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笼了一层薄纱,轻柔地递送着她无私的爱,虽然那么绵弱,却又无所不在,浅浅淡淡而又清澈可见,仿佛静夜里的万物才显出它们的原色,卸下了平日里的粉妆。皎洁月光如流水一般,穿过窗户静静地洒在房间里,将地板点缀得光怪陆离,生生倒映出一个世界。月亮逐渐升上半空,彻底挣脱山的怀抱,就像你当初毅然爬出母亲温暖的**,因为你知道你必须出来,完成每个人必须完成的使命。我想,只有月光知道一切的秘密。
“奶奶,奶奶……”在这如此静谧的夜里,小男孩的呼喊尤其显得撕破长空,可是却没惊动任何人,半天没个人影。因为这是方圆十里唯一的一户人家,本来这里是一个小村庄,很偏僻的山旮旯,后来大部分人家都选择了搬出去,留下来的是没有选择权的,他们只能一辈子沉默,出了这个大山就等于成为没有尊严的流浪者。
是的,你猜对了,我就是那个小男孩,我叫小杰,今年15岁,一个普通的初三学生,正面临着巨大的升学压力,虽然中考在许多人看来根本没法和高考、研考、国考相提并论,但当年的你真的没为之担忧过吗?如果初升高没衔接好,接下来的人生又会是怎样的呢?那你还能有机会继续高考、研考、国考,并且顺利得到一份好的工作,过上幸福生活?这是许多父母眼里认为的最合适的路。更何况,我的压力更大,我每个月都要请一次假,走上近百里的路,回一趟“家”,就是我前面说到的那所藏在山洼里的小平房!抱歉,失态了,其实我只是想给你讲一个故事。
我不知道两个人可不可以称作“我们”,但我们的确是两个人,另一个是我的奶奶。至于为什么我家里只有我们俩,容我慢慢跟你讲,好吗?许多人听故事,总等不得别人铺垫,恨不得只用一句话就可以把故事讲完。
最近几次回家,我发现奶奶脑袋开始不好使了,总是要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地将我打量一番才能想起我,我知道她病了,我可不认为老糊涂真的会让我原本那么聪明的奶奶变成这模样,我就开始想着带她去看病。上个月回来,当我推开咯吱咯吱响的门,却没看到她,往常回来,她总会高兴地跑出来嘘寒问暖。我急了,冲进了她的房间,卷起的风把摆在凳子上的菜篮子都带翻了。所幸,她真的在房间里,盖着厚厚的被褥,那件帮我们抵御了十几个严冬的破旧棉被,任寒风呼啸,她为我们隔离出十平米的春天。但那天,奶奶还是一个劲地叫冷,她瑟缩着,我过去抱起了她,轻轻抚摸着她的银发,像小时候她抚爱我一样。我为她熬了一碗姜汤,我看过的书里有类似的做法,虽然他们是因为受风寒,但我想这应该是同一个理儿。
事实证明,我的猜想是对的,她慢慢地能说除“我冷”之外的话了。
“你回来了啊,对不起,今天奶奶还没给你做饭,你一定饿极了吧,从早上走到现在。”她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看着我。
我看到了她眼里的微笑,可我却哭了。“奶奶,奶奶,我这就带你去看病。”说完我直接抱起她,把她扶上我的背,然后推门前往县城,大约五十公里。
奶奶瘦了,在我的背上感觉她好轻好轻,我甚至怀疑她是否还在我的背上,要不是我知道我的手实实在在地环着她的腰身的话。我想起了许多年以前的一个冬天,我调皮玩雪,又逞能地没穿足衣服。那晚我就发了高烧,奶奶试尽她的经验,愣没让我退烧,最后她拿起风衣,披在我身上,背着我走到了县城。
我不记得路上的场景,只记得到了医院时,她所有裸露的肌肤早已红得如浸了血,比平时肿了一大圈,后来我知道那是二度冻伤,自那之后她极度怕冷,因为感觉神经发生病变,落下了冷过敏的毛病。
生命是一段轮回,我当年欠下了她的爱,现在我得拿一切去偿还,不为弥补,不为心安理得,只因为我深爱着她。她为我种下一颗种子,我还她余生的庇护,不是为了报答恩情,只因为这是一个善良的人应得的。实际上,并非每个善良的人都能得到应有的尊重。
当我走到县城的时候,天刚蒙蒙亮。这时候我的肚子开始抗议性地叫嚷着,我笑了,嘿,又是一个一整天没吃上饭的美好日子啊。调整了一下奶奶的姿势,我发现她早就睡了,很安详,我能看见她在做梦,时不时地抽动嘴角,转转眼珠。你说,她在做什么梦呢?
