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婉君走了进来,对仍跪在地上的苏迪道:“弟弟,你哥哥在前厅等你一起膳用早餐,然后一起前去墓地拜祭父亲。”
苏迪准备站起身来,可双腿酸麻无力,踉跄着跌坐地上。
婉君见状,急忙上前相扶,苏迪一手揉捏着腿部,一手摇着说:“嫂嫂何必亲自前来,让银杏那丫头来服侍我就行了。”
婉君心里暗笑他也才一个半大小子,却丫头长丫头短地叫别人。
苏迪见婉君迟疑不答,补充道:“我和银杏从小一起长大,玩的惯了,后来索性留在我身边当做一个小丫鬟使用,我的脾性她最熟悉不过,以后就派她来服侍我好了,昨天绕一下不见了人影,这丫头还和以前一样调皮。”
婉君心中却咯噔一下,暗叹一声糟糕,脸上刚刚漾起的笑意凝固在脸上。
事有凑巧,就在昨天,帝国的财政大臣被苏隆请到家中做客。席间,一眼看中在一旁使唤的银杏。苏隆乐的借此机会巴结,便慷慨地许诺第二天一早送于府上。
帝都风气奢华开放,交换买卖丫鬟侍从实属常事。但婉君从苏迪的语气里听到了他们非同一般的感情,显然,这个在府里极为普通的丫鬟在苏迪心里有着很重的分量。
婉君犹豫不决,她不知道要不要把事情原委告诉苏迪。
从昨晚至今,这个才十五岁的少年却给她不符合他真实年龄的印象,她从他对父亲的感情里读出了成年人才有的深沉的悲伤,这种悲伤持续着,她现在仍能感觉得到。仅隔一夜,在他的脸上,他的声音里已没有丝毫悲伤地触角,他把悲伤埋在心里,让别人看到他的坚强。
“弟弟——”她还在迟疑,反复权衡之下,她终于说了下去:“银杏不在府里了,她刚刚被送往财政大臣的府邸。”
这句话太出乎苏迪的意料,使他有些失态地大叫:“被送往财政大臣的府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婉君不想事情演变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一旦银杏送进了财政大臣的府邸,事情就不可逆转,她也不想看到苏迪和他哥哥之间因为此时产生隔阂。于是,她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还未等她说完,苏迪就一跃而出,向府外奔去。
婉君没想到苏迪还未听完就有这么激烈的反应,在后面追喊:“弟弟——”
苏迪心中充满了愤怒,生活待他太过苛刻,他本没几个亲人,父亲被夺走了,此时又要夺走他青梅竹马的丫头。
他跃上府外备用的马车,对车夫大喝道:“用最快的速度赶往财政大臣府邸!”
清晨的街道行人稀疏,骏马在宽阔的街道上健步如飞。
苏迪心中焦灼,把头伸出车外,不住地催促车夫加快速度。
一个多小时的奔驰,终于远远地望见了前面印有盎格鲁家族标志的马车。
相距很远,他便在后面大声地吆喝前面的马车停下。
及至追上,更迫不及待地从车上跳下来,大声喊道:“杏儿,你在车上吗?”
银杏双眼浮肿,自从知道自己要被送给财政大臣,她的泪水便没断过。
她从小被盎格鲁家族买进府里,作为苏迪的玩伴度过了一段快乐的童年时光。可随着苏迪离开,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和其他丫鬟一样本本分分。她时常想念苏迪,想念现在没有的,以前却时时拥有的快乐,想念待她亲如兄妹的苏迪。
车轮萧萧,勾起了当年送别苏迪的场景,她曾是那样的不舍,她不明白以前为什么总是偷偷地躲在被窝里掉眼泪,现在她明白了,原来她自己早已预料到了今日的结局——一别永别。
这就是她的命运,她只是一个丫鬟,她无力抗拒,只能顺从。
她的神情有些恍惚,仿佛昨天投进苏迪的怀抱是一个甜美的梦,每当她想念他的时候,她总会做那样的梦,在梦里,她仍能感觉到他怀抱的温暖。
她仿佛又听到了他在梦里喊她的名字,那么真实,而又那么飘渺。
声音盘旋在她的耳边,她睁开眼,那是她昨天梦里出现过的。她毫不犹豫地扑进苏迪的怀抱,抽噎着哭不出声来,沙哑地喉咙喊着:“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用尽全身地力气紧紧地抱住苏迪,似乎要把自己融进苏迪的身体。
苏迪眼睛有些湿润,抚着她的后背,安慰道:“你是我的丫头,谁也夺不走。”
银杏激动地情绪终于平复下来,感受到苏迪强健的体魄和浓重的男子气息,红着脸,羞怯地挣出苏迪的怀抱,不敢抬头看苏迪一眼。
苏迪也感觉到两人先前行为过于亲昵,脸膛微微发烧,为了掩饰内心的尴尬,掀开车帘,吩咐道:“掉头回府。”
那车夫听见后没有动作,回身道:“大少爷吩咐过,银杏必须送进财政大臣府邸,还请二少爷见谅。”
他离开府邸多年,年纪又小,在下人面前本来就没多少威严,况且这事戈隆亲口叮嘱过。
不耐烦地摆摆手道:“先回府,这件事自不会让你担待责任。”
那车夫依然坚持道:“族长大人亲自吩咐,奴才不敢违命。”
苏迪火气上窜,大声怒斥道:“好一个狗奴才,我今天就看看你怎样不敢违命。”说着扬起手掌,朝那车夫脸上扇去。
就在这时,车后赶上来一辆马车,车帘开处,苏隆急匆匆地从车上跳下来,大声道:“真是胡闹!”
