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洞玄心想:“却不知那佛法有什么好,竟能让克儿舍妻弃子。”问道:“那谭芩没再回来过么?”
业恩道:“大概过了一个月有余,她又来了,让人造了一座自己样子的石雕,放在李克参悟的山洞中,大概是想让李克日日看到她,耐不住相思,便会来找她。李克用手指在地上写了几个字,意思是让她离开,不要再来找自己,谭芩不想李克如此执着,宁可写字,也不再搭理自己,大哭一场后,便出谷而去。”业恩说到这里,不觉抬头朝月亮看了一眼,自言自语道:“古来都是中秋团圆,隐仙谷却是中秋从来不团圆。”
隔了片刻,业恩道:“谭芩第三次来时却是大大的不好了,那时已是第二年中秋将近,她来时怀中多了一个孩子,不过谭芩也着实让人怜惜,十七八年纪,两鬓已经生了白发,足见是个痴情的女子,可叹造化弄人,这段情却是殃及了许多人,最后还有我的恩师。”
业恩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驼佛”,接着道:“谭芩带着孩子找到李克,最后一次要他出谷,威胁他若不出谷,便将这隐仙谷众人全都杀了,李克心知她说到做到,心中不想连累众人,终于开口道‘芩儿,还是走吧。’本欲接着再说什么,我师父道:‘空空,你终究是看不破这情欲这关,这空字又如何取得。’李克见此,复又不再与谭芩说话,谭芩大怒,心中怨恨都发在师父身上,骂了许多恶毒的言语,她见师父不理,心中更添愤怒,拔剑便朝师父刺到,我怕师父受伤,拼死挡住,师父却命我退下,我想师父知我武功不是她敌手,要自己与她动手,却不知——”
说到这里,业恩再也忍不住,脸上已垂满了泪,声音呜咽,道:“要是我能上去抵挡一会儿,或许一切就会改变,只是师父再也,再也——”显然是在自责,萧洞玄心中猜到大概,安慰了几句,良久才见业恩自言自语道:“枉我为佛门弟子,根本就堪不破什么的。”说完又是朝天空发呆。
这时间已到深夜,月亮已转过中天,业恩道:“原来师父并没有准备用武功与那女子决斗,谭芩知道师父有武功很好,长剑已递到胸口,才知他根本就不想接下这招,等谭芩要撤剑时,已然不急,可怜我恩师便这样归去,李克也未料到如此变故,直到她伤了师父,悔然不及,一掌打在谭芩肩头,谭芩中了李克一掌,当时坐倒在地,爬不起来。李克师弟忙用内力护助师父心脉,师父对李克道:‘你法号空空,难道连师父的生老病死都看不破么?放那女子出谷去吧。’李克见师父救护不急,只得答应,可叹师父一生弘扬佛法,想不到如此便去了。”