太早了,所有的店铺都还没开张,医院也是。我找了个墙角,把奶奶放下来,我知道这样对她身体不好,但我找不到有阳光的地方。我之所以把她放下是因为我的肚子又叫了,而且她肯定也饿了。
我径直走向巷子口的一户贴着这样一副对联的人家——“大包能容天下馅,小店可留世人心。”这就是荣记包子铺,我平时上课的学费食宿费都是他们帮忙打点的。
“荣叔,荣叔,我是小杰,来开下门。”我一边轻叩那记载着斑驳岁月的刷漆木板门,一边不停地跺着脚,我刚才把外套留给了奶奶。
“来了,来了。小杰吗?你不是回家了吗?”是荣伯母的声音,可能荣叔还在忙着蒸包子吧。
“吱”地一声门开了,我望向她,说:“是的,不过我奶奶病了,我昨天傍晚到的时候,她,她就不断地喊冷……”
“什么!那她现在在哪儿?”荣叔似乎听到了,赶紧跑出来,手里正用一块毛巾擦拭着粘住的面粉。
“她在不远处,我饿了,就先过来……”
还没等我说完,他就吼了起来:“你这孩子咋这么不懂事呢,把她一人留着,你就放心啊!还不快点去带过来!还愣着干嘛,快去啊!”唉,荣叔就这性格,总不容我把话说完。
当我把奶奶接过来后,荣伯母立马端上饭菜,还有热腾腾的包子呢。“我可怜的奶奶呦,您一生操劳,可不要没等到您的好孙儿报答您啊!”荣伯母放下饭菜,叫我先去吃,然后抱着奶奶哭了。
“吃完饭,就带奶奶去医院看病。”荣叔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黑子他娘,店铺生意就交给你了。”
黑子是荣叔的儿子,跟我同班,就是因为他才让我得到了荣叔的资助。那时小学还是免学费的,奶奶靠着之前的积蓄和自己做点针线活拿到县城赚点生活费让我维持了小学,但中学可就不一样了,一来积蓄花得差不多了,二来那时初中没普及义务教育。学费虽少,钱财也确实是身外之物,但终究不能离了它,否则,别说学习了,吃饭都成问题。全班就只有黑子会跟我玩,虽然我一直是年级第一,但我永远是最卑微的那个。他常常带我去他家玩,给我吃香喷喷的肉包子。我总想着要是能带几个给奶奶就好了,后来荣伯母总会特地给我做上一篮子世界上最大的肉包子,让我带给奶奶,还叫我代她向奶奶问安。我想那肯定是黑子干的好事,竟然把我的秘密告诉别人,跟他说的时候我们可是盖过章的啊。哼,那小子。可我还是会把所有秘密都告诉他。
我们到医院那会儿,刚好第一个值班的医生在开门,钥匙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我想他管理着医院的所有钥匙吧。陆陆续续地人多了起来,不止白大褂,还有花短裤、迷你裙、休闲衫,各式各样的人在走廊里流动,那天早上我就那样无聊地等着检查结果,数着人们穿了几种衣服。人们总爱穿和别人不一样的衣服,要是哪天撞衫了,他们恨不得将对方脱光,叫你跟我一样!
