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的时候,清义老道说起了此行的具体事宜。
前些日子,道德宗的一个外门弟子在黄锤镇发现异象。作为西极山脉外围的集散重镇,多有修道人在那处逗留,几大道门商会也在那处设了分部,用于交换修道资源,由此日渐繁荣。但从某时开始,镇上修道之人的法具频遭失窃,寻到之后也多已失去器灵,变成了凡器。要知道修道之人的法具多与本命相连,以心血祭炼之后,要常以自身修为温养,辅以秘法便可生出器灵,不再是凡器之属,且与修道人生生相息,少有这不知不觉间失去本命联系的情况发生。
而据绝世匠仙欧冶子所著《器诀》一书记载,器灵者,器之灵也。一曰精血所化,如身外化身,用之随心所欲,然对敌多有所不足,实为憾事。二曰,迫妖魂入凡器,以其怨气温养之,若控御得当,威力甚大,然多见反噬其主。三曰,天生器灵,此属器灵,非惟天生地养而不可得。吾以心血铸龙泉、太阿数剑,然终为材质所锢,难成绝世仙兵。吾闻轩辕乃人皇所铸,乃有圣灵所在。吾心不甘,又得干将助,决以此身殉剑。然,剑成之时,吾必不可见。若天怜吾心,此剑得成,吾必名其曰剑王。
剑王最终当然是成了,干将以为此剑乃凶兵,不可见于世,就把剑王做了欧冶子的随葬物品。但是此等神兵最终还是现世,第一代主人正是干将第十代孙干长。干长此人亦是剑修,得其先祖神兵,如虎添翼,终证得无上剑道,飞升仙界。但剑王却留与人间,后辗转为曲幽篁所得。传闻剑王之灵能融天下器灵,每融一分便是强上一分。
纪余听到这里才算明白为什么由黄锤镇的异象会联想到剑王出世。虽然纪余修行时日不长,但也花了时间埋首苦读,对这修行界的事情也多少知道一些,先前不识剑心阁、阴阳宗众人,昆仑众妖,只因原本那些终存在于书籍之上,对不上号罢了。
说到器灵,纪余也知器灵一旦生成很难被抹除,除非到真人境界,或是以上才有可能。黄锤镇上器灵消失而不被主人察觉,若不是有真人作祟,便只可能是剑王出世,因为书中所载只有剑王能够与器灵交流无碍,并且能于无声无息间吞食其它器灵。
却说这道德宗一众人马,浩浩荡荡有三十多人,其中大半还未习得御风之术,清义老道也是无法,只好遣了灵竹儿、灵果、灵心三人先去。灵竹儿见纪余不得随行,便撒起泼来,老道无法,又见纪余道行虽浅,但行事周密,待人周到,正好补了灵竹儿佻脱的短处,便赐了纪余一件法具,名唤御风引。这御风引乃是道德宗丹器部所造,形似一把小巧飞剑,内部结构精密,可贮藏真气于其中,用时只需少量道力引动,持在手中便可御风而行。
纪余谢了老道,演练几番,便是掌握了使用方法,又受了灵竹儿催促,便随她、灵心、灵果三人先往铜锤镇。
三人中灵竹儿、灵心,已是通神上品修为,离化气只差了一线。不过灵竹儿自己御风而行不说,还牵了纪余的手,美名其曰照顾小师弟。纪余哪见过这般大胆的女孩子,直臊的面红耳赤,但又操持御风引不甚熟练,便由得她牵了,心下还以此安慰自己。灵果刚到通神中品,御风也是无碍,见灵竹儿与纪余颇为亲密,恨不得自己与纪余换了。纪余也是无奈,但心里又颇有些高兴。
就这样四人于第二日巳时三刻到了黄锤镇,灵竹儿一见那些各色小吃便再也走不动路了,灵果见状也是大献殷勤,什么糖人、糖葫芦、各色糕点两只手都是拿不过来,只好央求灵心帮拿了,纪余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得跟在后面,灵竹儿又是不依,把东西分与纪余吃。纪余从小也未曾吃过这些,拿了些吃了也算是弥补了些许遗憾。只可怜灵果出了力不说,还吃不上东西,更关键是灵竹儿从头到尾也没正眼瞧过他一回。
闹腾了半天,四人才在镇上寻了客栈,灵竹儿小东西吃得太多,窝在房里不想出来,纪余无法,只得与灵心、灵果二人出去寻些线索,等老道来了也好交差。
纪余知道灵果对自己有些不喜,便主动提出分头去打听,灵果自也是顺水推舟,在客栈门口与纪余分开。灵心倒没有说些什么,但想来也会和灵果一起。
