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正午,许是近乡情怯的缘故,纪余反倒有些局促,远远望见,客栈的大旗迎风飒飒有声,多日不见显得更是破旧了,原本便不可辨识的大字,现在更是不堪。又行的近些,便看到熟悉的三间草舍,屋门似是虚掩着,门上的招牌也是斜到了一边,都已经是正午时分,也不见袅袅炊烟。
纪余心下有些慌乱,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脚下步伐也快了不少,推屋入门,无数的灰尘簌簌落下,日光照进屋内,细小的尘埃上下飞舞,纪余忙施了辟尘术才把这些阻隔在外。屋内的陈设与纪余去时并无不同,桌椅摆的整整齐齐,柜台上的账簿也打开着,掌柜夫人常用的算盘也压在上面,仿似一眨双目,掌柜夫人便会又出现在那里。只是蒙上的厚厚灰尘提醒纪余,这些东西的主人已离去多日。
又行至后院,纪余忽然想到,那一日自己离开之时,掌柜曾对自己说,这些年,因为打肥羊敲闷棍的事,结下了不少仇家,这几天占卜问天,或有凶兆,若是有一日小跑堂回来寻不见掌柜夫妇,自去炉膛之下寻找,或藏有日后相认的信物。当时掌柜夫人还笑言掌柜十次占卜也不见中过一回。没想到,偏是这次一语成谶。
纪余到炉膛之下取了东西,看了书信才知道,掌柜夫妇已经去了北荒,又言及若有缘自会相见云云,这三间房便留与纪余照看。末了留书上语气一转,字也是一改清瘦笔法,怕是掌柜夫人临时加上的话语。夫人言道,他日若有机会还要杀回这西极之地,纪余临危受命,不可落了招财客栈的名声云云。读完之后纪余不觉莞尔,这便是掌柜夫人的一贯的风格语气,受不得气,哪怕暂时不能以牙还牙,先忍着,只要有机会便会报仇。纪余几乎可以想象的出来掌柜夫人边写信边咬牙切齿的模样。
收了书信,纪余又把这店内打扫一番,不觉已是天黑。
是夜,无月,无风,纪余站在店前空地上,只觉心中一股闷气郁结胸中。那短棍也不知何时系于腰间,反手抽出,只觉称手,挥了几回,只见棍影重重,略有呼啸之声。
掌柜曾言:“这刀有刀法,这闷棍也有闷棍的棍法,什么时候,挥起来不见其影,不闻其声,便算是登堂入室了。想当年比武招亲,便是靠的这一手好棍法,力挫群雄,娶了掌柜夫人。”那时,小跑堂只觉得这棍法厉害无匹,嚷着要学,谁知学了之后,练了多年也不见练到那般境界,心中也察觉到掌柜怕也是诳自己的。
一次掌柜喝醉,这才迷迷糊糊的把实情给说了出来。原来,掌柜夫人未曾嫁给掌柜之前也开了一家黑店,便在这黑风山的那边。掌柜那时也自忖是这闷棍界的一流好手,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谁知掌柜的杀上门去,两下便被夫人放翻,做了倒插门女婿。然后掌柜夫人也夫唱妇随,把原来那店关了,随掌柜来了现在的地方。只可怜掌柜当时家中尚有婚约在身,誓死不从,掌柜娘子拗不过他,只得约定,若有一日,棍无影,落无声,便容他娶了那小娘皮做二房。掌柜当时一想,尚有一线余地,成了之后,还可享那齐人之福,便答应下来。谁知练了三十年才算有成,待到回去寻那原配之时,只打听到,她已从了别人。
那一夜,掌柜且歌且吟,一手执酒壶,一手持短棍,挥起来写意轻松,断粗木如刀削斧砍一般,脚步腾挪间不起灰尘,浑不似有人间烟气。纪余年纪虽小,但也能察觉到,这棍法颇为玄妙,自此学的更是认真。对掌柜平日布置的练习任务,也丝毫不敢懈怠。直到现在也不敢有一日不练,于他而言练棍倒成了习惯。
今夜,与那夜颇为相似,也是一般的静谧,不知为何,纪余只觉今日的自己也能做到。还棍腰间,呼吸吐纳,闭上双目,一开始耳边还有细微的声响,也不知多久,只觉连自己也已化入这夜色之中,又过了片刻,纪余只感觉眼前有一入云险峰向自己压下,让人不由得激出一番破障的冲动。