荣叔不让我跟着,说小孩子家家帮不上忙,好好待着别乱跑就是最大的帮忙了。哼,才不是呢,我可以帮忙将化验单拿给另一科室的叔叔阿姨啊,虽然他们给我的感觉怪怪的,好像见我面黄肌瘦的,怕这又是一家最后讨不到好处捞的穷人。我想,穷人才是他们的敌人,要是病人里多几个这样的穷人,那他们就养不活自己家人了。
我在走廊里等了整整一个早上,最后荣叔哭丧着脸回来,见到我后,终于忍不住抽泣着,我从没见过脾气暴躁的他竟有如此温柔的一面。“小杰,对不起,医生说……医生说,奶奶这病怕是治不好的,至少目前的医疗水平是没法儿治愈的,最多就是拖时间,跟死神赛跑。但那笔费用,我,我……”
我当时听了之后,再也没听清外界的吵闹,不过我记得接着荣叔向我跪了下来,两行清泪止不住地流,他看着我说:“都怪我没用,真不是个男人,都没办法照顾好你们……”
我们抱着一起哭,不顾旁人带着鄙夷投来的目光。
回到包子铺,黑子也在,他见我眼睛红了,赶紧迎上来,搂着我的脖子,说:“小杰哥哥,你怎么哭了?”我比他大了两个月,这是我们证明过很多次的事实,那会儿我们吵了一架,都想做对方的哥哥,最后我赢了,是她妈妈做的证明,他不信,还一次一次地比对我们的户口本。
“没事,黑子作业做了没有,今天是复习数学吧。等会儿不懂的我去教你。”我强忍着,不带半点哭腔,原来,哥哥就是要比弟弟更坚强啊,早知道当时就不做哥哥,因为我真的还是没忍住,最后哭了。
交代好店铺的事,荣叔带我去学校请了长假。
然后,我坐上平生第一趟班车,是荣叔带我坐的。记得他资助我之后,我第一次回家他就硬塞给我车费,要我以后都坐车回家,这样方便得多,看我走上几十里路,他也心疼。不过,我拒绝了他,我一直坚持靠着双脚走回家,因为这一路上洒满了奶奶的爱,她每次都是走着到县城看望我,我想我是在以这种方式向她致敬,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荣叔理解了我,虽然心疼,但自那之后再也没再提坐车的事。
这次他陪我回了家,他想陪我守着奶奶,直到她真的离开了,他就带我一起住进荣记包子铺。但班车进不了那山沟沟,在山脚下,我们下了车,他看了看剩下的路,那崎岖不堪的山路,甚至于那都不该叫做路,因为自从村子最后第二家搬出大山后,这里可就没人管了。所以现在路边长满了各种野草灌木,除了隐约暗示着一点方向外,这条路,还真不好走。他耸耸肩,打起万分精神,背起奶奶走了,我在后面跟着。
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我有种莫名的想法,真希望他就是我的爸爸,其实我一出生就没有了爸爸,后来妈妈也不要我了,听说是跟人跑了。我很羡慕私奔这么豪放的爱情,但妈妈这种做法我可就不敢恭维了。
可惜的是,荣叔没办法守到最后,前两天荣伯母邻居打电话过来,说黑子月考成绩很不理想,结果荣伯母看到满是红叉的试卷时晕倒了。唉,像荣伯母这样明事理的人,终究也敌不过望子成龙的执念。所以,荣叔火急火燎地赶了回去,他说先回去几天,等家里事安妥了再回来。
只是,怕是奶奶等不及他回来了。今晚她说她哪哪都疼,疼得揪心,最后昏迷不醒,任我怎么叫她,她都不应,我害怕极了。不是因为我从没经历过死亡,恐惧死亡,更不是因为后来黑子给我讲了鬼故事,其实我不怕鬼,世上本没有鬼,只是心鬼多了,人们便开始编造各种鬼。我害怕的是,我从此真的成了一个孤儿了,失去奶奶莫过于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了。尽管,荣叔一家对我很好,但毕竟,我又不姓荣,就算不承认,也的确少了点什么。
我歇斯底里地哭着,喊着,不过我没像许多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儿女为了尽孝,在老人死后不尽地流着泪,还敲打着老人的床,呵呵,老人死后还不得安宁,被人这样吵着。我不信他们每颗眼泪都是真的,正如现在市场上许多珍珠都是人工饲养的,甚至是人工合成的,真假是极不易分辨的。谁知道你的眼泪是神经传导兴奋,指导动眼肌逼出来的,还是泪囊盛满悲伤,自然流露出来的呢?毕竟流出来的液体都是咸的,没法辨别谁是真感情,谁是假哀伤,难不成真的眼泪会更咸?