纪余想要和二人分开还有一层意思,想要顺便去看看曾同在山中参加试炼的铜锤。
四月不见,也不知那憨厚朴实的打铁少年过得如何,当下寻了镇上人问了,才得知铜锤住在镇西流影坊中。
纪余只道流影坊不过是一小小店铺,直到亲见了才知大错特错。那流影坊乃是镇中匠人的集中住地,共有六十一家大小匠铺,终日里烟气缭绕,打砧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只见那铸炼房鳞次栉比,即使站在远处,也能感受到坊间传来的逼人热劲,那打砧声也是不绝于耳。
铜锤曾言,他是陈家长子,专精铁器,传闻祖上匠人前朝时候还曾在宫中侍奉,改朝换代之后就移居到了黄锤镇。
纪余又找人问了陈家所在,便径自前往。迎着空气中炙人的滚热,沿曲折的街道,走过数十间铸房,来到最末尾的“陈家铁铺”。额上也是微汗,纪余拿袖擦了。推开厚重的大门,锻打铁胎、红炭哔剥的声响骤然清晰,纪余吸了口气,整整浆好熨平的衣襟袖口,撩衣跨过高槛。
那铺中匠人也是抬头,纪余行了一礼,说是来寻铜锤。
一个负责打磨的小学徒忙丢了手中器具,要去内间寻人,却被老师傅一巴掌拍在脑后。小学徒吐舌,只得乖乖坐下,老师傅又摸索着从墙上扯下一段细绳,当下内间便传来铃响。
原来是个传声装置。
老师傅喝了小学徒去专心打磨,才转向纪余,“让客人见笑了,这小家伙来我店中不过几日,想偷懒来着。铜锤在内间,稍后便会前来,不知客人寻我家铜锤要做何事,小老儿不才,堪任这家铁铺掌柜。”
“原来是陈老伯,我名唤纪余,曾同与铜锤在道德宗修学,也算有几分同门之谊。”纪余见这老伯谈吐举止果不似寻常匠人,许是家学渊源之故,便忙回礼道。
“哦,原来是道德宗高弟,我家铜锤福薄,不过也好,日后也好袭了我这小铺子。此间嘈杂,还请纪余道长随我去内堂,稍事休息。小刀,还不快去喊你铜锤哥。”陈老伯见纪余乃是道德宗弟子,连忙吩咐小学徒去喊人,又引了纪余去了内堂。纪余谢过。
从打铁房的后门出来,便看到了院中景色,一条石路直直通向内堂,道路两侧种着些铁树和其他一些景观植物,院中西南角还摆着一个大瓦缸,旁边是一口水井,磨痕深深,地面之上青苔幽幽。
在内堂不过片刻,铜锤便是赶来。多日不见,那铜锤更显壮实,赤着上身,赤铜色的皮肤上也是沾了不少汗珠,短褐缠在腰间,为了干活方便把一头乌发也给剪了,白霜霜的牙齿衬得脸色黝黑,更显精神,一时也是分不清到底是炭灰,抑或是原本肤色便是如此。
铜锤见了纪余,心下也是欢喜,碍于老父正在一旁,不好太过表露。便耐了性子帮纪余沏了茶。陈老伯见两人有话要说,便笑着去了前面的作坊。
见老父离开,铜锤便是离了座儿,问起了纪余近况,纪余自然细细与他说了。
纪余一开始还担心铜锤会对不能入宗之事难以释怀,现在看了他颇为精神,心下也是稍定。想起此行目的,便问了铜锤。
铜锤虽未听说过剑王,但对最近镇上发生的怪事也多有耳闻。“我家铁器虽是一流,但也从未给修道人打造过法具器胚,这器灵之事我也是不知,但最近镇上确实常有修道人来这流影坊找匠师重塑法具。我这就带你去那些修道人常去的广源阁。”
当下二人也不耽搁,辞了陈老伯,便往广源阁去了。
路上铜锤也是向纪余说起了这坊间之事。各色作坊之中,有樑壁打通、喧哗吵杂的大作坊,此等作坊多是量产日用器具,也不要得多少心思,所需唯有苦力而已,只不过各家都多少有些不传之秘,便如陈家一般;也有精工作坊,不常开炉,事前功夫做得颇足,各色材料不说,连那淬火所用之水也须得从远处运来,一位师傅开炉,得有八九名学徒伺候,起炉、烧料、敷土、锻打、淬火、打磨,各有各的照应,每道工序还须看准时辰下手,以免器具沾染阴邪秽气,至为不祥。此类作坊所造器具可作修道人炼器所用的器胚,虽然修道人多可用先天真火淬炼,但效果总不如这些专业匠师所做,因而修道人多到坊间寻优良匠师定制器胚。这广源阁正是这流影坊中专司此类器具的铺子之一。
