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拔考试那日,众少年被引至一处平台,平台之外便是雾海。雾海翻涌不定,隐隐传来的兽吼此起彼伏,不多时从云端之上飞下一座云辇,七位仙师坐于其上,座下伏着一只皮毛黝黑、体大如牛、头生独角的异兽,那异兽双目紧闭,呼气有声,一条短尾不时扫动。纪余这些日子里已做好空手而回的打算,但见了众仙师御风而行,异兽引道,只觉十分威风,心中又不免有些念想。
七位仙师居中一位显是众仙师之首,看起来一副花甲老人模样,穿着一身玉白色的道袍,细长的白眉垂在耳侧,白发在头顶上简单挽了一个髻,斜插一支木簪,皮肤若是童子,拂尘执在左手斜靠在肩上。云辇停下之后,他伸出手一抹,那原本空无一物的平地上便升起一座高台,众少年中一阵骚动,都好奇的望向那高台。高台高约三十丈,四壁光滑,也不知是什么材料做的,难道考试便是登这高台?
“你这懒驴儿,还不快些。”居中仙师用拂尘打了那异兽一下,那异兽的双目才不情不愿地睁开,两颗眼珠足有握拳大小,呈乌色。只见那异兽打了个呵欠,硕大的兽首晃了几晃,似是颇为不满仙师那样称呼它,接着一张血盆大口张开,似是在吸气,那平台之外的云雾瞬间便似被人搅动一般,纷纷涌了上来。
明明刚到正午,霎时间便是云雾缭绕,纪余想退后几步竟发现不知何时脚下已变成一座索桥,前不见尽头,后不见来处,宽不过两尺,两条婴儿臂粗的青铜锁链之上铺以两重木板,看起来也不甚牢靠,再向周围望去,浓雾竟已散去,原来挤在身边的童子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稍稍向索桥之外望去,那索桥之下竟是万丈深渊,山风呼啸间,隐隐传来怒涛排空之声。这索桥竟似一片小舟一般,兀自晃动起来,饶是纪余心志坚定,也惊出一声冷汗,临深渊,履薄冰,想来不过如此。纪余站定半刻,待心情稍定,便往前走去。
其间风云搅动,不似人间,又有几处,木板已是断绝,纪余只得攀在那铜链上,缓缓挪行。青铜链触手冰凉,细细看来上面还有无数既浅且细的纹路。身下就是万丈深渊,但纪余还是忍不住用手在其上摩挲,纹路转折无碍,就好像与他手上的掌纹贴合,而且他竟然从其上感受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那暖意顺着手掌进入他的体内,驱赶着山风吹拂而来的寒冷。纪余知道这肯定是仙家法宝的功效,自己能多感觉一份就赚了一分。
只是还不待他细细体会,又是一阵山风吹来。他连忙紧紧抱住铜链,这才免于掉下深渊被摔得粉身碎骨的厄运。等到山风一过,纪余再去触摸那纹路的时候,那种玄妙的感觉也已经消失不见。
常道山中不知岁月,纪余也不管它只是前行,不时停下去感觉那细小纹路。那奇妙的暖意也只是时有时无。越往前,山风吹得越是频繁,也愈加猛烈,有几次,几已命悬一线,好在纪余眼疾手快,才没掉进这万丈深渊之中。与丢了小命相比,身上衣物也多有磨损粘上了不少铜锈也就算不上什么了。
不知过了多久,纪余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见得对岸,只见那锁链深深没入山石之中,又叠以大木,镇以巨石,参差成拱状,将链板牢牢托住。
纪余自知看到如此情景,这番考核怕是就要结束,心里反而没那么急了。掌柜常说越到关键的时候越要有临深渊履薄冰的细微心态,就像那肥羊,药下的再好,闷棍打得再准,只要没入锅变成熟的,总有可能会被他反制一击,如此纵能再把他放翻,总也是不美的。
