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着这种步法,行了十余丈便到洞口,洞口被崖间松树遮住,有些许阳光射了进来,地上影子斑驳,不断有水汽穿过,远处崖上“隆隆”水声传来,却是崖间瀑布激荡。洞口崖壁上打有石柱,上有绞索,萧洞玄拉动绞索,不久有一个箩筐拉了上来,二人进了箩筐,抓住绞索另一端,慢慢下降,下临一条河,不久便听到远处啸声大作,盖过瀑布的“隆隆”声而来,来者内力显然极强。
萧洞玄道:“抓稳了!”出了箩筐,怀中夹着晞儿,一跃而下,他心想自己宁可游过去,也不拜领这里的情,哪想刚到水面时,忽觉腰间一沉,自己被提了起来,那人在崖间借势一弹,便刚好稳稳的落到过来的小舟上,见他将二人放在舟中,道了声:“得罪!”
萧洞玄兀自不理,晞儿却看的呆了,道:“和尚伯伯,你怎么飞的这么好看?”来人正是业恩大师,此地便是隐仙谷了。他听晞儿叫自己和尚伯伯,倒觉得好笑,道:“和尚也不知道,大概是睡了一觉,醒来便这样了。”
晞儿不知他在逗自己玩,道:“那你在梦中一定是有人教你了。”业恩不料他说出这层意思来,倒大出自己意外。笑着问道:“小娃叫什么名字。”晞儿道:“我叫陆初晞,你叫我晞儿好了。”业恩笑笑不语。朝萧洞玄道:“萧兄弟好。”萧洞玄道:“克儿还是那样么?”
业恩点头不语,二人都不觉叹了口气,萧洞玄道:“宣儿呢?我总该见见他吧。”业恩道:“他并不在谷中,不信你四处看看,必定不会有人拦你。”
萧洞玄愠怒道:“你早把他藏到了别处,若有什么闪失,我也不必活了,你们不让我见是克儿是什么意思?”业恩低头不语,良久才道:“中秋将近,二位在这谷中过了中秋再做打算吧。”
晞儿好奇问道:“萧叔叔,宣儿是祚儿的兄弟么?他在这里的话,那可好的很。”萧洞玄见晞儿如此说,心中满是悲楚。小船已上得岸,岸边有几个渔夫装扮的人等在那里,双手合十向业恩道:“谷主好。”业恩点头回应,三人一行向前而去。晞儿见此地甚大,远处两岸都是绝壁,甚是奇险。
隐仙谷为一座三叉谷,三谷形成一个人字形状的大谷。沿河上游的一谷,称为坤元谷,另一边为文昌谷,下游的谷为无机谷。三谷交叉处,有一高塔耸立,称为三圣阁,下游处有一湖,称为“迦梵湖”,湖的另一边却是人工筑起来的堤坝,这样一来,除了下游留有出路,隐仙谷便是一座死谷。
三人沿河边向三圣阁走去,见不远处草地上有人正在放羊,羊群在空地上隐隐摆成一个大大的“仙”字,萧洞玄心中奇怪,忖道:“这些羊似乎能听懂他的话。”
业恩道:“蓝先生,好手笔!”萧洞玄远见那人着一身道袍,道袍前后都有着太极鱼形八卦图,正是洞玄法师的道袍,萧洞玄多瞅了几眼,心道:“莫非这人便是当年京城的洞玄法师蓝道远,想不到他在这里。”
那道人并未对谷主有什么尊敬,见他吹了个口哨,群羊便开始走动起来,将“仙”字右边的“山”慢慢侧过拉长成为一个“二”字,羊群由“仙”变成“仁”字。萧洞玄与晞儿只觉甚有意思,至于为什么是个“仁”字却始终想不透,业恩只是摇摇头,不再言语,三人继续向前赶路。
不久见前面有棵大柳树,树下坐一儒生打扮的老头,头上戴一斗笠,一撮细白胡子,两只小眼睛眯着,脑袋摇动时半分看不到眼在哪里,业恩上前道:“仲虚先生好。”见那老头却是不理,摇头晃脑的读道:“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萧洞玄知道这是李白的《长相思》,却不知这人怎么连谷主也不放在眼里,业恩静静等到他读完,才笑笑转身引二人离开。
