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记得那身衣裳的颜色，那身剪裁得体，杀意凛凛的黑衣，一夜间荡平妙手山庄的黑衣人，穿的便是这样颜色的黑衣，只是样式略有区别，并没有这般飘逸。此人的眼睛有些陌生，不，应当说十分的陌生，在那夜的二十几人中，无尘并没有见过这样一双眼睛，那是一种视万物为刍狗的霸气，是无视一切强手的豪气，天下豪强自当有此气节，但却没有一个人可以达到此人的高度……
莫非他便是躲在暗处的那只黄鹂？无尘心中不由得一阵冷笑，有此睥睨世人双眼的人，会做那种躲躲藏藏，不见天日的勾当吗？而且，此人显然并不认得自己，那么此时此刻，自己便是安全的。
黑衣男子由屏风后转过身，那位有着锐利双眼的老者恭敬起身，微微点了点头，便退出了房间，只留下无尘跪坐在那里，一双深潭般的双眼，与黑衣男子对视着。
“你不怕死。”黑衣男子淡淡的说道。
“对不起，我很怕死的。”无尘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显得从容不迫。
“怕死的人不会和我对视，”黑衣男子踱步到无尘面前，隔着小桌，坐在了原来老者的位置上，双指夹过酒壶，一饮而尽，“而那些不怕死的，大多都死了。”是威胁？不，只是说一个事实而已，但却比任何恐吓都来得惊悚。
“那至少还有些人活着，不是吗？”无尘面无表情的回答道。
黑衣男子似乎想到了什么，沉吟了片刻，终于叹了口气，说道：“是啊，不过这世上又少了一个敢与我对视，而我又不愿杀的人。”
“医圣吗？”无尘稳了稳情绪，依旧沉着说道。
“你是他什么人？”黑衣男子双眼盯着无尘。
“替他报仇的人。”无尘回答了黑衣男子的问题，这个答案连黑衣男子都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谁下的毒手？”
“不知道。”
“戏耍我，还是不肯说？”黑衣男子的气势变得凌厉无比，有那么一瞬间，无尘似乎看到自己被斩成数段，不由得吞了口唾沫，却还是摇了摇头。
黑衣男子笑了，那笑容中满含轻蔑，毫无掩饰，却又有一丝苦涩，显得格外寂寞，低声说道：“你终归还是怕了？”
“懂得怕的人可以活得久些，活的久才有可能查到真相，才有可能报仇雪恨。”无尘平淡的说道，却引来黑衣男子无情的嘲笑。
“屁话，缩头乌龟而已。”黑衣男子显然失去了耐性，一甩衣袖站起身来，依旧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说道：“如果你知道是谁就告诉我，医圣不缺陪葬的人。”说完便迈步走出了房间，只留下无尘依旧跪坐在小桌前，对着那盏油灯。
片刻之后，李虎再次出现无尘面前，他将无尘引到另一间房，告诉他今夜便在这里休息。无尘扫了一眼，房间并不大，只有一张床，一张小桌，桌上摆着一盘鱼，一壶酒，还有一盏昏暗的油灯，相对于挤满苦力的底层通铺，这里无异于天堂一般。李虎还告诉无尘，这船今夜便会出发，现在下船还来得及。
吃过几口鱼，无尘没有动那壶酒，枯坐在床上，隐约可以听到人们闲聊的声音，还有河水拍打船舷的声响，有人来收走了碗筷，无尘下了船，天空中挂着一轮钩月，营火不停的跳跃着，人群在为出航忙碌着，无尘缓缓走到河边，通天河水，四季皆寒，至少在天堑峰旁是这样的，即便是在下游百里外的无名渡口，依旧如此，或许再往下游去些，到了剑山，那水便不似这般寒冷了吧。
无尘走出营地，在一块青石旁，除去衣衫，缓缓步入通天河，冷彻的河水冲刷着无尘瘦弱的身体，让人有些担心他会被汹涌的河水卷走，不过无尘便如生了根的柳木一般，坚定的立在水中，不动分毫，任由河水卷席。
