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极平凉郡,铜锤镇镇外,荒野之上。
破败的古观掩于枯树之后,漆着“龙淖观”三个泥金大字的木匾被吹得咿呀作响,似将坠落。
庙中灯火通明,宽敞的大殿中雨漏淅沥,原本横七八竖的圮砖已被移至一旁,龟裂的青石地板上绘满朱砂符箓,扭曲的血红文字或断或连,盘了整整三大圈,几乎占了小半个灵官殿的地面。
符文的正中央,一众大小道人环坐,居中躺着一位少年道人,发髻已被打散,发簪也不知掉到何处去了,右肩上有一宽约两指,贯至前胸的伤痕,皮肉翻卷,时有鲜血溢出,细看之下那些皮肉竟在缓慢蠕动,似要自动愈合一般,可新鲜肉芽还未长成,便自炸裂开,如此反复,伤口更加骇人。
半空里雷电一闪,轰隆声划过头顶之际,忽现一头巨大的怪物立在观前场地上。
那怪物偻着背脊,似乎没有头发,颈后却覆着一块毛皮,双肩之上拱出两只巨大畸零的怪角,非牛非鹿,倒像是一根崩毁大半的石柱。怪物一动就发出刺耳的铁炼声响,连雨瀑的淅沥声都无法稍稍掩盖,牠脚边横着两条乌影,竟似是两截断开的人体。
闪电掠过,一条青色人影居高临下,一枪刺向怪物的眉心!
怪物不闪不避,伸手一抓,倏地将长枪握在手里。青色人影在半空中弃枪,身形一晃,借力踢在那怪物手腕上。
怪物吃痛,将手中长枪扔了,连退四步。
大雨中怪物仰天怒吼,这哪是什么妖魔鬼怪?分明是一名身长九尺、筋肉纠结,周身却佈满淒厉伤口的高大男子,扛着一柄铁块也似的巨大剑器,通体犹如不规则裂面的红色花岗岩柱,握柄处的兽皮被雨打湿,缠着粗大的铁炼。
青色人影翻身拿枪,不是别人,正是多日不见的清义老道。此时老道也颇为狼狈,身上青色道袍已是破破烂烂,虽然没什么伤口,但是发髻已被打乱,顺着雨水贴在脸上显得格外凄惨。
那大汉一脚踩在地上的半截尸体上,凶性大发,巨剑挟着刮人的劲风箭雨劈向老道。老道长枪点在那剑器之上,单脚后撤,脚下石面也被踩破,竟似颇为吃力的样子。那巨剑被长枪上传来的巨力一带,也是劈空,砸向地面。怪力大汉大叫一声,手上施力,竟在巨剑堪堪砸到地面之前,改劈为扫。老道竟似早已料到,连退数步,从袖中拿出几枚纸符,射向大汉硕大头颅。
符箓贴在大汉脑袋上,瞬间在大汉的脑袋上结冰,并迅速向下蔓延,大汉周身三寸之内竟瞬间变成极寒地狱一般,雨落成冰,击在青石地面上,提溜乱跳。
“快走!我这极冰寒符制不了它——”老道见暂时制住了大汉,忙招呼观中弟子离开。
还没说完,那大汉身上的冰块忽然现出蛛网状裂痕,猛的向四处射开,老道大袖挥舞,裹住碎冰,又射还给大汉。大汉吃过亏,忙举起巨剑遮了双目。碎冰击在,那巨剑之上竟是瞬间融化,转而蒸发。
老道又持枪刺在大汉脚踝之上,大袖向大汉胸前挥去。
也合该老道遭此劫难,清义乃是道德宗戒律部副掌部,入真人境也不过数十年而已,算是真人境中的新手,再加上真人修为一旦全力施为,必是遮天蔽日,难以保全身后这些徒子徒孙,不免有些束手束脚,恰巧身边又无甚称手的神兵,手中这杆寒月啸还是刚刚成就还虚境的时候掌教赐下的。按说也是够用,但眼前这狂汉所持巨兵却是天生火灵,刚好克了清义手中的寒月啸。这还不是关键,主要是这狂汉虽长得粗俗,但观其形貌身法至少也是还虚境大圆满的高手。只是不知为何这狂汉面色青紫,已然不似活物。但毕竟还虚的底子在那里,配合火属神兵,想要将它生擒的老道一时也难以奈何得了他。
“孽畜敢尔!”