这广源阁其实纪余也有耳闻,修道界四大商会颇是有名,分别为天海,良道,旗胜,居横四会,其中天海隐为四会之首。这广源阁正是负责天海商会旗下法具器胚经营,在多地设有分部。
说着话,二人很快便是到了广源阁,只见红门朱漆,金匾高悬。进了阁内,竟觉与那屋外是两重天地,徐徐凉风也不知从何处而来,阁内客人也是各自在选中意的货品,即使交谈也是悄声。
纪余也不急着去找那掌柜询问,只是在阁中走走看看,铜锤也是少见那些精良器胚,便也耐着心思察看起来。不多时,来了两位美貌侍女请二人去内阁,纪余也不推辞。
“不知这位道德宗的小道长如何称呼,贫道田才禄,添任这广源阁掌柜。”进了内阁,一个瘦高道人便是迎了上来,面上微须,双目也不甚大,两撇山羊小胡甚是醒目,头上挽阴阳髻,斜插玉石簪,身穿秋香夹软纱道袍,脚穿白绫袜蹬着玄色浅面靴头鞋,罩着青色绉纱夹袄,并浅黄绉纱裤子,手中拿一柄上赤真金川扇,挂着蜜蜡金扇坠,手指上亮晃晃露着金戒指。
这一身装扮俗不俗道不道,纪余看了也是一愣,但也不好当着人家面笑出来,只好强忍笑意,“小道纪余,不知田掌柜如何看出我是道德宗弟子。”纪余自忖自己没有穿道德宗道袍,道行上也是尚浅,要说成了道德宗弟子就天下皆知,那便是痴人说梦了。
“小道长想是入了道德宗不长时间吧,你腰间的御风引可不是寻常门派可以随便拿出的,要是有人抢夺过去还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显摆出来,那才是绝无仅有呢。”田才禄一合纸扇,笑呵呵的解释道。
原来是它,不过也好,正好方便自己问些事,纪余也懒得去解释自己只在道德宗外门修行院呆过几个月而已。
“原来如此,小道此来确有些事想问田掌柜,不知田掌柜可否为小道释惑?”纪余坐定向田才禄问道。
田才禄遣了侍女倒茶,满口答应,“不妨事,纪道长有什么就问吧,田某必是知无不言。”
“听闻最近镇上常有修道人器灵消失,田掌柜可知此事。”纪余也不客气,直奔主题。
田才禄见是这个问题,脸上露出一丝难色,沉吟片刻,“这事何止是耳闻,最近我这小小广源阁也是深受其害呢。”
纪余看在眼里,面色如常,“此话怎讲?”
“大概两个月前,到我这阁中重塑法器的客人便多了起来,初始时候,贫道还是颇为高兴。但不久之后就有客人找上门来索要赔偿,细问之下才知不少修道人法具器灵一夜之间全部消失,我也知器灵多与主人气血相连,丢了器灵法具威力就要凭空失了大半,法具自身也要受损不少,只得找匠师重塑,重新温养。我这广源阁匠人就是手法通天也不可能短时间内让那些失了器灵的法具短时间内尽复旧观,但没想到有些蛮不讲理的,竟以此为由要我阁赔偿。已经闹腾了好些日子了呢。”说到这里,田才禄又是叹了口气,。
纪余见他说的凄惨,忙宽慰道,“田掌柜请宽心,现在就我所知,昆仑妖系,阴阳宗,剑心阁,都有派人来这黄锤镇上探查,我宗灵清义道长因有事耽搁了,让我一行四人先行,不日便是到了。话说,其余三宗都没有派人到广源阁来吗?”
“这倒没有,不过既是四宗同来,想必此事很快就会平息,也好解了田某的燃眉之急啊。还请纪道长代我向清义真人问好,田某就在此先谢过了。”田才禄听闻四宗都有派人前来,忙起身向纪余拱手行礼。
纪余连说不敢,也是赶忙起身回礼。
之后田才禄又与纪余说了些情况,直到天黑时分,纪余才同铜锤出了广源阁。
“小余儿,没想到你已经这么厉害了啊,这广源阁的田掌柜可是流影坊中的大人物呢,我也曾在广源阁的作坊里帮忙,那可真是讲究呢,一件器胚要经十几人之手,过百十道工序。”铜锤搂着纪余笑道。
纪余早知铜锤耐不住了,只是笑笑,心下却知,田才禄不过是看在道德宗的面子上才对自己这般客气罢了。
“小余儿,你以后第一件本命法具的器胚一定要让我来打造,为了这个,我也要成为厉害的匠师。”铜锤面色微红,像是感觉自己说了什么不知羞耻的话,拿衣服擦了脸。
看到铜锤竟要为自己打造器胚,纪余也是颇为感动,“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