纪余几乎趴在木板上匍匐前进,行的比刚才攀援在锁链上更慢了。果不其然,就在纪余快要到对岸的时候,一阵既快且急的山间烈风吹来。若是没有准备,就这么大咧咧地往前直走的话,说不准,在山风吹来的瞬间,纪余就要被吹下深渊。
紧紧抓着木板,纪余的身体尽量伏低贴近木板,以减少狂风吹拂的面。又过了好一阵子,等风停了,纪余才小心地爬了起来,向前走去,直到一脚踩在那坚实的地面上。
许是久在索桥之上,脚下虚浮无力,竟是一个踉跄,趴在地上,纪余翻身仰躺,顾不得地上草石硌人,只觉心中畅快,恨不能大声呼喝——总算是到头了。
休息了片刻纪余才起身,周围竟是同来参见试炼的少年,或是打坐,或是交谈,见得纪余起来,也未有人多加关注。纪余心细,看那人数竟少了五成有余,也就是说差不多有四十人不在这里。成文成武兄弟赫然就在不远处,见了纪余也是点头示意,那铁匠之子铜锤却是不在,纪余心中只觉可惜,心中唯有苦笑,在这场入宗比试中,周遭众人都是对手,哪还有余力去担心他人。
当下收敛心神,仔细盘算起来,同来参加试炼的人约有七八十之数,大多习有简单道术在身,自己半分道力也无,所仗唯有怀中短棍,经过这几天的交流,纪余确信,若是接下去有比拼体术的试炼,自己绝对可以放翻在场的绝大多数人。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云雾慢慢散去,纪余才看清,原在身后的险峰深渊已是消失不见,身下的嶙峋山石也变成了光滑的石面。石面之上,墨线纵横,竟是一个放大了不知多少倍的棋盘,棋盘四角各镇以奇兽雕像一座,其中之一赫然便是刚刚伏于众仙师座下的异兽。
过了片刻,却见一众仙师从云辇上走下,开口的是一位身着紫色道袍的仙师,剑眉星目,看上去颇为严厉,“首先恭喜各位能够通过第一轮试炼,贫道乃道德宗清律真人,这一番试的乃是众位的尘缘牵绊,脚下高台乃是我宗广成祖师所遗棋盘所化,名为奕秋,用以演化周天易数。”
顿了一顿,清律真人继续抑扬顿挫道,“我辈修士,皆需要有一往无前的修道之心,入得我宗,众位与那尘世纷扰便是断了联系,棋盘之上,你等所见皆为不同,不同者唯心中所向。若有心,纵是眼前刀山火海亦可踏下,亲友红颜不过过眼云烟,畏惧留恋者便会留在原处,似高台之下的少年一般。不过众位不用担心,他们只是沉迷在幻海中而已,稍后会送他们下山,但从此以后他们与我宗的唯一联系便算是断了。留下的众位会被分到我宗外门修行院正式修习道法,一年之后只要通过第二次试炼,便可入得我宗内门,成为入室弟子,接下我宗千载传承,试炼不合格者便算是外室弟子,另有修行之处。”
站立着的众位少年齐声称诺,纪余的声音都有些颤抖,道门大派的千载传承,若有机缘岂不是长生可期?再不济亦可比常人多上百年岁月。在修道之途中,更多的时间就代表着可以接触更高的境界,直至紫府飞升,位列仙班。不过修士自远古之时便已存在,直至今日所载飞升者,不过寥寥,倒是兵解转世者不计其数。
待得众少年安静下来,那紫袍仙师便命一队童子引余下众人下去休息。很快平台之上便只剩下七位仙师。
“众师兄以为如何?”开口的是一位女仙师,她的声音兼具山溪的清冽和温泉的暖意,既不相冲,又恰到好处的交融在一起。一头如丝缎般的长发飘然如瀑布般垂落,用一根丝带束于脑后,浓淡适宜的凤眉,一双明眸顾盼生辉,挺秀的琼鼻,玉腮嫣红,洁白如雪的脸晶莹如玉,娇嫩的肌肤如霜如雪,略显宽大的月白色道袍下身姿玲珑,又有一番别样风流。
