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划地绝交
也许是景色太过漂亮,一时间,我们都忘了刚才的事情,又也许是大家都愿意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隐藏起来,就比如我。
老头依旧穿着他昨天的衣服,他站在最前面。“这一片地有六七亩,全是枸杞,你看那紫色的小花开的多漂亮。”的确如他所说,满眼都是这种紫色的小花,细碎的花瓣躲在绿叶后面,一簇又一簇,一朵又一朵,看得人眼睛花。“你们再看,前面那些躺在地上的黄花是野西瓜花,这可不是我种的,我们家搬到这里的时候它就存在,每年开花的时候让你恨不得一整天都躺在上面,可惜那东西的叶茎上长着小刺,我估计皮肤会受不了。”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确实如此,那些小骨朵争先恐后地钻进我们的眼睛,到处都是。
“前面那些我认识。”丽莎突然说,她脸上泛起的红晕虽然和这片花海很相称,但依然掩饰不住方才眼泪流过的痕迹。“红颜色的是红亚麻,蓝颜色的是蓝亚麻,它们的花期快结束了,好可怜。”她说完立即向远处那片红蓝相间的地方跑过去,他表哥跟在后面不停地喊着“慢一点,不要摔倒了”,她却不以为然,还说自己都这么大了,难不成天天坐在摇篮里。我们被她的天真无邪逗笑了,那个唐三金却估计笑不起来,不过他对丽莎的关心是有目共睹的。
“丽莎说的没错,那些花再过几天就会枯萎,不过当这些花枯死的时候,另一种紫色的花又会重新给这片空地染色,那就是半枝莲,再之后又是野菊花,这两种不仅长得好看,还有药用。再看前面那些半开半不开的,那是矢车菊,有白色的,有蓝色的,丽莎房间里的那两盆就是从这个地方移过去的,就放在那架花梨木的红木钢琴旁边,回去后你们可以看看,真的很漂亮。丽莎特别喜欢,自从搬过去后,连花盆都没挪动过。”
我突然对这个家庭产生一种敬畏,他们经历过分别,经历过惊恐,却活得有滋有味,他们的世界很丰富,有美酒,有草木,有亲戚,有整个大地,不像我那么单调,除了小春,我甚至不觉得有什么可以值得我留恋。
我们像人间的精灵一样,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世界上还有一种叫僵尸的异类,那些曾给我们心灵带来巨大伤痛的东西此刻完全不能侵入我们的心灵。如果每一天的生活都可以像现在一样轻松该有多好,可是那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憧憬罢了。
回到屋子的时候已经中午,汗水浸透了衣襟,我在门口的水池里清洗了一下。老头叫我过去说有事情对我讲。
那股严肃的表情再一次显现在他脸上,“小伙子,我刚才一直在犹豫到底应不应该给你说。”
“说吧。”我的回答很简单。
“那好吧,既然你同意了,那你一定要替我保密。”他把我拉向他,神秘的动作,神秘的语调。
“您说吧,我会保密的。”
“今天你也知道了我们家的故事,你也说了会去找那个捉僵尸的人,所以我想拜托你,真的是发自内心的拜托,如果你找到那个人,请你一定带他来帮我完成一个夙愿,我真的不想在活生生的受煎熬了,你知道吗,每天和一个曾经生活过的僵尸生活在一起有多痛苦吗?丽莎也受不了,我曾很多次看见过她站在地下室门口哭。”老头的眼泪一下子滴到地上,一滴接一滴,整个人瞬间像被人抽掉脊椎,软软地蹲在地上。我心里在想,我怎能不知道那种看着自己的亲人折磨那些活着的人的感觉,那种感觉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就像是每天有一把刀子在心口上割肉,你能感觉得到,但是你却束手无策。
“叔叔,您别这样,您这样我也难受,快起来吧,被丽莎看见多不好。”一提起丽莎,老头立刻站起来,背对着我用袖子擦拭脸上的眼泪。
“不好意思,刚才确实忍不住。”
我赶紧安抚他,我希望我的不知所措不要给他带去任何阴影。
“如果你不介意,我带你去看看地下室里丽莎的妈妈。”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我不知道该不该拒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被邀请的人会是我。说实话,我当时非常害怕,尽管我是从僵尸泛滥的槐山村逃出来的,然而我没和僵尸有过正面的碰撞,我的脑海里根本想不出任何能和僵尸扯上关系的图像。