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一幕，但终归还是会有人注意到。例如说甲板上的那位老者，他鹰隼一般的眼睛似乎并没受到黑夜的影响，他只是静静的观望着，但他知道，无论将来少年卷起多大的风尘，都与自己无关。还有坐在船舱中的那位黑衣男子，他不必转身望向无尘，甚至不必刻意将心念凝聚到无尘身上，便可知道无尘的一举一动，便可知道周遭的丝毫变化，他的嘴角挂着一丝笑容，是欣赏，还是嘲讽。
当无尘清洗干净回到房间，他的心中似乎放下了什么，但也有些东西更加坚定了。他知道有些事不能依靠外力，外力或许强大，却也难以控制；有些事终归还是要靠自己，前途多舛，此刻的朋友未必不是将来的敌人，因此，有些事还是亲力亲为的好，假他人之手，总是会多些变化，而变化可能是好的，也可能是坏的，但总归是不可控的。
午夜过后，巨大的商船离开了码头，投入到一片黑暗的河水之中，这里是通天河上游，河面并不似下游那般宽阔，河水自然要湍急一些，还会有些许礁石浅滩，白日里当然不会有船只撞上去，但在这样只有一轮钩月的夜里，却不是每个人都敢上路的。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凝视着前方，总会找出最平稳的水流，总会避开一切可能的危险。
离开渡口，商船便顺流而下，虽然也在几个渡口有过停留，但时间都不是很长，无尘偶尔能够见到那位老者，却没再见过那位黑衣男子，想来以他那样的性格，也是极难与常人相处的。就这样在船上过了数天，终于到达了无尘的目的地——剑山。
此时河面已经变得极为宽阔，碧绿的河水稳稳的托住船身，让坐在其中的人没有丝毫颠簸的感觉，虽已是深秋，但河岸上依旧郁郁葱葱，没有了万物凋零的沧桑感，无尘的心境也开阔了许多。
李虎前来通知无尘船到天剑山，其实两日前无尘便在船员口中得知到达的时间，只是以他的性格，总不会站在甲板上等待，但当无尘走出船舱的那一刻，还是被眼前的景色震惊了。
天剑山，又做剑山，大商第一宗门，不似天堑山那般突兀孤零的立在通天河畔，剑山乃是群山，由高矮不同七座山峰组成，连绵不绝，却又遥相呼应，云雾环绕，披青挂翠，给人如梦似幻的感觉，不过无尘并没闲暇欣赏眼前的美景，那位老者站在甲板上，而他的身边则是那位黑衣男子，只是此刻头上多了一顶斗笠。
“多些老先生护送之恩。”无尘对着老者深施一礼。
老者也终于收起那鹰隼一般的锐利目光，露出和煦的笑容，平和说道：“万事多加小心。”俨然一副长辈关爱晚辈模样。
“不知老先生高姓……”无尘还要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的黑衣男子不耐烦的打断了。
黑衣男子依旧一袭黑衣，即便是戴着斗笠，却掩饰不住脸上的不耐烦，急切切的说道：“时间刚好，赶快出发，不然赶不上午饭了。”
无尘瞥了黑衣男子一眼，却听老者缓缓说道：“时间不早了，还是速速出发吧，跟着这位，便可到剑山。”说完便由李虎手中接过一个包裹塞给无尘，说道：“这是些换洗的衣物，就此别过吧。”
无尘点了点头，便跟着黑衣男子下了船，待无尘再回过头，发现甲板上已空无一人，只好露出一丝苦笑，跟上黑衣男子的脚步，向剑山山门赶路。
“小子，你叫什么来着？”走出二三里，黑衣男子突然转身问道。
“无尘，白无尘，还请教大叔尊姓大名。”无尘很是佩服这位黑衣男子的记性，但还是规规矩矩的做了回答。
不知是不习惯被人问话，还是不想告诉无尘自己的姓名，黑衣男子竟愣在那里，过了好一阵才缓缓说道：“不愁，宁不愁。”说完嘴角上竟带着一丝笑容，似乎在回味什么，过了好一会又补充道：“听说你想拜师剑山？”
无尘点了点头，却听宁不愁说道：“我看有点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