我已经哭不出眼泪了,我想我的泪腺细胞在向大脑投诉我过度用工,他们就那么罢工了。
“喵,喵呜~”一只猫跳了出来,在我最悲恸的时候。
猫是白色的,一身皎洁的皮毛,跟此刻照在它身上的月光一样干净,你说它是不是在月光的温泉中洗澡呢?
我着实吓了一跳,它的尾音拉得老长老长的,怪刺耳的,听着瘆得慌。而且一本西方恐怖小说里提到,每当有人要离开人世的时候,总会有老猫出现,虽然书本里说的是黑猫,但我想白猫应该也没差吧。更恰巧的是,这只猫真的是只老猫,我到县城去读书那年,这只猫就出现了。那天早上,奶奶说要给我一样礼物,还叫我先闭上双眼,结果当我睁开时,她就给我变出一只小书包来,是她亲手缝制的,很结实,现在还在用呢,我还没见过现在的商品哪样有这么好的质量。不过当然了,那是没得比的,毕竟奶奶把所有的爱缝进了每一针每一线里。当她要送我出门的时候,这只猫就像刚才那样,突然蹦了出来,那天它还受伤了,膝盖以下踝骨以上都被血染红了,那应该是哪个猎人布下的兽夹咬破了小腿。奶奶抱起了它,将五指勾成梳状帮它梳理着脏乱的毛发。奶奶怕耽搁了我的开学报名,帮它上了点药就先带我走了。
想来这都九年了,或许你会说,胡说,我现在初三,小学还要六年级呢,这都九年了,那还不是有幼儿园吗?忘了告诉你了,我幼儿园不读的,哪有那本事花钱到幼儿园跟人玩游戏呢。幼儿园是教人玩游戏的地方,爱玩是孩子的天性,但我没有玩游戏的命,自然不去了。所以,那只猫真的是九岁啦,而猫的平均寿命是十二年的样子,以人百岁寿命为标准,那它九岁就该相当于我们七十五了,年过古稀不是老人嘛?所以它是只老猫。我跟你贫这些儿,是想让你知道我讲的故事其实是真的,我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读书那几年,奶奶就照顾着那只猫,其实也是那只猫陪着她。有时我想,或许我就是那只猫,又或者,那只猫是我。
感谢你对我奶奶的守护,但今夜我恨你。你的出现让我恐惧到了极点,以至于让我感觉是你收了奶奶的命。我不知道恐怖小说里的情节是不是人们杜撰的,但我此刻真的别无选择地相信了。
这时,你看出了我的恐惧,你又开始“喵呜”,不过这次感觉是在笑,我能感受到那股温暖。你站了起来,像人一样地站了起来,用后脚跟掂地,将前脚掌撑开,好让你站得更稳一点。你耸耸肩,甩甩头,扭扭腰,一系列动作下来,给人感觉你是在做操,仿佛你被束缚了很久,一时不适应,舒展身心,活动筋骨。
我看着你的一切变化,看得入迷,充满好奇,又满是惊慌,心跳都乱了节律。
你一步步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