苏迪仿佛要把这些日子淤积在心头的悲苦借此发泄出来,索性耍气蛮气,梗着脖子道:“我就要胡闹。”右手重重地掴向那车夫,那车夫不敢闪躲,给结结实实地扇了一个耳光。
“杏儿,跟我回去,有我在看谁能带走你。”
银杏听到苏迪的话,眼神情不自禁地瞧向苏隆,已探出车外的半边身子僵在原地,终是不敢移动半分。
苏迪见状更加气恼,飞起右脚踹飞挡在两人之间的车夫,上前拉住银杏的手:“别怕,跟我回家。”
银杏任由苏迪牵着手,身子却仍定在原地,用有些浮肿的眼睛瞧瞧苏迪,又瞧瞧苏隆,一时间失去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
她当然愿意和苏迪一起回家,在苏迪离开后,她的身份变得和普通侍女并无二致,大院子里的各种争权夺势勾心斗角使怯懦的她受尽屈辱,她无力反抗,只能逆来顺受,一个人躲进被窝里偷偷垂泪。她时常思念以前和苏迪在一起的日子,那时她整天无忧无愁,快快乐乐,偶尔还使些小性儿子,哭着要苏迪满足自己的要求。她时刻提醒自己不要改变,等苏迪回来了,自己还是原来的自己,一切都将回到过去,她又会无忧无愁,快快乐乐。
然而,怎么能够那样呢?她还是那样天真。她愿意保持原样等他,可时间不等她,四年的时间足以把她变成另外一个摸样——一个侍候别人的奴婢。她早已习惯了别人的喝五吆六。苏隆往那里一站,她就不自禁地害怕,他是盎格鲁家族的族长,也是自己的主人。她愿意和苏迪一起回家啊,可——
苏隆脸罩寒纱,皱着的眉头,圆睁的双眼,让才二十五岁的他看起来自有一番威仪。他恼怒苏迪的任性,但当着下人,强忍着没有发作出来。
僵持的局面让苏隆面色愈发难看,他低沉着声音:“你跟我来。”
苏迪自知刚才有些过火,便一声不吭地跟着苏隆走向一处僻静的街角。但他抱定宗旨,银杏决不让别人带走。
银杏身子僵着有些发酸,但她不敢稍动,她不知道是回到车里,还是从车上下来。她遥望着远处的两人,等待着命运地裁决。
苏隆望了望把脸别想一边的苏迪,脸上神色到底缓了一缓,向苏迪走近一步,叫了一声:“弟弟。”
苏迪打定主意绝不睬他,他知道自己这次是任性了些,可接二连三的打击迫的他难以喘息,他只有藉此宣泄。经历如许,他到底是长大了,知道以前自己可以任性妄为,毫无顾忌,但以后不能了,人长大了就会为毫无顾忌的任性心生羞耻。他心里叹息一声:就让我最后一次任性吧,为了那逝去的可以任性的时光。
对于苏迪的态度,苏隆反而嗤笑一声,有些怀旧地道:“你还是那样任性,不过,只有你才是我世上最亲近的人。”
这句话击溃了苏迪的心里刚刚筑起的长堤,他连续失去亲人而苦楚孤独的心灵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他再也不能无动于衷,蓄积在胸腔内血肉相连的兄弟之情让他情难自已,不禁垂下泪来,哽咽地道:“哥,你也永远是我的哥哥。”
两人都从彼此的话里体味到了失去亲人后而又重获的亲情温暖,苏隆右手扶在苏迪肩上,长长地叹了一声,这一声叹息不知道是因为以前的苦难现在的温馨,还是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