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异常阴暗,狭窄的空间每次只能容许一个人通过。我跟在老头后面,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心跳,脚板和楼梯碰撞发出的声响回荡在黑暗中,额头上的汗珠不知道什么时候渗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
“你先等等,我把门打开。千万不要出声。”
我按照他的吩咐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聆听着诡异的开锁声音,铁链子不断地和门框碰撞在一起,那种反反复复的回声让我全身发麻。我尽量压低自己呼吸的声音,确保房间里面的人不会听到,我感觉我们在做贼,尤其是我,那股莫名的心虚感从头顶浇灌到脚心。
“好了,你下来吧,一定要轻轻的。”老头的声音非常低,要不是因为这里的声响效果比外面好,我可能都听不到。
那一段不过十二级的楼梯我走了将近半分钟,每一次抬脚放脚,都觉得是在耗费全身的能量。等我进去后,老头又悄悄地关上门,然后取出火柴点上蜡烛。
我虽然还看不见那个被固定在墙上的僵尸妈妈的具体位置,但总觉得它就站在这房间的某个角落。我站在那里不敢前进,等着老头引路,现在哪怕有只小耗子从脚下跑过,我都可能大叫出来,我敢发誓我一定会叫出来的。
“她在最里面,你跟我来。”老头的声音依旧很小,甚至盖不过他沉重的呼吸声。
小小蜡烛发出的光芒在这里似乎无比光亮,又或许是我太过紧张,以至于每前进一步,映入我眼睛的世界就发生一点变化,那些石头砌成的墙壁掉着沾满灰尘的蜘蛛网,过道里堆砌的木箱子缝隙里传出难闻的霉味,这里储藏着许多农具,有些我认识,有些我从没见过。地下室的地面是下斜的,越往里面,越感觉接近地心。我看见前面有一台快要顶到储藏室顶部的柜子,柜子把手的铁装饰已经锈迹斑斑,柜子外面的漆皮掉了一大半,但裸漏出来的木材看上去十分坚硬。
“来,你拿着蜡烛,我把柜子挪开。”老头把蜡烛递给我,挽起袖子,先是把柜子侧过来,然后一只手抓着柜子顶部突出的装饰,一只手抱在柜子腰上,柜子很明显特别沉重,我发现老头几乎把全身的力气都用上了。“我敢说,在这儿没有几个人能搬动这大家伙,我自己有时候都费劲。”他一边上气不接下气的向后移动着身体,一边对我说。我跟在后面只是点头,并不做声。“丽莎的妈妈就在柜子后面,我担心绳子困不住,所以才想了这么个办法,这东西摆在这里,要是你没有熊一样的力气,别想把它挪动一点点。”
柜子并没有完全移出来,只是露出了人能侧着通过的一点空间。他让我不要进去,站在这里看看就行。我没有老头个子高,只能踮着脚,在柜子的后面,一个人形的东西被绳子勒了十几圈,然后和后面的木桩绑在一起。它的头上套着麻袋,我看不到脸,但在微弱烛光的照映下,那双露在外面的胳膊已经干瘪,分不清哪一块是血管,哪一块是骨头,失去生机的胳膊显得更加细长,皮肤上的颜色就像是长了一层棕熊的毛发。它好像听到了我们的动静,突然发出呼呼的声音,声音不大,但是很有穿透力,我一听到这声音,立刻无意识的向后缩去。
带我走开后,老头立刻用肩膀把柜子顶回去,柜子的四角和地面的摩擦声一下子掩盖了僵尸的呼呼声。“是不是看着很难受?”他一只手打在我肩膀上问。“就是很害怕,还有一点恶心。”我回答着。
“没事的,她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你要是我,你会习惯的。”
我不想习惯,这是我的真心话,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反复回味的,我的排斥心理表现在脸上,很容易的被老头看出来了。
“我说的是假设,你可不要放在心上。”他对我说。
我没有再说什么,这次换做我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我们像进来的时候一样,静静悄悄的,没有发出一丁点响动。
中午吃完午饭,丽莎把自己带回来的东西拿出来给我们展示,她口口声声说这是她的战利品。我不确定她为什么这么说,我只能猜测这是她和表哥唐三金之间的某种交易,交易在假象的战争中展开,后来,表哥唐三金输了,这些东西自然而然地成了战利品。这种有些过家家似的交易在老头的记忆里已经发生好些年了,我觉得这种很有趣味的人与人的交流一定非常开心。
丽莎给每个人发了一条纱巾,第一个是他父亲,最后一个是我。我起初并不觉得我会是最后一个,可是过了半天,那个唐三金也没有拿到丽莎所谓的赏赐。
“哎,表妹,这是从我家拿来的为什么不给我一条?”
