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罗棋布的宫殿里,有一处掩没在花丛草径里的小屋。
皇宫里的小屋,这场景本就足够怪诞。
所以相比之下,小屋的名字便显得很普通,就叫做——“小宫”。
皇宫是大宫,小屋自然就是小宫。
“小宫”所在的位置有些偏僻,屋子里边的陈设也显得简单整洁,壁上挂了几幅字画,厅中放了两张小几,小几上摆着几碟新鲜的瓜子水果,还有一旁熊熊燃着的火炉,以及火炉上煮着的清香茶水……
而宁安就躺在这间安静的“小宫”里,一天一夜,慢慢醒来……
“咦?凝儿,菲菲呢?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人了,刚才不还在这儿吗?”宁安和孙凝对坐在小几旁,一边饮着茶水一边说话。
孙菲菲来的时候宁安刚好醒来,现在整理好衣装,精神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唯独脑袋还像醉过酒似的有点昏昏沉沉,脸色也不算太好,病恹恹的,比较苍白。
孙凝握着小刀正在削水果,听宁安这么一问,手上停了下来,抿嘴笑道:“方才小安哥哥你刚起床,容颜憔悴,菲菲看了心中不忍,就趁着你洗漱的空当,联合姐姐她们去找三伯理论去了,说是要替你讨个说法。”
“菲菲就爱胡闹。”宁安摇摇头,啼笑皆非。
孙凝也是莞尔,随即又轻声道:“其实菲菲说是胡来,却是关心哥哥你的,昨晚听说你昏迷不醒,今日一大早就赶到宫里,估计连早餐都没有吃。”
“恩……”宁安认真的点点头,别人对他的好,他即使不说,却全都记在心里。
“对了,小安哥哥,你昨天使的是什么招式啊?看起来好好看,像跳舞一样。我后来问了姐姐,可姐姐说她也不知道。”孙凝将削好的水果切成两半,拿了一半递给宁安,好奇地问道。
“哦,那一招啊……”宁安接过水果,稍微想了想,然后看着少女,眼神非常温柔,“那个招式出自端木阿姨留下的刀舞,名字叫做‘莲步轻尘’。”
“原来是娘亲的武功……这么说来娘亲当年一定也会了?”想起昨日所见的刀舞,又想起自己的母亲,孙凝脸上浮现思忆的情怀,难免的又是期待又是伤感。
“恩,而且阿姨一定练得比我好。”宁安肯定的回答。
孙凝白皙的小脸因为宁安的回答绽放出点点笑容,但随后又低下头,羸弱的双手收回胸前,浅浅的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
“那……小安哥哥,你以后还会跳给凝儿看吗?”
宁安迟疑了片刻,没有回答。
“其实凝儿知道的,你很讨厌在人前跳舞。”
孙凝的失落换来了一声幽幽的叹息,宁安沉默地将手伸了过去,放在少女的头上,轻轻地柔了柔。
“只要凝儿想看,不管什么时候,哥哥都不会拒绝。”
“嗯!”孙凝愣了愣,旋即用力地点点头,再握住那只手,悲伤的饮泣起来……
※※※※
“没错,大哥,的确是‘莲步轻尘’。”兄弟俩站在曦阳宫的偏殿里,孙燚听完孙烈的描述,肯定的给出了回答。
“不过我没有想到,小安的进展居然会这么快,这次虚中悟道,必定大有所得。”
“恩,小安自入道而来,惊才艳艳,无人能及,而且照这样看来,若真是‘莲步轻尘’,那昨日能走出三弟的‘心识意海’也并非全无可能。”孙烈沉吟了一会儿,又突然诡异地一笑,放缓语调,悠然道:“别忘了某某当年,初次和弟妹比试拳脚,也尝过这一招,结果败得一塌糊涂不说,还因此一念情深,茶不思饭不想……”
听得这话,孙燚脸皮一紧,那些陈年旧事又怎堪调侃,急忙咳嗽一声,岔开话题,“这次小安的表现如此出人意料,却不知三弟那里又作何评价?”
见弟弟手法拙劣地掩饰尴尬,孙烈也不点破,暗笑两声,回答道:“三弟的意思是,‘宝剑难磨,美玉难琢’,以小安这样的资质加以推断,将来,善,可平靖天下;恶,则为祸世间。故而越是天才,越要小心加以引导。”
听大哥转述完三弟的话,孙燚便陷入沉思,良久之后才重新开口:“要说小安的心性,我是决计不会怀疑的,但三弟的话也有道理,正所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小安这孩子天赋太高,倘若一步千里便很容易跨入歧途。”
“恩。”孙烈也点点头,“既然这孩子来到瑶州与孙家有缘,那便是天意,就由我兄弟三人悉心雕琢这方美玉吧……”
“不过……大哥,最近,好像出了点问题。”
“哦?什么问题?”