业恩顿了顿接着道:“谭芩见自己李克伤了自己,心中也是万念俱灰,突然间似乎发狂的大笑起来,对地上那孩子道:‘已经没人要你了,还留你在这世上受苦有何用?’说完便一掌击在那孩子胸口,尔后将那孩子扔给李克道:‘这是你的女儿,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大笑起来,见她径自朝石壁上用剑刻了一句‘可怜寿阳倚红妆,男儿都是薄情郎,二十年内,擅离谷者死。’后面是梅妆派的梅花形的署字。等跑回来见李克兀自朝着那孩子伤心,她心知一切罪过已经铸成,丝毫没有回旋余地,对李克叫了三声‘克哥哥’,便挥剑当场自刎,待李克欲答应她一声时,已是不急。可怜那晚正是中秋,李克师弟大喊了一声,口中吐出几口鲜血,自此便仿佛失了心智一般,不再与人言语。只是给我纸条让谷中人依照石壁上的话来做,没事从不让我过去扰他。”
萧洞玄道:“可惜可惜,他早已不是景王府的那个顽皮孩子了。”
业恩道:“诸般前应后果便是如此,还请萧兄弟不要跟外人提起。”
萧洞玄道:“这个自然,大师放心。”
业恩道:“这已是第五年了,谷中人大都想出去,我只好尽力阻住,或许师弟自有保护他们的法子,我又对大家说不林清,只是崖壁上一句话,众人都不以为意,五年来,有些人想从湖那边出去,但都被师弟给扔了回来,是故大家都不敢出去,心中自然对我这谷主心中怨言。”
萧洞玄道:“怪不得那蓝道远与仲虚先生对大师爱理不理,看来大师这些年自然不好过了。”
业恩道:“这都罢了,我只是想让大家能在乱世间有个平安的处所。”
萧洞玄道:“大师一片苦心,迟早会有人知晓的。”
业恩道:“师弟并非完全丧失了心神,前年听闻黄巢攻入京城,我想景王家人均在那边,且当年他和谭芩的将法门寺钥匙藏在一个黑玄铁盒中,盒子又跟几颗秘色珠有关,我怕这事在江湖上再起风波,便朝京城赶来。后来的事你都亲见,也不消我再说了。”
萧洞玄道:“王爷临走时给了我一颗颗珠子,说克儿的东西,原是这样。”说完不禁想起斤儿与祚儿,怅然道:“想必藏起宣儿的事,也是克儿的主意。”
业恩道:“不错,期间原委贫僧不好对你说,这次你既然来了,或许还有些转机。”
萧洞玄想他一片苦心,抱拳道:“大师放心,萧洞玄自当尽力。”这时已至半夜,月亮已转到林子那边,只能看到丝丝月光从树梢投了过来,业恩道:“时候也不早了,萧兄弟去睡吧,过了今晚再说。”萧洞玄起身合手告辞,独自朝厢房这边走来。
第二日醒来时,日头已经照了进来。晞儿早已趴在窗子上看外面的忙碌情形,见萧洞玄起来,忙招呼他过来看,见外面许多人都在忙着搬酒坛,书本之类的物事,萧洞玄忖道:“想必今日便是隐仙谷的“流觞曲水”大会了吧。”
洗脸漱完后,二人望三圣阁而来,环视四下,却不见业恩大师,萧洞玄心想:“定是业恩大师不想这时候扫大家的兴!”见人群中有许多人自己识得,那时自己是小辈,这些人却未必识得自己。到了辰时,听到一阵二胡的丝丝声传来,众人各自停了手中的活,找位置坐了下来,三圣阁周围空地甚大,且有许多大柳树,树下阴影处挖了许多窄渠,像河道一般的错埂盘桓,有的挖到迦梵湖上游的空地,有的则在文昌谷中,众人四下散开,稀稀落落的散在地上,显然谷中人大都来到这里。又是一阵呜咽的二胡声起,众人便开始往小河道中放水,不久便听声音嘈杂起来,有人拿着书本坐定,有的拿着各式各样的乐器,有的都是道袍打扮,有的是和尚,口中喃喃有语,有的干脆围成一桌,大鱼大肉的吃了起来,只是离三圣阁稍远了些,搬到迦梵湖边的树荫下,倒也别有一番意味。