“你家?你高估你自己了吧,这是我在我舅舅家拿的,再说了,从你家拿来的怎么了,你家那么多为什么不自己去拿?”
“可是”,那个唐三金还想继续争论,丽莎又说:“什么可是可是的,这件事到此为止,我还要上去给我的床铺换新衣服呢。”说着她向楼上跑去。
“表妹,你别走啊,我是想说为什么不给他们发别的东西,纱巾是女人用的,你见过哪个大男人天天拿着纱巾。”
丽莎忽然站住,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又发疯一样地跑过来,她把我们手上的纱巾全部抢走,一股脑地扔给表哥。“男人不用纱巾,你说的很对,但是你不是男人,慢慢享用吧。”
待她真的离开后,老头安慰唐三金说:“别置气啊,你应该很了解你小妹吧。”然后叹着气对我们说这个丽莎已经越来越不能管教了。
我把明天准备离开的打算向老头说了,他没有反对,只是一个人走到那个储藏室抱着许多农具出来。“我这里没有像样的武器,就这些,你们自己挑一挑,明天有用。”
老头把那一堆东西扔在地上,接着一屋子全是叮叮哐哐的声响。有一米长的炉钩子,有两三尺的铁铲子,有一个棒槌,一盘细绳子,还有几个布袋子。我蹲下去抹去上面的灰尘,掂了掂那个炉钩子。“挺沉的。”
“是啊,那都是真材实料做的真东西,能不沉吗。”老头两只手插在腰间对我说。
“你们真的要回去?说不定就回不来了。”唐三金也蹲下来,我看见他脸上写着大大的四个字:别开玩笑。
我回过头对他说:“兄弟,我是认真的。”说完我看着永乾永坤,令我失望的是,只有永乾回答是,永坤并没有说什么。我想他可能现在不想说话,攒着力气明天用。
晚饭很早就开动了,那时还能看见晚霞挂在远处的天边。晚饭和前几顿没什么差别,只是多了几条鱼而已。老头的意思是早早吃完,早早休息,养够了力气才能奋斗。饭后,我在阳台上站着,等候黑夜一点一点的降临,远处的鸟叫声在某一瞬间陡然停止,对面的树林里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屋子里也没有一个人说话。我趴在栏杆上,一点睡意都没有,我在想明天的计划,或者说是具体的路线图。一阵清脆悦耳的琴声突然进入我的耳朵,我循声走过去,发觉这是从走廊另一侧的小屋里传出来的,我知道这是丽莎在弹琴。
她的门没有紧闭,我倚在墙壁上静静地听着。
“进来吧,别站在外面了。”她忽然说。
我乖乖地走到里面,一股温馨的味道立刻让我沉静下来。小碎花的床单上整齐的摆放着洁白如新的被子和枕头,床头的桌子上也铺着天蓝色的桌布,一张靠背椅子安静地站在桌子前面,它是在呼吸桌子上面书籍的芬芳,书的后面是窗子,旁边的暖色窗帘沉下来落在书本上。我看见了那架红色的花梨木钢琴,也看见了那两盆蓝色白色的矢车菊,在这间房子里,所有的一切都那么井然那么舒服。
“很好听,能再弹一遍吗?”我问她。
“你什么欣赏水平啊,这个不好听,我给你重新换一个。”她说着便把放在钢琴上面的一本书翻过来翻过去,我知道她是在找自己说的那种好听的曲子。
“你会弹这个吗?”她停下刚才的动作,仔细地等着我回答。我知道她在问我会不会弹钢琴,我把注释书本的目光移到她脸上,她也转过来,我们第一次四目相对。那一刻我的脑海中失去了小春,我被眼前这个美丽的有些让人挑剔的女人完全勾住。
“想什么呢,你到底会吗?”