萧洞玄知道仲虚先生是当年长安城里的大儒,不知如何落到这里。他们对业恩丝毫礼数也没有,道:“业恩大师这一谷之主当的可不怎么样啊。”
业恩陪笑道:“萧兄弟见笑了,说来话长,总之是我负他们在先,半分理没有的,他们这样也算客气的了。”晞儿道:“听那白胡子老头口气想必是想回长安了。”
业恩心道:“这小孩也真了不得,能听出诗中的想法。”笑道:“大概吧,长安好啊,两百多年,就没有不好过。”他言外之意是长安现在可不比以前,可仲虚先生执意要去,却不知为何。晞儿没有去过长安,自然猜度不出他的意思。
再走片刻,前面人家渐渐多了起来,中间的“三圣阁”是五层高的砖塔,大殿甚是雄伟,匾上三个大字通体蓝色,里面墙壁也为蓝色。殿的正里面是佛家释迦摩尼像,左首为孔子像,右首为老子像,三座雕像一般大小,雕刻的都端庄严肃。萧洞玄心想:“三圣本为佛家阿弥驼佛,观音与大势至菩萨,抑或道家元始天尊,灵宝天尊和道德天尊有时也被称为三圣,不想此处倒便成立佛道儒三家始祖,当真有趣。”
业恩道:“萧兄弟想必觉得不妥是吧,说来话长,隐仙谷住的尽是三家的大者,却没有那么多人力分开来造各自雕像,大家商议了后了,索性将三家圣人都搬到了这里,连壁上的染料也是谷中的谬蓝制成,说来兄弟莫笑。”
萧洞玄道:“大师哪里话,这般创意倒是很好,很好。”他口中说了两个“很好”只是为了打破业恩的尴尬,却让业恩心中更是有些羞于出口。楼上是三家典籍,故业恩不邀萧洞玄再去观看,三人出殿,径直朝无机谷而去,周围人家好像都不欢迎业恩,萧洞玄猜不出何事,也不好开口发问,只得与初晞在迦梵湖的边上的厢房住下。
萧洞玄问清业恩,才知明日便是中秋节,他心中记挂宣儿,更是睡不着觉,待晞儿睡熟后,便一人来到迦梵湖边,见湖对面松树林郁郁葱葱,心中往事萦怀,自己丝毫想不通透,只好在湖边徘徊,心道:“为何不过去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打定主意后,便在湖边寻觅船只。在不远处的小石港中找到些许船只,正欲上船,听到不远处有人道:“萧兄弟么?”来者正是业恩大师,他知萧洞玄不会死心,故一直在这边等着,生怕他不懂规矩,做出违反谷中规定的事儿,以免落下别人口舌。
萧洞玄应了声,业恩道:“现在也瞒不住萧兄弟了,索性告诉你,希望萧兄弟给贫僧一个法子。”萧洞玄苦笑了声道:“大师早该说了。”业恩道:“这边说话吧。”
二人在一块大石坐定,业恩清了清嗓子道:“萧兄弟可听过对苦行僧么?”萧洞玄道:“只是听过些,大师不妨讲来。”
业恩道:“经书上说释迦摩尼在菩提树下苦修七年才参破生死,终成正果,后世一些僧人以为只有苦其心志才能修成正果,便终日不食,抑或从不开口,想着法子折磨自己,希冀以后可成正果。”萧洞玄“哦”了一声,忖道:“世间竟有这等怪事,真有人愿意这般折磨自己么?”
业恩朝天见月亮已有八九分圆的样子,兀自言自语道:“明天便是他一年中最为难受的日子了。”说完自己也觉苦楚,神情沮丧。
萧洞玄道:“大师说的是李克么,他怎么成了苦行僧了?”