“听说不念道长前些天常缠着小安有意收他为徒,不过后来好像被拒绝了,但我看道长只是一时收敛不像有死心的意思,此事,要怎么办?”孙燚眉头拧起,觉得这件事以孙家的立场颇为难处。
“唔……小安这孩子重情且记恩,既与我孙家已有先谊,定不会轻易断了这份牵扯。至于道长那里,若真能说动小安入了道门,便凭着你我的授艺之恩,从此两边也必定守望相助、亲密到底,而瑶州从此也多了佛道两家的关系……所以,对于此事还是顺其自然吧,不要给小安太多的压力,不过……”说到这里,孙烈话锋一转,“若是小安真能留在我孙家,将来同为亲族,许以时日,也必成为瑶州的擎天之壁,那样的话,我兄弟三人倒也乐见其成,唔……”一番衡量取舍,孙烈终于下定决心,“二弟,这件事,既然道长要争,那么我们孙家便也要争,双方不耍手段公平竞争,至于小安愿意选择哪边或者两边都不选择,最后交由他自己决定吧。”
“好的,我明白了,大哥。”孙燚嘴上答应,却暗下决心,小安这孩子我看着顺眼,又是小凝的传人,哪怕是用点不正当的小手段,也不能轻易让道长给拐去了。
千金易得,一子难求,这场暗地之争,可讲不得交情!
※※※※
千秀谷的某处云颠,雪落如尘,罡风呼啸。
两道清影并立其间,一件僧衣,一件道袍。
一佛,一道,踩着老木云松俯瞰山渊,一动不动,染透露水。
“和尚,老道陪你参了数十的不动禅,可最近总觉奇怪,这心里怎么就静不下来?”
“念动则心乱,道兄心不静,想必是其中有事,耿耿于怀。”
“和尚你看得清楚,我近日总在想,我那徒儿为什么不肯做我徒儿?”
“和尚也不知道。”
“那和尚你知道什么,说出来开解开解老道。”
“和尚只知道,缘生如劫生,避无可避;渡劫不求快,渡缘如是。”
“那好吧,和尚,老道就听你的,视缘无见,姑且不念。”
“恩,痴道友。”
“唉,呆和尚。”
※※※※
孙凝握着宁安的手,渐渐的止住了哭声,随后才有点不好意思,略微慌张地松开。
这只手被握了这么久,也有些麻了,宁安自然的收回,捧起茶杯抿了一口,看孙凝还在那儿理着头发,泪痕早已擦干,想来哭过一场,心情便好了许多。
“谢谢你,小安哥哥。”过了一会儿,孙凝抬起头向他道谢,悲伤已全然不见,换回那张笑意盈人的小脸。
“恩。”宁安点点头,然后又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吞吞吐吐地开口:“呃……那个,凝儿。”
“嗯?”
“虽然我刚才说,这舞你什么时候想看都可以,但是……”
听到“但是”,孙凝不由一阵紧张,因为这转折后面往往跟随着欺骗和敷衍。尤其这两个字,还是从她一向喜欢的“小安哥哥”嘴里说出,一瞬间好生伤心。
“但是,你如果真的想看,可不可偷偷来找我,我再偷偷使给你看,那个……你知道的,人太多,难免紧张……”
“咭”的一声,孙凝没忍住笑,那担忧和失望尽去,一瞬间欣喜难言。
“可以吧?凝儿?”孙凝在一旁轻笑,倒弄得宁安忐忑不安,试想她如果不答应,而自己又不能食言,那岂不是十分悲惨。
孙凝忍住笑,看宁安紧张在意的样子,难得的古灵精怪了一把,她细眉一垮,委委屈屈地道:“可是一个人看很无聊啊,还有,如果我不带姐姐的话,让她知道了肯定会怪我的……”
“那……再加上冉儿姐好吧?”宁安心里一软,退一步,继续商量。
“可是,二姐也很喜欢观舞的,还有菲菲,还有……”
看孙凝扳着手指头就要开始数,宁安一头冷汗,急忙打住,“那就姐妹四人吧,再多真不行了,到时候发挥失常,舞也变不好看了,好吧?”语气悲意十足,哽咽凄婉,。
“恩……好吧。”孙凝犹犹豫豫好一会儿终于答应,那表情略带失落,相信谁都看了都会觉得,她真的好“挣扎”好“为难”。
一言既定,小屋里,是心中偷笑的孙凝,和无比悲哀的少年。
宁安初到临京,不足一月,便成功继上次在山谷里被燚二叔欺骗学习“桃夭”刀舞之后,又再接再厉,于“小宫”里把上当的故事重新上演。
也妙就妙在这对父女,一个传刀,一个观舞,无意之中,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不过少年也不必太过伤心,毕竟被骗这种事,吃一堑,长一智,若从好的方面看来,也算是一次不坏的“雕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