首先接言的是一位中年仙师,这位仙师颇为特别,未曾穿上道袍,一身粗布短褐,腰间系着一只小巧木槌,倒有些像是个寻常匠人,“此番入宗的弟子资质颇为优秀,已经修到入道中品的竟有十人之多,心性也是上上之选,那房姓兄弟我个人倒是颇为喜欢,正好前些日子我悟出一套炼器之术,需要两人修习,若有机缘,倒可以让他二人一试。”
“哦,这倒是好事,柳师叔精于炼器之道,想来着需要两人修习的炼器术必是颇为不凡。但我天都峰门下亦有适合他二人修习的法术,到时我可不会相让哦。”未待其他人开口,那美貌女仙师便接口道,虽是巧笑嫣然,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与那柳师叔颇为不对付的样子。
“哼,不就是五色回光术嘛,你少泽一脉还拿得出什么像样的东西?这些年你门下多重外道,哪还有当年光景——”那柳姓仙师也不客气,那美貌仙师脸上闪过一阵怒色,正待反驳。
那居中仙长却先叹了口气,“柳师弟,休要胡言乱语,到时众弟子归属自由他们自己决定。玄音师侄不要放在心上。”其余众仙长也不言语,倒似是看笑话一般,隐隐分为几派。
看到众人表现,那为首的仙师又是心中一叹,本就知晓最近百年宗内六脉早已貌合神离,平日里基本上都待在各脉山峰之上,鲜有往来,这次自己以掌教之名乘着宗门大开之时,特地召来诸脉真人,想要寻求些转圜余地,没想到已经是这个样子。
众少年当然不知道自己今日所见竟是道德宗的六脉真人,那居中仙师更是宗内掌教,大多还沉浸在入宗的喜悦当中。稍后由诸位接引童子带着去领了生活用具,便前往外门修行院。
在路上的时候,纪余也和房家兄弟谈起了铜锤,他二人亦觉得颇为可惜,但三人均知晓此次一别,怕是再也不会有机会见到那淳朴害羞的小铁匠了。于是与一个接引童子问了,便脱离队伍,先去山下与铜锤相见。
铜锤这时已经醒来,见了三人,颇为感动,竟不再是初时相见的畏畏缩缩的模样。是夜,两位当朝侍郎子侄,一位黑店打闷棍的小跑堂,一位铁匠之子,在那小小的采薇苑交谈直至深夜,临别之时还交换了信物,以期他日里能够再次相见。
事后,纪余亦颇感人生多变,前一阵子还必须早起烧水打扫,过了几日竟可以上山修道,学那点石成金,呼风唤雨之术。一时间竟忘了抢夺黄绢,顶替他人之事。白日里便做些修行功课,晚上练习吐纳之术。
如此便过了四月有余,这一日纪余做完早课,便见一众道童蜂涌至平日里用于讲经的云渊殿,纪余拉了一位道童一问之下才知,今日里理鉴部的广微真人竟会来此讲经。
道德宗六脉之下还有四部,分别是戒律部、实证部、理鉴部、丹器部。这广微真人正是理鉴部首座,成就真人境不过百年,是广字辈里面两位真人境高手之一。纪余自也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与众道童一起前往云渊殿。
纪余赶到的时候,大殿之内已有了不少道童。推推挤挤,才算到了前列。坐下之后,感觉身后有人拍了自己一下,一看竟是房家兄弟。自那日别后,房家兄弟便被带入修行院西苑修习,而纪余被分在东苑,平日里也少有相见。这二人多日不见,竟似有脱胎换骨之感,看来至少也是明动静分清浊的入道境大圆满。房家兄弟资质上佳,在西苑也算是名声赫赫,甚至有传闻说,此二人已被内宗真人看中,想要收为内宗弟子。
纪余见到这二人,亦感颇为亲切,忙询问近况,直至广微真人前来才算止住话头。
注:道德宗分六脉四部,少商一脉居于洞元峰,少泽一脉居于天都峰,少冲一脉居于青灵峰,关冲一脉居于含月峰,中冲一脉居于天门峰,商阳一脉居于商阳峰。掌教不算在六脉之中,居于承天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