过得不久,听到乐器声传了过来,小渠中有酒杯漂着,见那酒杯在水上浮动,停在哪里,酒杯后面的人便要将杯中的酒罚掉,或吟诗或弹唱一曲。晞儿见此甚是新奇,便要上前玩耍,忙被萧洞玄阻住。远望见迦梵湖那边雾气朦胧,只有崖壁隐隐绰绰的显露出来,自然看不到崖间的刻字。转身见文昌谷边上的亭子里有些许人围着,见那里比较安静,便拉晞儿朝这边而来。
“流觞曲水”本是秦昭王时每年三月三时常有的活动,东汉时有很多士大夫崇尚这种游戏,到两晋南北朝的时达到顶峰,那时有何晏、王弼为首的正始之音,亦有阮籍、嵇康为首的竹林玄学之说,大家都对“流觞曲水”倍加推崇,使两晋文化自有一股洒脱流于后世。
忽听到一阵啧啧的称赞声传来,见文昌谷亭子中蓝道远正向众人抱拳致谢,复又坐到中间草甸上,唱到:
霓裳一曲,春雷殷地。梁燕不知人世,犹寻旧日窠窝,华清池中芙蓉泣。歌罢一曲,且看卫霍疆舞,挥剑定天,却哪消得美人一笑。怅月问天,笑阮籍穷途,贾生痛哭。蒙天问,卧龙何在?挽狂澜只手回天,风举旗动,叹紫薇不肖,空有腐儒无用,哭尽沧桑,登楼且醉江月。
见他手拿笏板敲打手掌,声音咿呀如泣,众人不住鼓掌叫好,这时萧洞玄已经立在亭子外的柳树旁,便不再向前。众人中站一位儒生打扮的老者,正是仲虚先生,见他赞道:“蓝老师以一笏板拍出如此妙曲,委实可敬。”说完抱拳道:“恕老生学识尚浅,却不知这曲为何名?”
蓝道远道:“仲虚先生见笑了,若是学问,有谁敢在仲虚先生面前班门弄斧。不瞒先生,谷中无聊,这首曲子,是在下自己想出来,却是没有名字小曲儿,先生见笑。”仲虚先生见他如此客气,笑道:“哪里哪里,先生旁征博引,委实可叹,一句‘空有腐儒无用’道破千古,不失为上乘之作,我看就叫‘摆笏曲’吧。”
众人见他评头论足,倒也不敢多插嘴,心中均想:“这名字倒也一般。”
蓝道远道:“客气,客气。大伙知我在朝中为过官,故还要献丑一下。”听他接着道:“想当年,玄宗麾下正是群星璀璨,李暮吹笛,花奴击羯鼓,贺怀智击方响,郑观音弹琵琶,张野狐弹觱篥,还有李龟年为其谱曲,太白为其填词,可谓一时无了。可惜渔阳叛乱,李唐至此一蹶不振。委实让人寒心。听说黄贼进了京城,李唐就如此没了,我等为李氏残臣,竟出不得半分力,腐儒无用啊。”他兀自叹了一声,这时听到:“洞玄法师恐怕会错意了,李唐并没有亡。”
众人转身一怔,见是一老一少,那孩子才只有几岁年纪。谷中有了那条规定后,再也没有人来了,料想也是刚到谷中。蓝道远心想:“他怎么知我是洞玄法师。”正犹豫间,萧洞玄进了亭子,作了一揖道:“弟子萧三宝问师叔安好。”
蓝道远惊道:“你是三宝,怎么到了这里?”
晞儿这才知道萧叔叔小名叫三宝,不觉好笑。蓝道远不想此处能遇到师侄,心中实在说不出的高兴道:“那你师父呢,他怎么样?”
萧洞玄黯然道:“师父早就过世了,是得了病。”
蓝道远听到有师侄的消息,却又不想得知师兄过世的消息,片刻间便是大悲大喜,道:“那景王爷怎么样了?”