纪余蹲腰后撤一步,短棍已是抽出,明知眼前实际上空无一物,也准备直击上去。
在纪余的想象之中那险峰携着万钧之势,连天地元气也被压缩至极致,转化为黏稠的气场。而纪余就出在气场的中央,承受着各个方向传来的压迫,最后连呼吸吐纳也变得困难起来。
但现在还不是出手的时机,体内的道力正随着纪余的意念疯狂地在他身体的各处要穴流转。补充进体内的天地元气经过泥丸宫的梳理净化,流向百会穴,转而进入绛宫,此处乃是修道者道力凝练之所,新加入的元气卷袭这原本已经成型的道力,两股力量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极为不稳定的气旋,怒吼着冲向气海、关元、神阙、命门这下丹田四大要穴,充斥在经络中的不稳定气旋肆虐着,纪余拼命的忍着那钻心入肺的疼痛,一丝鲜血也从嘴角溢出。这还不是极限,那险峰也靠的更近了,纪余几乎可以看到峰地的石头脉络。
......
喀喇——
就在纪余的承受极限快要到达的时候,小小的短棍也终于准确地击在重于亿万斤的险峰的底部,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那力道也准确无误的传到纪余的手上,他连退数步才止住势头,地上也被犁出一道深痕。
刺啦——
纪余后背的粗布衣物也裂了开,随着这一声轻响他也从那玄妙境界中醒来,只见手中短棍裂成了丝状,爆裂开来的木屑刺进手心,鲜血不断渗出,摸了摸后背——果然裂开了大口子。
纪余的这一番动作,一半处于自己的幻想中,一半处于现实中,那险峰是想象之物,那短棍是真实握在他的手中,那天地元气的流动更是介于两者之间。纪余此刻的修为才是入道中品,能在四月时间达到这个程度,进境也算是中规中矩。
这次月夜破障打破的并不是修为上的关隘,而是心境上的障。按一般的道理来说,修道者的心障虽然会伴随修道生涯的全程,但像纪余出现的这么早的实属罕见。思来想去,大概是因为他早年造下的杀孽深重,又受了广微真人的启发,再加上此情此境与当年掌柜月夜舞棍的情景太过于想象,纪余不自觉的就把自己当成一手执棍,一手持壶的中年掌柜。他的郁愤,他的不平,他的后悔也自然而然的转嫁到纪余的心中。
多重因素的推动之下那一棍自然也是水到渠成,只不过此番破障还有些美中不足。
那短棍碎成粉末,果然还是材质的问题么?纪余摇头苦笑,他并不是在意棍子本身,按照他的预计,那短棍原本不应该碎裂的,碎了就说明纪余还有东西没有破掉,虽然说不上功亏一篑,但总有些遗憾就是了。
不知何时,山间又有了风,纪余手一张,那木屑丝条便随之飘落。这一番出了不少汗,拿水洗了,才觉舒爽。又试了几次,但总是感觉不到握棍以力破障的感觉,不过纪余很快就放下了心事,自觉既已有了这样一次体会,掌握棍法、破除心障也是迟早的事。
当下,又做了每日的修行功课。纪余虽然已是下山来,但却没打算真弃了这入内宗的机会,入了道德宗内门的弟子,所能享有的典籍、丹药都不是普通的外门弟子所能比拟的,更弗论时有真人的指点。若是得了哪位真人的亲传,那更是遨游天地、长生可期。此番下山,盖因心中有惑,又听了广微真人所言,自觉只有解了心结,方可登堂入室,习那无上道法,否则终其一生亦是枉然。
纪余道行虽不是顶尖,但是悟性却是极高,看事看物甚是透彻,心态也颇为老成,盖以从小在这黑店长大,对人命,对己命都看的颇为轻慢。即便如此,长生对于这样一个普通的小跑堂的来说,依然是一个很大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