要不是她打断我,我会继续欣赏下去,她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从睫毛到瞳孔,从鼻尖到嘴唇,从头发到手指,从脖颈到腰身。那些联系在一起的细胞不多余,不欠缺,和谐的排列组合一起勾勒出了眼前的这位比矢车菊漂亮的女人。
“哦,没有,我不会。”我的确有些语无伦次。
“我就喜欢你这样诚实的,不像我表哥,特别爱装,明明自己不会,还非得逞能,我让他弹一曲,他又支支吾吾,讨厌死了。”
“哦。”我确实听到她在跟我说话,可是我的注意力就是集中不起来,生硬的回答让她陷入毛躁。
“你这人怎么回事啊,刚夸你几句就开始胡思乱想。”
我对她的说法完全没有异议,要是我第一眼看到的人是她,我想我不会再和小春有情爱的。我没有数过她一共弹了多少曲,只觉得耳畔不断地有声音在撩动我的魂魄,我的每一个毛孔都渐渐扩张,那是我驱使大脑命令它们故意张开的,我怕错过了接收浸润心灵的灵丹妙药,我担心漏掉一个都会让我惶恐不安。
回到房子的时候已经半夜,因为她弹完后的那段时间我一直停在阳台回味。永乾今晚睡到隔壁,和丽莎的表哥住在一起,屋内只剩下永坤。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我以为他已经做了八个梦了,可是当我刚一关门他就跳起来。
“丁家旺。”他一下子站到我跟前,他原来一直叫我阿旺哥,今天突然这样叫,我感觉很不对劲,其实刚刚才是小前奏,接下来的一秒钟是真内容。他一把就住我的头发将我摔在床上,我和永乾都没有他个子高,也没有他力气大,他很容易就能掰倒我。我一下子被动起来,连呼吸都很困难。
“永坤,你怎么了?”我真的很莫名其妙。
“**的就是个王八蛋,为什么你走到哪,便宜就占到哪,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不过是个没人要的下三滥。”
“你说什么呢,到底怎么了?”我并没有发火,我了解永坤,他是那种一点火就着的人,我估计是什么事情让他不开心了。
“你有什么资格问我怎么了,你以为仗着跟我哥哥关系好就可以在槐山村肆无忌惮地捞资本吗,我真后悔为什么会要那么个傻子当哥哥,我告诉你,你和永乾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村子里的好处都让你们占尽了,更让我受不了的是你还从我手里夺走小春,你们每一次花前月下的缠绵,想到我在哪吗,我在家里心痛呢,我还得忍痛割爱地祝福你,真他妈活受罪。那都算了,过去了,现在你又跟丽莎扯关系,你们刚才在房子里的一言一举我都看见了,我不会再给你机会了,要么咱们划地绝交,要么你死我活。”他手上的力气突然增加了一倍,我奋力抓起下午搁在地上的农具中的一件,使劲向上抡过去,只听见他惨叫一声,放开了我。
“马永坤,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我什么时候跟你抢小春了,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喜欢小春,我也不知道我捞过什么资本,更不知道我和丽莎扯什么关系,你要是因为这个跟我动干戈,那别怪不念旧情。”
他窝在地上,一只手放在脖子后面,一只手努力撑着地面,眼睛一直狠狠地看着我,那眼神就如同我是他的杀父仇人。“谁跟你念旧情呢,少在这自作多情了,你有没有,我心里有数,今天一定要跟你划地绝交,老死不相往来,另外你刚才的那一下我记住了,我会还的。”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留给我一个带着仇恨的背影,接着是一串愤怒的脚步声和一片回荡在我心头的摔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