萧洞玄知当年蓝道远上书弹劾杨复恭,差些便有杀身之祸,好在景王力保才留得性命。那时李克在终南山学艺,他自是不知,后被迦梵禅师安在这里,萧洞玄凄然道:“城破之时,景王爷自杀殉国,师侄带着两位少主出来,却不想祚少主已经被我那师弟给杀了。”说完已是泣不成声,蓝道远道:“造化弄人,半分勉强不得,你也不要太兀自伤心。”萧洞玄知他是在安慰自己,故才用了一句“造化弄人”便将罪责掩饰了,低头说了声“是”,却是声如蚊吶,几不可闻。
蓝道远道:“你适才说李唐并没有亡?”萧洞玄嗯了一声,将背上宝剑递上,蓝道远见宝剑剑身甚长,便欲相问,萧洞玄道:“这把剑正是那叛贼黄巢的佩剑,他在山东被人割了首级,师侄侥幸,拿了这把剑来。”
蓝道远仰天叹了声,笑道:“好,好。”声音中自是十分得意,转眼又想李唐逃过此劫,那一切自当百废待兴,出谷定然有用武之地。有人道:“既然这样,那咱们也能出这谷去了,不因一句话而赔上众人的性命吧。”
萧洞玄心想:“不好,我这样说正好应了大家想出去的法子。”有人嚷道:“已经有五年没出去,都要憋死了,大家去找谷主,让他讲一下理。”仿佛一阵风似的,众人相携出了亭子,周围人相互传唤,不时间便聚到一起向迦梵湖走去,萧洞玄眼见不能阻挡,心中懊恼自己的冒失。只好跟着过来。
众人到了湖边,回报的人说业恩不在寓所,商议了半天,有人便要坐船到迦梵湖那边,再说其它。远远见有一艘小舟朝这边过来,船上一人站在船头,船像吃风很满,如同离弦的箭一般,转眼便与众人相遇,业恩道:“众位这是为何?”船中一人道:“谷主莫怪,听说李唐已经平安,大家也该出谷去看看。”
业恩道:“大家先回去再做商议吧。”他言语严厉,目光炯炯,那人不敢违抗,只得划退了回来。业恩道:“五年没人再出谷,贫僧实在有愧。”
蓝道远道:“谷主客气了,当年迦梵禅师将大家安排在这谷中,是为大家能在乱世中有个安身的地方,众人铭感禅师大德,只是如今战乱刚平,大家想助李唐,尽一些臣子之道。”
业恩道:“蓝道兄客气了,隐仙谷当初存在本意并不是牢房,只是谷中结了仇家,而且仇家武功深不可没,大家出谷,定然有益无害。”
蓝道远道:“仇家并不是我等所结,料想也不会无故向大家下杀手吧。”
业恩道:“说来惭愧,仇家迁怒师父与师弟,故有此说,贫僧无德无能,本不能胜任这谷主之位,只是念在师父恩德,才得为之。”他心想众人说出师父名号,众人自然会有所考虑,果真见众人声音低了下去。
业恩道:“外面并未太平,陛下现在还在凤翔那边,并未回到京城。各地节度使正与黄贼余孽打仗,希望大家信得过在下,待世间太平了再做打算。”他说到此,众人只得作罢,大家又嚷嚷了一会儿,便各自散去。
萧洞玄留晞儿在厢房,去与蓝道远谈完一些事情,待到晚饭时分,晞儿见萧洞玄还未回来,一人在房中害怕,不由想起爹爹娘亲,一人哭了起来,心想:“既然他不帮我,那我便自己去找。”想完之后,便出门而来。尔时正是中秋,天空月儿皎洁。晞儿远见湖边有人在小舟旁弄着什么,便快步向前,待近得几步,却发现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萧洞玄。晞儿轻声道:“萧叔叔,是你么?”
萧洞玄听到是晞儿,道:“晞儿,快回去,等会儿叔叔便回来。”
晞儿道:“我一个人在房中害怕,你都在骗我,你根本就没有给我找爹爹娘亲。”说着便哭了出来。萧洞玄心中不是滋味,不知如何告诉他陆家夫妇已经去了。只得道:“到叔叔船上来吧。”萧洞玄将他抱在怀里,心想那晚陆家夫妇死的时候,都是因自己而死,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晞儿再有闪失了。
萧洞玄把浆,二人朝迦梵湖对面划去,不久见对面松林清晰起来,月下见壁上隐约似有剑痕,心想那便是谭芩刻在石壁上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