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老相传,广成子成仙之前,曾居于临汝崆峒山,又传说黄帝西巡疆界问道于这西极群山之中,故而古之修士多在此开辟洞府,寻仙问道。久而久之,这百万里西极山脉中便留下许多遗存,宗派亦有百十之属。当然,在凡人眼中这终年云烟缭绕,异兽环伺的西极山脉自是神秘无匹,也常有那意志坚定之人闯入雾障之中,以期拜入修道门阀,习得高深法术,从此恣意昂扬,笑傲于天地之间,与之同寿。然,成功者,千不足一,大多在山里转了几回,便莫名的走了出来,虽不得修仙,也自觉与寻常山野村夫不同。多有人在外围结庐住下,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大大小小的集镇。
这一日,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候,山间小道上由远而近的走来一人,青衫玉带,散发披肩,倒似有几分修道人的气象,只是面上有些疲惫模样。
此子名唤李沉,洛阳人氏,也是富贵人家子弟,从小便不喜读书进学,偏爱些寻仙问道的故事。家中只有这一根独苗苗,看他闹腾的厉害只好由得他去。李沉为人阔绰大方,平时携友出行游历,多是他来花费钱财,一来二去也结交了不少自称有成的修道人士,只可惜他们多是些坑蒙拐骗的江湖骗子。他家中殷实富裕,自然不会在乎这些被骗去的微末钱财。如此这般,直到数月之前从一名友人那里换得了一张黄绢。那友人和他年纪相仿,名曰陈远途,原本也算殷实,只是家中牵扯到一宗朝堂纷争,受了池鱼之灾,自此家道中落。他知道李沉好这些求仙问道的玩意儿,便把家中这黄绢偷来,想要与他换点钱财。李沉知道友人有难,自是不辞,想也不想便付了百两银钱。
本来他也没把那黄绢放在心上,不成想半月前家中来了位道人,自称是他兄长的好友。李沉一直以为自己是家中这一代唯一的男丁,找了祖母细问之下才知,他老李家这一代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专出些离经叛道的主儿。他李沉还有个长他十余岁的哥哥,在李沉出生不久之后,就破门而去,说是要去西行寻仙。那时李沉的父亲恰不在家中,拦他不住,这一去便是没了音讯。
祖母哭哭啼啼的讲完,一口一个我苦命的大孙儿,搞得李沉也随她掉泪。不过暗下里李沉却是心思活泛、兴奋不已。白日里几乎天天缠着那道人问些修仙之事,那道人也确实受了李沉兄长所托,自然知无不言,对李沉的指导也是尽心尽力。有一日,不知怎的说到这黄绢的事上,那道人叫李沉取了来看,这一看不打紧。那道人抚须点头,连称李沉有机缘。原来那写满古篆小字的黄绢竟是西极道门巨擘道德宗的入宗拜帖。道人又帮李沉起卦问天,说是大吉之像,李沉那一颗向道之心更是不耐。
李沉好不容易捱过了冠礼,便求得家中长辈应允,也想去这西极山脉里碰碰运气。谁知半路却被那贼人所劫,都说西极山脉外围山头上的小毛贼都有些道行在身,李沉自是不信,经过此番才算心服口服。李沉在家中跟着道人也习得了些道法,不过却被那蟊贼给轻松撂倒,好在还算得伶牙俐齿,总算把这衣物保全。自此一路上只好餐风宿露,然而李沉心性也非一般富家公子可比,权当此番算是历练,饿了便摘些野果果腹,渴了便饮些山泉,眼看便要到这西极山脉的边境处。
传闻这西极山脉的外围有不少集镇,李沉不由心下欢喜,想着他日御剑飞行,学成归来,自是好一番风光,脚下也轻快了些许。可这一行便是半日功夫,直到太阳快要下山,才在远处看到一缕炊烟。又行了小半个时辰,才见绿树掩映下,一杆铁杉木高杆上飘着一面颜色都快要分辨不清的大旗,旗下几间小土房也是一般破破烂烂的模样,但想来必是客栈无疑。
李沉整整衣衫,走进门去,外堂倒是令人眼前一亮,倒不是说这陈设价值几多,单是这干净清爽劲儿一般的客栈就做不到。
“小鱼儿,你个天杀的小贼胚,还不快出来招呼客人。”那正在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的掌柜娘子瞥了李沉一眼,深吸一口气,猛的一声大喝有如怒鲸滚浪,狂龙饮水,震得檐上的陈年老灰簌簌落下。只见内间连滚带爬的走出一个青衣小厮,脸上沾了些锅灰,一双贼噜噜的小眼倒是难掩灵性,从出了内间,再到外堂门口,掩灰掸尘,擦手戴帽,端的是行云流水的爽利,身上衣物旧而不破,几处补丁针脚细密,不似出于一般粗妇莽夫之手。
李沉见了这小跑堂伶俐的样子,不由得有些欢喜,自己此番出来正好没让书僮跟着,要是能说服这掌柜娘子,让这少年跟着自己去那道德宗求份机缘,那自是再好不过。只是转念又摇摇头,自己此番去还未必能成,怎么凭得又带上一人?于是便点了两份凉菜,一壶清酒,就着这暮色山风,自饮自酌起来。
那少年就在一旁抹抹擦擦,掌柜娘子噼里啪啦的敲着算盘,霎时间一切便似静了下来。远处夕阳西下,红霞遍染,那旗子在山风的吹拂下咧咧出声,李沉似有所悟,但又好像什么都抓不着。那正一教的宣灵道人曾言,此去西行必是有好大一份机缘,想来是不错的。
又喝下一口酒,竹木筷子正夹着一粒肉丁往口中送,李沉却是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颈上传来剧痛,筷子落了下来敲在粗制白瓷碗上,叮叮当当一阵乱响,那薄胎厚底的小酒杯也被手推的一倾,清冽的酒液便是一股脑儿的汩汩流出,又顺着桌面滴落在地上。李沉自己一头却是栽下——咦,怎么还有这一出?