业恩道:“别人苦修是为了成正果,他却是为了逃离苦海。”萧洞玄心想克儿定是有什么难解开的结,自己猜度了几次均是不对,不觉有些丧气。
业恩道:“和尚扯远了,萧兄弟莫怪。”萧洞玄点了下头,示意接着。业恩道:“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李克拜在楼观派门下,可叹他天赋卓越,是百年不遇的武学奇才,不出三年便将楼观一派武功练到至臻佳境,不到十八岁便已练成‘元无神功’,一时间,武林喧哗,名噪一时。”
萧洞玄听到此节,不由叫出声来,打断道:“克儿的武功我有耳闻,只是没想到有那么神奇。”
业恩点头道:“正是,他乃长安景王庶子,宣儿的大哥,想必你知道。”萧洞玄道:“这节我晓得,小时候他在王府,甚是顽皮,聪明那时倒没有看出来。”
业恩道:“或许人各有擅场,但在武功来说,奇才二字对他来说,并不为过。”萧洞玄道:“那倒也是。”
业恩道:“楼观一派已有千年,武学一道,恐怕没有一位前辈高人可和他一较高下,待他武功学成后,便回京探望父亲,也正是此间恶果便也埋下。”萧洞玄道:“可是沉香山的那女子帮派么?”
业恩道:“不错,那时皇上下旨要到法门寺去迎佛骨舍利来京,这事正好由景王来办,李克陪同父亲到法门寺,在那里遇到了沉香山梅妆派的谭芩,她恰好来夺法门寺地宫钥匙,那谭芩也甚是厉害,二人交手不久便暗自佩服,但李克元无神功何等厉害,二人斗了百余招,李克有意相让,便约好再比,待第二次比试时,两人已经生了情愫。”
萧洞玄道:“期间我倒不知,只知法门寺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回来。”业恩道:“萧兄弟那时在京中王府,自然是不知武林中的事情,上次遭遇的梅妆派众女你也知道,她们功夫轻灵而怪异,不同于楼观派内敛锋利,无所不包,也有别于江南上清教的翩然优雅,在武林中也算自成一派。”萧洞玄心想黄衣女子和齐忠能斗个不分胜负,倒也着实了得,不禁暗暗点头。
业恩道:“至那之后,二人私下为婚,行走江湖,做了几件惊动江湖的事,首当其冲的便是巫驼帮帮主齐无恙的胞弟齐回标,在太白山下逼人跳河,被二人撞见,言语不和便动上了手,可想那齐回标只是将自己平时常做的事又做了一次,便此身首异处。接着便是延安清凉寺的主持般若禅师被李克一招击败,可气的是,他连一个十六七的黄衫丫头也打不过,一天内输了两次,他便将主持之位让给提云大师,自己到后山去独自修习。打那之后,二人便有了一个“阎王判官”的外号,这是他们自己取的,意思是恶人的生死由他们来判,再下来便是‘江南铁笛’孙铁崖了,那时铁笛公孙铁崖在江湖上名头很是响亮,二人也是为在武林中扬名,便向孙铁崖挑战,结果江南铁笛仍是打不过他。从那之后,两人名头响极一时,恰好这时武林中有一位天竺高僧,便是齐忠和尚的师兄摩那罗,此人也正在南方向各门派挑战,据说和他比武的人拳法、掌法和剑法,只消被他看过一遍,便能一招不漏的打出来。被他打败的人便要将自己的武功秘籍交出来,和他打斗的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秘籍自然不会交,因此很多人被他伤残或者干脆杀死。”
萧洞玄道:“想必那摩那罗也是个悟极厉害的高手。”
业恩道:“不错,但这人行为毕竟太过残忍,许多高手练了一辈子武功,到头被他弄得身败名裂不说,有时连自己家人弟子也要遭殃,可叹世人学武到头却什么也没留下。”
萧洞玄忽想起京城那场打斗,自己本不是武林中人,能在京城安心讲道,做个洞玄法师便可了此一声,不想世事难料,现在竟是如此光景,不觉也是枉然。
业恩接道:“那时摩那罗送来战书,说要在河南少林寺决战一场,他二人心想在少林寺大胜,恐怕武林中没人不晓二人的名头,便欣然答应。那次正好我陪师父在少林寺讲经,可叹一场冤孽也便铸成。”萧洞玄吃惊不小,道:“大师的师父是?”
