却看到门廊放了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妖艳不可方物,实在不像是妈妈的鞋子。
我皱了一下眉,想着应该跟妈妈好好逛次街。那么温婉动人的妈妈,不适合这么妖艳的大红色。
事实证明,我跟妈妈的眼光还是一致的,因为那双鞋根本就不是我妈妈的,它是飞扬妈妈的。
轻手轻脚地上了楼,我听见粗声喘气的声音。
该不会是爸爸的哮喘病犯了吧,我心下一沉,连爸妈的房门都没有敲,推门而入。
我看着眼前的景象突然觉得想吐,好恶心,爸爸和飞扬的妈妈,在爸爸和妈妈的床上,好恶心。那是妈妈精心挑选的床单和被套,好恶心,我干呕着回身,却看到愣在我身后一脸错愕的妈妈。
我推开她,冲下楼梯,夺门而出。
风在耳边响起,我胡乱地想,原来风是有声音的,叫的好难听。
我双眼模糊地沿着马路跑,听到后面喊我的声音,是妈妈的声音,她说:“桃儿你慢点跑,桃儿你别离开妈妈。”
可是我终究是离开了妈妈,哦不,是她离开了我。
过马路的时候,我回身张望,看到追上来的两个妈妈。我妈不知道回头对林妈妈说了什么,她血红着眼睛,一把把林妈妈推了出去,林妈妈一时没站稳,拽了我妈的衣袖,两个人一齐跌倒。拐角处一辆大卡车突然出现,整个世界一下就静了下来。
四周的人有的捂着嘴,有的捂着眼睛。我什么声音都听不见,静静地站在斑马线的一端。我看到两具血肉模糊的躯体覆在一起,血肉混合,分不清谁是谁。
我的妈妈是杀人凶手,所以飞扬,我没办法跟你继续在一起了。因为每次看到你,我都不由得想起,是我的妈妈推了你妈妈。可我不想把她当成杀人凶手,所以抱歉,我真的不能看见你。
每次梦魇之后,我都告诉自己,她们是为了追我,妈妈不是故意推倒林阿姨的,我才是罪魁祸首,妈妈不是。
但是我没办法原谅父亲,真的没办法,我恨他恨到再也无法喊他一声“爸爸”。他竟然辜负了妈妈,我那温婉可人的妈妈。
出事的第二天,我央求爷爷把我送走,送到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我走得那么匆忙,甚至没来得及参加妈妈的葬礼。
看,我就是那么自私的一个人。因为自己无法面对,我连最后一面都不敢见妈妈。我永远没有办法忘记,我对她做的最后一个动作是推开她。
我这样的人,活该跟自己最爱的人分开,活该这辈子都不能得到幸福。
没有什么新的生活要开始,飞扬,我现在就想守着自己的幻象过一辈子。你以前不是说吗,怎么过不都是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