持刀壮汉见也是奈何不了老道,竟虚晃一刀,逼退老道,飞奔向老道身后的龙淖观。
老道连点数枪,直把壮汉的背上刺得皮开肉绽,深可见骨,但奇怪的是却不见丝毫鲜血流出,伤口也是腐白色,缓慢沁出黑色的液体。
怎么会有如此怪物?明明是有痛觉,但这身体却是尸身无疑。老道眉头不由皱起,这样的怪物一旦跑到镇上去,必是一场劫难,自己若没有碰到倒也罢了,但现在这怪物所造成的一切因果,必会全部落在自己身上,于以后的修行颇为不利。
老道最后一枪已是动了真怒,直接将壮汉刺穿,壮汉看着从身体里透出的寒铁枪头,一把抓住,仰天怒吼一声,幽蓝色的光华亮起那些皮肉竟然开始迅速自行愈合。老道想要将神兵抽出,试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并且寒枪之上传来的热量甚是惊人,老道无法只好弃了寒月啸。
壮汉见老道失了武器,转身又向清义攻来,清义老道也不敢放松,大袖挥舞,瞬间寒风阵阵,那些雨水也是凝成冰刺,悬于空中,那壮汉头顶碎冰迅速聚集起来,很快凝成一条晶莹剔透的冰龙,那龙似是活物一般,不住的盘旋怒吼。
“是师伯(叔)的九黎冰龙阵!”观众弟子中有眼力好的,不由叫出声来。
此时壮汉也察觉到危险,怒吼着想要走出法阵,但是双脚却被凝住,原本无往不利的巨力,这次却是再也不起作用,一个踉跄之下整个身子都趴在了地上,那些寒雾似是有生命一般,只是一瞬就将壮汉裹住,但是晶蓝色的薄冰却无法接近那柄火属神兵,壮汉的手依然抓着那柄巨兵,不住的挥砸着地面,碎石不住飞溅,但寒雨凝冰的速度更快,壮汉仿佛不知疲倦一般,身上的皮肤不断被扯落,露出内里惨白的肌肉。
又过了许久,壮汉完全变成了一座趴着的人体冰雕,插在壮汉身上的寒月啸也化为冰雕的一部分。如果壮汉没有把长枪夹在体内,老道一时还真没有特别好的办法把壮汉困住,虽然有些大威力的法术可以将壮汉消灭,但威力甚是不好控制,清义老道所学的道法里唯有九黎冰龙阵可用,但九黎冰龙阵须有阵眼压阵,无巧不巧,寒月啸被这壮汉自作聪明用身体夺去,清义才得以配合天时地利完成了这封阵。
清义老道面色凝重的看着封冰中的壮汉,手一招那柄奇兵就自动从寒冰中飞出,悬于老道眼前,这柄火属巨兵足有丈许长,厚约半寸,表面呈丹红色,本身材质应该是山石,握柄处缠有粗大的铁链,磨痕很新但就是这样一柄石兵,在一个还虚尸体手里竟能暂时和自己斗得旗鼓相当,甚至几乎要伤到自己,虽然自己是为了多观察一些时候故意留手了才会这样。正待清义老道欲要细细查看的时候,石兵之上竟然突然闪现出一道红光,颈后汗毛瞬间乍起,清义老道飞身后退,挥手就是一道寒冰符。寒冰符一击在石兵之上,爆发出一片蓝色光芒,未及彻底将石兵封住,那石兵就猛然炸开,蹦飞的碎片如无数刀刃散向四面八方,竟将封冰全部击破,壮汉的尸体的也碎成了数片。
果然背后是有什么存在!在和这壮汉打斗的时候,就隐隐感觉有人正在监视自己一行,虽然以自己真人境的修为可以察觉到这人的存在,但是自己全力探查之下竟然无法找到确切的位置,这只有两种可能性,一就是此人修为甚高,至少也是和自己差不多的层次,二就是此人有特殊的道法可以屏蔽探查,无论是哪一种,对于此行都是一个很大的变数。
看着观中一片杂乱,一众弟子都是一副惊魂甫定的样子,居中的灵鹿在一开始遭遇石刀大汉的时候,一个不察竟被伤了根基,肉身几乎崩坏,即使回宗以后以良药续了性命,此生在修道一途上怕是也不会有太大成就,他身下也是弟子们临时绘制的聚灵阵,延缓他神魂上的伤势蔓延。