迷迷糊糊间,李沉只见到那少年拿着一根粗木棍子,一张清秀的脸上哪有半分慌张无措,显然是做惯了这类营生的样子。内间又走出一个清瘦的中年人,显是这家掌柜,可那张脸怎么却好似一只狐狸——此去西行不是有大机缘么,怎么如此这般?难道那宣灵道人骗我?
李沉再也撑不过,扑通便滑到了地上,又把座下的长凳给推倒了。
......
“掌柜的,这肥羊别看斯斯文文,打扮的不错,包里却是一文钱也无。”那被唤作小鱼儿的少年边往炉膛里塞柴火,边对磨刀霍霍的中年掌柜说道。
“活该,跑到咱店里吃白食来了,也不看看他马王爷有几只眼,正好过个肥年。火烧的再旺点。咦,不对啊,怎么可能一文钱也没有,是不是你个小东西拿了?快交出来,不然把你也扔了锅里,炖个鲫鱼汤!”掌柜瞪了少年一眼,话说着手里也不含糊,一只手便把这肥羊扔到了热气腾腾的大桶里,这便要是要清洗拔毛。
原来这少年名唤纪余,平日里掌柜夫妇便唤他做小鲫鱼或是小鱼儿。小跑堂听惯了掌柜的话语,嘴上也不争辩,心里却不以为然,我就是拿了也没处花去啊,当下只是把炉膛里烧得更旺,干柴哔啵作响,火光映在脸上,烘得他满面通红。
“张旺财,你给我滚出来。”从外堂传来胖夫人招牌式的大喝,掌柜似是被招了魂去,连刀掉进桶里都没来得及捡,看那样子比小跑堂的还要熟练,点头哈腰的就迎了出去。
小跑堂也见怪不怪,又往炉膛里塞了些柴火,正准备起身,那帘子还在兀自晃荡呢,却见掌柜以更快的速度赶了回来,二话不说便把那光溜溜的肥羊捞了起来,后面跟着掌柜夫人,心急火燎的问道:“怎么样了?”
“熟了!”掌柜的狐狸脸瞬间扭成了麻花,掌柜夫人更是直接跌坐在地上,呼天抢地起来:“我滴个亲娘奶奶哎,你个小祖宗咋下手这么快呢!”
纪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又是怎么了?
“完了,完了,完了——”掌柜背着手在来回走,自言自语的不停。掌柜夫人好歹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架势,擦了擦那根本不存在的眼泪,试探的问:“要不,咱们搬?”
掌柜似是瞬间老了几十岁,喃喃骂道,“搬个屁,这小子一脸穷酸像,没成想是道德宗那班仙人的徒子徒孙,往哪儿跑?据说飞剑可是千里杀人,转瞬而回呢。说不定那班仙人知道后就会往这边赶来,取我们的小命为这肥羊报仇呢。”
这下胖夫人也慌了神,不然按照她的火爆脾气,掌柜的敢说话这么冲早就一巴掌呼啦上去了。
小跑堂这时候才算明白这小店算是遭了大难,可纪余心里却不似掌柜夫妇那般慌张,反正这事做得也不是一回两回,跑就是了。
“不如狸猫换太子?”掌柜掏出了一份黄绢仔细瞧了瞧,像是下定了决心。
“你说让小余儿替着去?”掌柜夫人回过神来,定睛看了看桶里那位,再看看坐在小板凳上的少年,眨巴眨巴眼睛:“中!”说着脸上的肥肉也是一抖。
小余儿看了看这对商量得正起劲的掌柜夫妇,明白过来自己好像已经被卖掉了。登时扑了过去,抱着胖妇,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将起来:“老板娘,我再也不偷懒了,求你别赶我走。”但说着话还在偷瞄夫妇两人的反应,心里惴惴如有猫挠一般。
“小余儿啊,我们夫妇两平日里也算对你不薄,这次你就帮我们一次,这肥羊——你也有责任,你个小混蛋,咋就下手这么快呢?”老板娘也掏出个手帕抹了几下。
少年小声嘀咕道:“平时我烧水烧的慢了你还骂我。”
“你说什么——你个狼心狗肺的小混蛋,还收拾不了你了。”老板娘把手帕一甩,劈头就是一巴掌。
“小的不敢,我去就是了。”少年早知老板娘这一手,便乖乖受了,其实躲也躲不掉,这可是多年总结下来的经验,这一掌唤曰劈头盖脸掌,任是你躲得再好再快也是白搭。
“谅你也不敢,小余儿,这可是大好处,你可知这肥羊来自何处?”看到少年一副乖巧模样,老板娘轻轻放过,语气也是温软了不少。
“小的不知。”少年自然知道这个时候该如何应对——那就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要听着就行。
只见那胖妇把黄绢从掌柜的手里拿了过来,语气颇有些惊讶羡慕,“这肥羊也不知道从何处修来的福气,得了这道德宗的入宗邀帖?想来是要参加这入宗比试的。”说着还在小跑堂眼前晃了晃。
少年一头雾水,道德宗是何物且不说,既然老板娘这般推崇必是十分厉害,那这肥羊又怎会如此不堪?掌柜的说他这迷药从未失手过,看来真不是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