业恩道:“迦梵禅师,这湖便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萧洞玄道:“迦梵禅师在京城我便听说了,那时尽管佛道有别,他的佛法的确让人敬畏。”
业恩叹了一口气道:“但也终究是这次却害了我那恩师。”
萧洞玄道:“怎么,克儿伤了尊师父么?”
业恩道:“倒也不是,那次比武,果真是武林中一等一的较量。谭芩那姑娘十分貌美也很是高傲,她先与摩纳罗交手,二人拆了百余招,最后被摩纳罗打中后背而败了下来,李克知他打伤谭芩想乱自己心神,便凝定心神,二人整整斗了三个时辰才分出胜负,摩那罗兼天竺与中土上乘武功,李克对武功的悟性令人吃惊,竟能跟着摩那罗的招数,自己再另创出新招进行还击,仿佛无论出什么招式就如同自己吃饭穿衣一样,可以随心所欲。最后摩那罗只得败倒,李克本想他杀他为自己受伤的妻子报仇,但终究是佛门圣地,智森大师求情,李克便割了他一只耳朵,以示惩戒。”
萧洞玄道:“看来克儿本性倒是不坏。”
业恩道:“我师父看他只是一时顽童天性,便欲收他为徒,那时谭芩受伤正重,少林寺便破例让她在寺里疗伤,师父便借机与他讨论佛法,那时师父邀他到达摩洞中说法,我自是听不到,二人谈了一天一夜,待第二天亮时,李克便恳求在少林寺为他剃度,成了我师的徒弟,法号‘空空’,即无情欲,无权欲,无念欲才是空,不再有尘世里的牵挂,不再有自己的私欲,心中便如这世界即包容一切,又被一切包容。空空便是指不再被心中欲念包容,不再为这世间山水所包容,完全已是化外之境。”
萧洞玄道:“迦梵禅师佛法渊博,倒着实令人敬畏,可那谭芩又如何?”
业恩道:“只是这世间权欲、钱欲均可摆脱,但情欲却不是能轻易摆脱的。那时李克下定决心,随师父研究禅理,故留下书信,与师父来到这隐仙谷中修佛。隐仙谷本是师父收纳那些生活落魄的佛道儒三家的成名人物,大家对师父敬畏,以前这里也是和乐融融,每年中秋的时候,谷中便有一次‘流觞曲水’的活动,那时谷中的人要是想出去,只需向师父说一声,便可由迦梵湖堤坝到外面去。”业恩顺手一指,正是迦梵湖对面的那片林子。
这时月亮已到中天,湖面波光粼粼,有风吹来,泛起圈圈涟漪。业恩道:“大概有三个月后,贫僧奉师命到五台山给南禅寺的宝月轮送去口信要他们暂时躲起来。”他说的有些不着次序,突然想到什么,接着道:“哦,我师父本是南禅寺的密宗弟子,那宝月轮很小时便是他的弟子,因其很少走动,江湖人大都不知此节,师父怕谭芩找到那里,致使大家受伤,可不巧的是,我刚到五台山下便被她抓住了,说来惭愧,她只三招我便不能再动。”萧洞玄道:“那女子倒也着实厉害。”
业恩道:“是啊,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倘使现在贫僧或许可以和那时的她较量一番,被她抓住后,倒也并没有拷问我,只是求我带她来见李克一面,我见她已有身孕,而且在外一人漂泊了三月,心想他们之间不是留下一封书信便能解决,迟早总要见面,便答应了她。那年初三,我和她来到谷中,但我那李克师弟,已经一心向佛,无论她怎么说,就是不语,连瞧都没去瞧一眼,她自恃美貌,且腹中已有李克的孩子,一连在谷中待了十余日,始终不见李克有回心转意的样子,心中恼怒,先下山去了。”