叹了一口气,清义把寒月啸召回收了,再一拂袖,一片狼藉的观前石面就变得清爽起来,大雨淅沥将最后一丝痕迹也是抹去,只有蛛裂石面和数道焦黑深痕暗示着刚才的大战是如何凶险。广微曾说此行凶险,看来是不会错的。自己手边这一众弟子必会经过一些劫难,最后能剩下多少还是两说,但只要活下来,将来总有一天能够独当一面,撑起宗门万载传承。
想到此处,清义老道才有些释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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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分两头,纪余回到客栈,第一个便去了灵竹儿房间,不过灵竹儿房中却不止她一人。
“你便是纪余?”那人回过头来,温言笑道。
纪余望向灵竹儿,灵竹儿竟似很怕这人,一副淑女模样,乖乖坐在那人旁边。
“还没有自我介绍,贫道灵三,虚长你几岁,既然你在修行院修习,你叫我一声师兄也是应该的。”男子站了起来,也不甚高,两道细眉倒有几分类似女子,一双明目看向纪余,肤色甚白,脸上线条也是颇为柔和。
“纪余见过师兄。”纪余忙还礼道。
“不用客气,听竹儿说,清义师伯还没有过来?”灵三面色一转,竟变得严肃起来。
纪余点点头,他已经冒着大雨去问过铜锤镇的守卫了,确实没见到清义老道一行人。
灵三皱眉沉吟道,“我也是收了宗门的传讯符才赶到这里的,你把一些情况给我说说。“
纪余见灵三气度非凡,不似是寻常弟子,便事无巨细,将这几日所见所闻通通讲了出来,包括剑心阁、阴阳宗、以及下昆仑那一帮妖修的动向,镇上的一些异常以及广源阁的种种异常,最后还把他和灵心得猜测给提了出来。他口才极佳,反应又快,灵三只是听着,时不时的点点头,问出一些问题,而且都是一些纪余没有注意到的细节。两人有问有答,说得不亦乐乎。经过一番梳理,纪余的心里也亮堂了不少。只苦了竹儿陪在旁边想要离开又怕师兄责备,苦着一张脸拼命的给纪余使眼色。纪余见有灵三师兄镇着,竹儿不敢放肆,只当看不到。
两人说了大半个时辰,直到灵竹儿快要彻底失去耐心的时候才说完。
灵三见这个师弟虽然修为平庸,根骨一般,但是心性、气度都是上上之选,心中也是暗赞。也在寻思着要不要日后让师父把他收入含月峰一脉,转念一想,对一个才修道四个多月的后进师弟下定论还太早,须得再观察些时日再说。
灵三的心思变化,纪余自然看不到。灵竹儿不敢对自己的师兄撒气,这并不代表她会放过纪余。现在两人终于谈完了,也让她找到了机会狠狠的“教训”纪余,站在灵三看不到的角度,一把拧了纪余的腰间软肉,纪余疼的直咧嘴,但还真不敢叫出声来。
灵三看着纪余的脸色变化,又看了看躲在纪余身后藏头露尾的灵竹儿,哪还不知道这个刁蛮丫头又在耍什么鬼把戏,板起脸教训道,“竹儿,你是姑娘家,怎么可以这么胡闹?”
灵竹儿见鬼把戏被拆穿,吐了吐舌头,放开了拧纪余腰间软肉的手。纪余得了机会忙整好衣物,站到了灵三的身边,看灵竹儿的样子是不准备放过自己,就找了个理由说是要出去办点事情,这才算是暂时逃出了灵竹儿的魔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